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林追忆仰脖喝了一口清酒,问那唱曲的女人道:“怎么,这是感怀身世,思念起了旧人吗?”
那女人欠了欠身子,有些怨妇一般地试了一把泪,说道:“回客官,小女子打小与人定了婚事,年前本该出嫁的,谁料逢了战事,他被征兵去了前线,至今生死未明,有人回信说他已经战死沙场了,叫我别再等了。要说不等,若是没见到他的尸身,叫我如此能安心另投他人怀里。”
“为何要做这船上的歌姬,这传出去对你的清誉怕是有损吧?”林追忆随口问道。
“我大哥逼我嫁人,我是私自跑出来的,只为了能混口饭吃罢了。”女子幽幽地说了一句,抱了琵琶又演奏起了另一支曲子。
杜汐飏斜倚着画舫眯了一会眼,也许是有了乏了,竟是真的睡了过去,连自己靠在了阿寒瘦削的肩膀上都不自知。
阿寒身子有些僵硬,伸手比划了一番,最终没有将杜汐飏的脑袋移开。
只见睡眠中的少主眉头微皱,嘴唇较之早上看起来色浅了许多,不再是那种诱惑而绝艳的红色,反倒是变作了桃花瓣一般浅浅的粉,长长的睫毛扑簌了几下,精致而魅惑的鼻梁上带着一层浅浅的薄汗,青丝散落,分外撩人,却又分外的危险。
大概,因为太过绝艳的东西大多有毒吧。
阿寒靠着画舫坐好,湖水并无波澜,所以杜汐飏靠在她的肩上睡得还算安心。
林追忆呲牙咧嘴了一番,终究没有借故将杜汐飏唤醒,而是一边喝着酒水,一边听那女子继续唱着哀婉动人的曲子。
最后,林追忆将身上坑来的几百两银子全部给了那女人,说道:“以后别抛头露面了,那雇佣你的老鸨子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万一哪天碰上了难缠的客人,到时她逼你卖身也不无可能。”
那女子千恩万谢之后离开了画船,只留了船夫还划着小船载了这几个魔教中人在碧水上缓缓前行着。
四月闲来无事,看了一眼浅睡中的杜汐飏,问林追忆道:“林护法,说起来一直没有问及过你的身世,不知道你是因何而来到曼华宫的呢?”
林追忆的脸色突然就变得难看,挥了挥手,道:“前尘往事,不提也罢。”
“说说看吧,反正眼下无事可做。”天宇跟着说道。
林追忆的脸色更为不好看,说道:“这关系到我的颜面问题,说不得。”
“怎么就说不得了。”四月七月等人一见有戏,更是不依不饶起来,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说起来也亏了林追忆平日里和他们几个嬉皮笑脸的惯了,哪还有人把他当领导看。
叹了口气,林追忆苦笑了一下,将自己一生最为羞耻的过往慢慢道来……
“走开!”锦衣华服的小少爷甩开一个眉开眼笑的妇人之手,愤怒的盯着面前的一群面色不善的男人。
“嘿,您现在可不是林庄的大少爷了,感情居然没意识到自个儿现在的分量,贵庄已经被变卖了,你现在也不过是个被卖身到我怡香院的奴才而已。只是,这张小脸长得倒也秀气,做个跑腿的未免有些委屈。”
老鸨再次把手伸向年幼的林追忆的脸,捏着他的下巴像打量货物一样细细的端详着。
年仅十来岁的林追忆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命运的不祥,那种恐惧感瞬间如毒藤缠住了他。
前一刻他还是个顽劣的少爷,戏弄丫鬟,踢打下人,想尽了法子取乐。下一刻,爹娘去钱庄取钱的路上遭人残害,林府的房契被管家拿去换了钱,府里的下人因拿不到工钱又长期积攒了怨恨,一怒之下抢掠了府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并将林追忆卖与青楼。
命运突然转了个弯,将被高高捧在云端的他狠狠摔至谷底。
愤怒,悲哀,无助 ,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关键。此刻,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唯一在担忧的是如何面对眼下的处境。
“我看,你这张还没长开的小脸也算我见犹怜,不如,做个小倌得了,既能帮妈妈多赚点钱,自个儿也不用做苦力活。如果赚钱多的话,几年之后,我也可以考虑让你赎身。林公子你看如何?”
老鸨果然做出这么一番打算,倒是林追忆一头雾水。年龄尚小的他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这青楼是什么鬼地方,小倌又是何物,但是一听不用做什么苦力活,这年轻的公子委实高兴了一把。
“那敢情好,就依你所言吧。”
“你这滑头倒爽快,也好,就把萍儿给你,跟她好生学习着。”老鸨说完,拧着腰枝去招呼客人去了。
萍儿是个十五六岁的丫头,说不得漂亮,姿色平平。林追忆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却也故作谦虚的说了声:“那就有劳姐姐了。”
那时的他却还不知道命运正无形地把他推向了深渊。
“什么呀?喂!滚开!”当日,林追忆对搂住他满嘴酒气的男人大吼,顺便狠狠地踢了他几脚。
这算什么鬼事情?穿这么魅惑裸露的衣服,梳这样女里女气的发型,完了还要被所谓的客人压到身下。
“我就说嘛,那个死肥婆怎么可能这么好心,给我一份轻松的活干。”林追忆赶走了男人,拽了拽衣领,然后束起了头发。却见老鸨领着一群人杀气腾腾地闯进了他的房间。
“好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老娘是白养活你了,居然敢砸我饭碗,今儿个不教训教训你,你是不知道老娘的手段了。”
于是,第一次被一群人拳打脚踢,第一次被关进了柴房饿了两天两宿没有饭吃,第一次因为认命而为他的一生背负了羞耻的记忆。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变得麻木,可事实却是心里的仇恨越积越深。
总有一天,杀我爹娘的人,抢夺我宅子的人,卖我至此的人,以及这些日子以来给了我这些耻辱的人,一个不剩的,全部杀掉!
全部杀掉!
只是,此刻谁带我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
那一天,几个怡香院的打手在街上追着一个漂亮的少年,少年跑着跑着,脱掉了身上那繁复的衣裳,一路跌跌撞撞,刻意撞倒了几个人,然后惹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这样一来正好拖延了一下后边几个人追上来的步伐。只是,还是慢了一些,被追上来的某个人从后边揪住了头发。
“嘶——”少年吃痛的倒吸了一口气,回头冲来者笑了笑,猛地一脚踢向了他的裆部,然后飞奔而去。
身后传来几声吆喝:“小子,给我站住!快,就在那,快追!”
林追忆一个激灵,飞快往前跑去,却在拐弯的时候遇到了死胡同。
“该死!”一时间走入绝境,少年陷入深深的绝望。
被抓回去一定会遭一顿毒打,之后还要过那样的日子,被男人蹂躏,被人糟蹋,不行,要摆脱他们,一定要!
很快,街上的行人全聚过来看起了热闹。人群中,林追忆拼命挣扎,拼命和男人厮打在一起,一时间,伤痕累累,好不狼狈。
毕竟是小身板,他很快被制服了。任他怎么喊叫,任别人怎么指指点点,几个男人完全不在意,扛着他往怡香院的方向走去。
“啊——”扛着他的男人突地一声惨叫,把他摔至地上,捂住他那流血不止的肩头。
“臭小子,想死呀!”男人抬起腿就是狠狠的一踢。
瘦小的身体晃了晃试图站起来,却遭来更重的一顿毒打。
人呀,就是那么绝情那么冷漠。周围那么多看热闹的,有的指手画脚,有的窃窃私语,甚至他听到了时而凄厉时而又被淹没的笑声,在一片嘈杂里显得格外突兀。
没有了挣扎的力气,他艰难地在地上匍匐了几下,抓住了一个人男人黑色的衣角。
那人有着和众人一样冷漠的表情,但是其中带了几分凌厉。只是,不知道这表情是针对谁罢了。
少年没有力气抬起头,总觉得想抓住点什么。也许,是想抓住命运吧。
“救我!”这是意识失去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男人眼里没有厌恶,没有恐吓,却像结了一层冰,只一眼便让人感觉彻骨的寒冷。
他俯下身,把少年扛在肩头,大步走去。
“喂!把人放下。”几个随后追来的打手围住了男人。
“哧——”
男人挥了一下剑,空气中亮光晃动了一下,还不待大家看清,已经有两个人身首异处。
“啊——”围观的人群里发出一阵惊慌的叫声,慌忙的散开了。男人却不以为意,扛着少年快步走远。
“这是哪?”林追忆转醒后,看着面前的冷面男人问道。
男人看了他一眼,扔给他一瓶药,然后冷冷地说道:“自己擦!”
“是外伤药吗?不用,像这样的毒打我已经习惯了。”少年把药搁置到一边,打量起自己正处在的屋子里。
简单的装饰,一张床,一张木桌,一个有些年岁的衣柜,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这是什么地方?”少年问道。
“曼华宫。”
“曼华宫?”少年皱眉想了想,总觉得是个熟悉的名字,然后瞳孔忽地放大。
“曼华宫!是那个残杀无辜,人人得而诛之的曼华宫?”
少年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言语的冒犯,小心的看着男人的脸色。
“是!我叫幽泉,这里的副宫主,喊我一声师傅,以后就由我来培养你。”
男人意外的没有生气,语气依旧淡淡的。
为什么要救我?加入魔宫吗?是要我像你们一样双手沾满鲜血?只是这些问题在一瞬间被林追忆抛到了脑后,而变成了一种癫狂的兴奋。
对了,就是该这样,加入魔宫,然后练成武功以后,回去杀掉那群人,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师父!”他跪到地上,恭敬地磕了一个头。
只是,很多年以后他才明白,他,林追忆与这种气氛永远格格不入。虽然曾经那些耻辱以鲜血的代价洗刷了一遍,但在这深宫里,比起所有人一脸的冷漠,他倒是个过分放纵与随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