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六九年春节一过,小小的县城再次喧哗起来,大街小巷到处贴满标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贫下中农比父母还亲”;“广阔天地炼红心”;“离家越远,离毛主席越近”。主要街道按通知的时间站满欢送的队伍,有线广播和游动宣传车竞相呼应播放到农村去的歌曲;学校门口是人的海洋,送行的、看热闹的川流不息;吆喝声、哭声、笑声均被震耳欲聋的锣鼓声、鞭炮声压倒,乱成一锅粥。
雅娟在人堆中东问西寻:“你看到六一么?”“六一在不?”
六一却不愿相见,怕感情奔放关不住闸,当众流泪,有损硬汉的形象,留下活柄,更主要怕拖累了雅娟。“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此去不知能回来否?
开始点名上车了。各班各车叫喊,有的应“到”,有的回答“是”,有的反问“啥事?”有人怪声怪气“嗯”帮答应。雅娟急了,只见远远的墙角有一个人正坐在背包上翻书,雅娟惊喜地跑过去,边跑边喊:“六一,六一……”
那人抬头却是陈波,没有任何人来送他,他也不想人送。他依旧是那套行头:黑中山装的领口没扣子,风灌来冷得缩胫缩颈的,两只袖筒丝丝网网,风一吹象双翅上的羽毛翻飞。补疤的蓝裤很肥大,大概是其父陈思文脱给他的吧,扯直了可以把陈波整个身体都装下。窄小的只有鞋子,一双胶鞋的顶端都冒出两个拇指,不时探头探脑,似乎被这异乎寻常的热闹场面所吸引,在看、在听这群人的喧闹。
“陈波,你看到六一么?”雅娟急得快哭了。
陈波依旧坐在旧背包上,若无其事地翻《芥子园画谱》,似乎走的是他人,而不是自己。见雅娟泪快滚出来,才慌忙结结巴巴地回答:“没,没有……你找他啥事?哦,走,我带你去找。”一面说一手提背包,走到第一辆汽车前,还没开口,就被工宣队师傅拉上车:“找了你半天,咋个才来?”说完又朝车上喊:“大家看还有没有没上车的?”
“除了没来的都来了。”洪广贵在里面阴阳怪气地回答,“没来的请举手。”换来一车厢的哄笑。陈波上了车依然没忘记车下的雅娟,一面找,一面问:“大家看到六一没有?他在哪儿?”
“刚才还看到他。这辆车没得。不晓得爬上哪辆车罗。”陈波把身子伸出车厢,大声对雅娟喊:“没有在这辆车上,你再到其他车上去问问……”话没说完,汽车开了,一辆接一辆,在锣鼓声中穿街而过。雅娟抱着一个小包裹,胸脯剧烈起伏,终于火山爆发,“哇!呜呜呜……”哭出来,在第三辆车厢缝中,六一泪眼模糊,嘴唇都咬破了……
年轻人的心永远是春天。
汽车一出城便快马加鞭,迎面扑来是新鲜湿润的风,还略带一点原野花蜜的香甜味。田里尺把高的麦苗,绿油油的,一丛丛,一排排,一片片铺到天边;油菜花正含苞欲放,再过半月,那一朵朵金黄色的菜花将铺天盖地,一夜之间冒出,将大地妆扮成一个花的世界。而在这乍暖还寒时节,野花却不畏严寒,不惧气温反差,依然悄悄开放。昨夜下过雨,大大小小的野花均顶一水珠,是他们探看世界的眼还是艰辛涌出的泪?野花一般都较小朵,但同样的艳丽动人。那种淡蓝色的小花就是一株向日葵的缩型,花蕊是金黄色的,花边却是蓝色的,象碧空拥抱太阳,一朵花就是一个小周天,一座活雕塑,一杆飘扬的旗,一个简单而深奥的哲理。风可以把它吹得东倒西歪,风过后它又婷婷玉立,好一个柔中带刚的太极高手。野花不一定成片,只要符合生存的基本条件就生长、开放。田边、地角、石缝都留下她的踪迹,她的倩影,她孤军奋斗,不屈不挠。品种不良,成份不好的“黑五类狗崽子”就要象野花一样生存下来,伺机怒放。
灰色的公路似青衣江的影子,蜿蜒伸长溶于天边。青衣江是一条雄性的江河,由于落差大,其势汹涌澎湃,一往无前,一路高歌,闪烁着钢铁般的颜色。江边拉船的纤夫赤裸的身躯闪着古铜色的光彩,“嗨唷,嗨唷唷……”低沉的号子从江面滚滚而来,是人征服自然的号角。船老大稳稳站在船尾掌舵,一边领唱:“过了一个滩哟,又上一个坡——”倾斜的纤夫们立即同声呼应:“嗨唷唷,嗨唷唷……”流淌的汗珠是身体的泪,滚滚的江水是历史的泪。
汽车越走越远,灰蒙蒙的远山近了,变成翠绿一片,星星点点的竹篱茅草农舍隐藏在葱茏的树荫里。竹丛中,低矮的屋顶冒出缕缕炊烟。田堤间小路上,农夫们三三两两荷锄而行。牧童赶着牛犊唱着山歌。这纵横交错的田地正象一棋盘,行进中的农夫则是棋盘上过河的小卒,这是一幅永远下不完的棋。几千年沧海桑田,这片沃土养育过青衣古羌国,孕育过巴蜀文明,一年一年,一代一代,依然牛耕铁犁,原始古朴,祖国的农业何日现代化?走在前面的两辆汽车,一部在渡口停下,知青将渡船过江;另一辆汽车转入山岔口,被山的弯道“吞食”。六一坐的这辆车一马当先,向前,向前。六一胸中积压的闷气冲开喉咙的闸门,高唱: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汽车拐过一弯就爬坡,远远看见坡顶上有一个黑点在路中间蠕动,是人?是牛?还是野猪?众人猜测,各人发挥各人的想象。轰——汽车挂成一档喘着气慢慢地往上爬,坡顶上蠕动的不明物已越过坡顶,沉下去不见了,争论不仅没停止,反而更热烈了。
“我看是牧童骑牛,短笛横吹。”
“你有那么长的耳朵,连笛声都能听到?”
“当然,还是《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呢,不信你们听,米拉西拉索米索米多拉,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从草原来到天安门,
无边的旗海红似火,
战斗的歌声响入云……”
“吹牛皮,吹笛子能吹出歌词来?我看是个人——”
“当然是人,青天白日还有鬼不成?”
“我是说那人背着东西,那东西好象也在动……”
“废话,背起来,哪样东西不动?这叫物质均速运动,牛顿的三大定律——”
“放你妈的屁,狗崽子,少给老子酸溜溜的,你龟儿子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好好改造,脱胎换骨……”
“汽车上也有阶级斗争。”
“……”
汽车象老牛似的终于喘到坡顶,一转弯便“嘎”一声急刹车,弯道前一行人,不,二人,正挡在公路中间,那是一幅怎样的情景啊!多少年过去,可那情景却印在心间。那不是牛,是人,是人背人,一双卷起旧军裤的赤足又细又黑,腿肚上被茅草割破的口子正流着一道鲜红的血,象一红色的惊叹号。背上反背一把三只腿的破竹椅,椅上躺着一个瘦长又凸起大肚皮的孕妇,俏丽的脸没有一点血色,一双失神的眼睛盯着天空。
“嘿,农二哥背农二嫂,我当是一头牛呢。”
“不是一头,而是两头。”
“不对,是三头。”
“你小子眼水就那么好,把肚子都给她看穿了。啊哈——”
“你找死啦!快闪开。”司机伸长颈子吼。那男子根本不理,仍机械地迈着那又细又黑带惊叹号的腿,一步一颤,小腿肌上下滑动似男人吞水的喉结。
“喂!听到没有?再不让,把你俩口子碾平,碾成肉饼下酒……”车上的人又叽笑起来。
人啊!真奇怪,自己都十分可怜却欺压更可怜的人取乐。
“嘀,嘀,嘀……”司机不耐烦地猛按喇叭,那尖利刺耳的噪音在空旷的河谷中传得很远,引起清晰的回音,那男子似乎耳聋,依然一步一颤有节奏地迈着。一个机器人?
“再不让,看老子们知青捶死你,抖你的骨头,抽你的筋,剥你的皮,把你的狗头当球踢。”
“销你的户口……”
一听销户口,那男子猛地转过身,小小的脑壳上一对喷火的眼睛,恶狠狠地瞅着车上的人,眼睛越瞪越小在聚集光束,搜寻说“销你的户口”的人,这双眼是有毒的,是狼的眼。牙齿“格格格”响,牵动脸皮一抽一动,狼在磨牙要吃人?脑壳热气腾腾直淌汗,红彤彤地象个西红柿。与之相反的是赤裸乌黑的上身一根根肋巴骨清晰可数,急剧起伏的胸正大口大口地喘气,一双背带已陷进皮肉之中,勒出血红的边线,这是一条发疯的狼?
满车的人都被镇住了,半天没吭声。
“喂!郎保长(其父当过国民党的保长,“官衔”世袭),你俩口子也该欢迎你的后来人——新知青。”驾驶室旁探出个公社接待员对他吆喝。
他俩也是知青?
“他俩口子是1966年下放到我们公社的老知青,你们是新知青,以后时间长了,你们也就是老知青了。”农村人注重“老”字,接待员如是说。
以后,以后就象他们那样?
六一的心一下掉进了冰窖。
路让出来了,车开动了。前面的路是怎样的呢?天边乌云翻滚,压过来,压过来……
2.
水口公社依山傍水,象中国地形的缩影,西高东低,西北头是邛崃山脉,山越来越高,越来越大,人烟逐渐少,直至一片茂密森林,其间高山大峒,沟壑纵横,年年春季除有胆大的农民邀约来搬笋子外,平时是野兽出没的世界。中部是浅丘陵。东部是青衣江冲积成的小平坝和河边广阔的大沙坝,在最东边,有伸进江心巍然屹立的离堆,象一把刀把江水一分为二,远远望去又象一只巨大的神龟,卧伏江心,吞波吐浪。离堆上建有寺庙,叫“龟都府”。斗拱屋檐,纵横交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形同迷宫。离堆四周有石栏杆铁索链。当门残石柱上刻一副对联。
上联:大禹王治水利国利民六畜兴旺
下联:龟都府镇妖防涝防旱五谷丰登
虽断柱破壁,十室九空,从地上青石板天井仍可窥当年的风貌。此离堆枯水季节和西岸相连通,一到汛期,百川灌河,洪水泛滥则成一孤岛。离堆后面是鬼斧神工、刀削般的陡壁,直端端插入黑幽幽的水中不见底。此回水湾当叫鲤鱼潭。传说当年大禹治水,在此修筑离堆时,埋下一镇江之宝,金子浇铸的龙门;又在离堆修筑完时,挥剑削岩石如泥,形成一峭壁石门,凡想成龙上天的鲤鱼,只有在汛期时从石门上空跃过方能成龙上天。传说归传说。这里的鲤鱼到是特别多。一到汛期,江水暴涨如万马奔腾,卷起褐色的浪,铺天盖地,其中是否真有鲤鱼跃龙门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这方的鲤鱼格外大。六一下乡第二个月涨桃花水,亲眼看见队长网起一条鲤鱼近一米长,网都扯了一个洞,是用锄头棒棒打昏了才抱上岸的。听队长说1967年武斗期间有人来炸鱼,一炮甩下去,“轰”一声闷响,只见浮起一小船底似的鱼脊背,黑黝黝的,晃一晃又沉下去不见了,水都扯起圆桌子般大的漩涡,把甩炸药的人都骇跑了。
龟都府西岸是一丛丛,一团团的斑竹林,延绵十几里,顺青衣江曲折蜿蜒恰似青龙上的鳞,竹林后边是一畦畦水田,似一面面硕大的镜,收蓝天、红日、白云,映照一片斑澜的天光。三三两两的白鹤颇有贵族气概,昂首挺胸地迈着又细又长的腿悠闲地在水田里觅食,漫步,谈情……农舍则隐藏在竹林丛中,只闻人语鸡鸣,难见人影。当青衣江播雾的时候,四处迷迷茫茫一派混沌,好似回到盘古王开天地之初,天地由雾吻合象个蚌,人就是蚌孕育的珍珠。
这里的竹林在宋代就有名气,当年苏东坡从嘉州(乐山)沿青衣江而上,拜谒雅州知府,求雷简夫推荐朝廷,寻找功名就从这儿经过。那是夏季的一个下午,忽然一阵大雨袭来,苏学士只好躲进龟都府寺,一会儿骤雨初歇,虹消雨霁,江对岸的周公山一下显得分外地近,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摸着。从山顶直泻而下的瀑布变粗了,成群回归的白鹤在竹林里窜进窜出,燕子也忙碌低飞穿柳,竹林中不时传出阵阵蝉鸣。转眼黄昏,一弯金色的月芽悬挂在高大的皂荚树梢,树下就是当时水陆两路商埠古镇——水口镇。镇口一贞节牌坊,今依然尚在,可水口镇却历尽劫难,现冷落成十几户的小队。当时美景激励风华正茂的苏学士,他随口吟诗《雨霁》,后人刻于碑上,亲笔题字“龟都府”刻成匾,悬挂寺前。可惜匾、碑具碎。字迹模糊的残碑,后来又拿去修河堤,当填充材料,可怜金玉变粪土,河堤今天已成废墟,惜哉!痛哉!
在鲤鱼潭左边,有一座引青衣江水作动力的水磨房,守磨房的就是收留六一的田大妈。同六一一同分到水口公社林口三队的有根生、姜渔夫和洪玉环、洪广贵姐弟俩。俗话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这两年的洪玉环出落得一表人材,高大壮实,丰腴而又富态,白皙细嫩的皮肤如凝脂,圆滚滚的富有弹性,红朴朴的脸蛋象成熟的水蜜桃,谁见了都想啃一口。弟弟洪广贵则又瘦又小,体重不过85斤,可跑起来却象撵山狗一样机灵。他们对田大妈只收留六一很不满意。自从田大妈的么女田金秀离开洪广林嫁给茶大嘴后,两家就断绝来往,虽说还沾点亲,可大家却不愿提起过去,形同陌路人。洪广贵爱偷鸡摸狗,惹事生非,可怜人单力薄,总想找个伙伴贴起。六一凶悍,讲义气又是孤儿,正是理想的人选,所以在下乡前,洪广贵就找到工宣队要求同六一分到一起。而姐姐洪玉环则另有心事,她情窦初开,看上了六一。六一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敢做敢为,泰山崩于前而其色不变,人聪明,办事果断,虽说是孤儿,又穷,穿得烂,可孤儿不必供养父母,穷也是财富。因为穷才能修炼出过人的胆魄和百折不挠的毅力。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情人眼里一切都有五彩光环,一切都是美好的。透过翻飞的丝丝网网,可以看到古铜似的结实的肌肤,发出男人的气息和光泽,令少女怦然心动。当六一光背脊穿条白色短跑裤,拉着小山一样的货时,也拉动着姑娘的芳心。每次六一拉车从门口小摊前经过,姑娘都要用目光迎送。六一隆起的胸肌,突出的双头肌,象扇面一样的阔背肌和胸前肌下一块块对称,抖动的腹肌全被灼热的阳光晒得油亮发光,他粗壮的腿是那样有力,以不同寻常人的步伐蹬动车轮,蹬动地球,脚丫张开,每迈一步都留下一道汗渍印成的足迹。头有节奏地一点一点,那是在叩打姑娘幽闭的心扉。一串串坠地的汗珠变成痴女的泪,终于有一天少女实在忍不住,跳出来帮六一推车,推了一截又一截,推了一程又一程,跟到所爱的人就这样推到天涯海角也心甘情愿,二万五千里也不嫌远。可没到三里,六一停下车,笑嘻嘻地招呼:“喂!环姐,你不帮家里守摊摊,跑来干帮忙,我可承受不起啊!广贵呢?”
一句话把洪玉环噎个气不来,原来他心里根本没有我,而是认为我弟和他好,我是看在弟弟的面子上帮他的,哎,好粗心的男子……玉环一句话不说,转身赌气跑了。丢下莫名其妙的六一百思不解,仔细回味检查自己刚才的话。
数月后就下乡,玉环积极支持弟弟和六一在一起,自己则名正言顺伙到一起好照看弟弟。分配名单下来,果然都在林口三队,心中欢喜,成天直想唱歌,不时找工宣队打听什么时候走,她积极热情的态度和其他人成鲜明的对比,受到工宣队队长的表扬。谁知一下来,六一被田老婆子领走,吃、住在一起建立感情的愿望破灭了,心中便烦闷不已。
弟弟洪广贵一下乡,完全是“海阔凭鱼跃,天高凭鸟飞”,耳边不再听母亲的唠叨,父亲干打雷的吼叫,一身轻松。下乡第二天就约六一偷鸡。六一一口拒绝:“算了,你下得了心?你偷农民的鸡岂不是不要人家吃盐,农民一家人的盐巴钱全靠鸡屁股下几个蛋换,象对面的田五娘,男人长年有病,全靠鸡屁股银行来抓药,你给田五娘偷了,岂不偷了田老五的老命?”
广贵碰了一鼻子灰,大失所望,不客气地嘲讽:“你心肠好。可现在心肠好的哪个有好下场?哪个又对你好点?鸡脚神戴眼镜——假装正经。还不是个黑骨头,想挣表现?老子走了,你都走不了。”六一捏紧拳头站起来,广贵早夹起尾巴溜了。从此两边关系冷落,连洪玉环来几次,六一都借故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