张闳
写作的孤单
写作是这样一种行为:书写者手握笔杆,孤独地面对纸张。他不得不以孤独的姿态出现,甚至讨厌任何其他的人与事物的在场。此刻,对于他来说,“他人就是地狱”,就是彻底毁掉他即将营造的文学“天堂”的东西。这个注定孤独的书写者,手握着笔,孤身一人面对空白的纸张。尽管他的脑海里众声喧嚣,如海浪翻腾,但此时此刻,他依旧处在空前的孤独和巨大的静默当中,仿佛创世之初的情形。因为他在着手书写的时候,作品还未成型,而读者更不知身在何处。如果运气好的话,可能会有“灵感”与他同在。
在寂静当中,只有沙沙的书写声中,好像一个形单影只的夜行者在落叶上疾走。或在暗夜,则有孤单的灯光照在他的前面,照在纸上。那里几乎是唯一明亮之处。笔向着那明亮行进,在空白的地平线上,渐渐露出了作品的轮廓。但作品是沉默的。一些墨色所形成的有序列的痕迹,仿佛要开口说话,但不知它们要说出些什么来。直到书写完成,写作者起身离开书写的场域,才第一次面对那个已经完成的作品,作品似乎也要站起身来,似乎要开口说出话来。但直到被阅读之前,它依然处于缄默当中。它躺在那里,等待着第一个阅读者。惟其如此,它才真正开始发声。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与《红楼梦》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跟《红楼梦》是两部不同的书。曹雪芹写了《红楼梦》,曹雪芹、脂砚斋共同写了《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红楼梦》是一部作品,它独立存在;《红楼梦》(《石头记》)文本与脂评的双重文本,构成了《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它不是《红楼梦》的点评版,而是另一部作品。
《红楼梦》小说文本跟脂砚斋评论文本,是两个相互开放的文本系统。它们不能相互替代或抹除。而且,因着它们的共同存在,而使各自呈现出“未完成性”。脂评甚至不同于古典小说中的点评。点评,乃是对一个已然完成的作品的印象式的评价,点评文本是附着于原文之上的,并不构成对原文的渗透和改造。在这种情况下,原文作者在其文本完成之后,已然抽身离去。原作者的不在场,导致点评文本对原文的依附性关系。脂评所面对的是一个开放的和尚未完成的文本,而且,原文作者和点评作者同时在场,他们的那种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现场感,仿佛能够听到彼此间的对话、交谈、叹息和赞叹的声音,甚至还能感觉到那种心有灵犀的相对一笑。
文本如此这般地相互向对方敞开,互相嵌入和交织,如同友人间的耳鬓厮磨,并对原文产生足以改变其结构上和意义上的影响。其本事来历,其微妙影射,其幽隐内涵,乃至其应有的美学效果,不是事后点评的物理效果,而是一种化学效果。点评者并非外在于原文,而是进入到原文,通过文本特有的缝隙,潜入其中。阅读者和评判者均成为一个角色,进入作品中。它们好像要携手进入到另一种状态,以完成彼此之间所缔结的某个神秘契约。然而,它们并未真正进入到那个令人期盼的状态当中。呈现给我们的只是这样一种“进行时态”。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文本。
如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或可视作一个全新的文本系统。它不是《红楼梦》,也不是《红楼梦》的点评本,而是一部奇特的小说,一部博尔赫斯式的,或布莱希特式的小说。在原文的虚构世界中,引入真实世界的参照系,并再度构成新的虚构文本,如同“甄宝玉”在“贾宝玉”的世界里,看见了自己的形象,并再度虚构出属于“甄宝玉”的“贾宝玉”世界。这正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有为无处有还无。
“不适”是存在的分泌物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充满了一种“不适感”。这种“不适”,是其笔下所传达出来的基本生存经验。“不适”是存在的分泌物。
仿佛人物体内有某种腺体,在不停地分泌出令人不适的黏液。“不适”黏连着在世的事物和人群。人物在交谈,更像是彼此冒犯。自我与他人之间(《群鬼》),甚至自我内部(《孪生兄弟》《地下室手记》),都是如此。
这种“不适”,近似于萨特所称的“厌恶”。但在一般情况下,没有“厌恶”那么严重,那么不可忍受。它仅仅是“不适”而已,但却是无可消除的。哪怕是在彼此相爱的人之间,依然隐隐有一种难以察觉的隔膜(《白夜》)。其所带来的后果,也不是萨特式的“呕吐”,而是“不自在”、“不安”,进而是“烦躁”,直至——“在大多数情况下只是诱发出歇斯底里和各种神经错乱的狂暴发作,到此为止了。”(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
又是普拉东诺夫?
只有通过普拉东诺夫,才可以真正进入到苏维埃文学的核心。
官方苏维埃文学是一套人工语言,言说主体并不存在,或者说,只有一个抽象的超级主体在发声,并从一开始就显出一副“苏维埃面容”。帕斯捷尔纳克的文学是苏维埃文化所遗忘的密室里发出的19世纪俄罗斯文学的微弱回声。布尔加科夫的文学是19世纪俄罗斯的人道主义与20世纪欧洲的现代主义杂交的产物。巴别尔和左琴科的文学是苏维埃的不肖之子的恶言恶语。惟有普拉东诺夫,它是从苏维埃语言内部产生出来的,但却是一种变异的声音。在普拉东诺夫那里,可以看到苏维埃新文学的生成的全过程及其后果,可以看到文学的“卵细胞”经由革命意识形态“授精”之后,开始着床、分裂、变异,乃至最终形成一个“胚胎”并因为其恶性的增殖而“流产”。它是苏维埃文学的“恶性肿瘤”。
“我明明是喉咙痛……”
米哈伊?布尔加科夫(他曾当过医生)在一篇小说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天,一位农夫因为嗓子发哑前来就诊。一位年轻的医生为他检查,发现此人已患有严重的传染性疾病——梅毒,嗓子不适只是该疾病的初期症状之一。医生建议病人接受全面治疗,并要求其妻子也一起接受治疗,但这位农民却坚持只要一点“漱喉咙的药水”就行。医生仍然给开了治疗梅毒的外用软膏。病人很不满意,他向同伴抱怨说:“看病不灵,太嫩了。你瞧见啦?我嗓子眼发堵,可他看过来看过去,一会儿胸口,一会儿肚子……我忙得不得了,可是在医院里耗了老半天。等看完病出来,天都黑了。我明明是喉咙痛,他却叫我用膏药搽脚。噢,上帝呀!”(布尔加科夫:《星状疱疹》)
那位农民虽然患有疾病,但他并不“占有”疾病,也不拥有对自身疾病的阐释权。对于病人来说,无论是疾病还是医生都是异质的神秘“他者”。从医学的角度看,患者不过是疾病的执行者。临床医学就像是一场审判,患者的身体承载着疾病,他在无意中充当了“疾病”的同谋,而有必要接受医学“律法”的审问和检查。医生向患者发问,在患者的身体内外搜索,寻找疾病存在的证据。患者完全处于被动地位。作为疾病主体的患者,实际上只是一个替代性的主体。他只是医生向疾病发问的中介,疾病的传令兵。这样一种身份,使得患者的话语缺乏可靠性。
是医生决定着治疗的程序,决定着治疗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用药膏涂抹脚跟喉咙痛之间的貌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关联,被医学科学的内部逻辑所建立,而不是依赖患病主体通常所能经验到的躯体的空间距离和感受。
临床医学像是一场招魂巫术:患者被“病魔”附体,医生实际上是在向“疾病”发问,向一个借助患者的身体显形幽灵发问。医生使患者说出其诊断所需要的言语。而看上去作为疾病主体的病人,则只是一个“无声”的、不在场的和替代性的“影子主体”,一个物化为诸多身体体征和症状的有机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