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从未见过安子辰显得如此消沉而颓废。撇开人前伪装的友善不提,正常状态下的他,冷淡,桀傲,强悍,象一张拉满至极致的弓,透过充盈着肃穆感的牛角质,信心满满地将长箭射向目标。
此刻的他,绝对是这番形容的反义句。
有软软而莫名的怜悯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散开,含笑闭上眼,想象自己能在黑暗的禁锢里支撑多久,一天?一个月?假如身边没有一双可以依赖的手,她觉得一天都不能忍受,而他,却要在那个世界里呆三个月到半年!
含笑不自禁地又将手伸过去。抚慰般拍拍他的手背,取走香烟,倒了杯温热的橙汁给他,“我最近看了本不错的小说,吃过饭读给你听好不好?”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他迟疑着说。不是不确定她肯不肯,而是不习惯以这样的姿态向她开口。
含笑问都没问,满口答应。
由于含笑的“爽快”,接下来安子辰也非常配合地吃饭、吃药,两人在花苑里散了散步,跟着含笑又帮着他处理了几封邮件,十点半不到,安子辰如她所愿安寝。
十一点,含笑放下电脑本,自外间沙发里爬起,呷了口已然变凉的咖啡,蹑手蹑脚地走出病房。
江律师和阿雅在过道的长椅里坐着等她。
“辛苦了!情况怎么样?”含笑直奔正题。时间太晚,寒喧、客套的话,能免则免吧。
阿雅私下向她介绍过,四十来岁的江衍明是安子辰通过保险公司的朋友介绍得来的,尤擅处理交通赔偿案,长期与卷宗、电脑打交道的缘故,人看上去斯文而干练。
“不好。”江律师摇摇头,扶正黑钛边眼镜,以一种颇为担忧的目光看着含笑。他和安子辰因交集多而了解,明白含笑隐瞒他的正确性,可是,她对独自解决此事的信心与能力成正比吗?
案件的复杂性远超过他的预估。
“有交警给对方下的全责定责书,按说我们是主动方,但问题在于,那家伙就一市井泼赖,不仅掏不出钱赔安总的医疗费,相反,横了心要从这事里讹一票钱。相信王秘书已经向您说了,他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取得了医院的伤残证明,以及个人收入证明,以及作基数向我们提出巨额赔偿。如果单只是这样,我也不担心,假的就是假的,呈禀入法院,我们可以要求伤残复查、提交那个所谓IT公司帮他代交的个人所得税以及社保凭据。”
含笑颔首,这和她当时想到的突破口一致。难道不行吗?她迎上他的目光。
江衍明大律师出道有近二十年,也算得上是阅人无数,然此际他就没弄懂,面前明明是个纤纤瘦瘦的女子,一双明澈眼波里,怎么会流转出他见惯了的、男性世界里的城府和冷智。
也许,她本不简单,只不过,安子辰的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不愿意自己太太出来抛头露面,这才令到明珠闲置吧。
江衍明略微有些走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不自然地咳嗽一声,重回话题,“那不过是他们拿出来炫耀并威慑的资本之一。对方当事人叫丁建勇,二十岁,高中毕业,在社会上混荡了两年,虽然没案底,但也没少做偷鸡摸狗的事。小家伙连话都说不连贯,偏会翻来覆去地强调他们的杰作,还说如果不赔钱就要纠集一帮人到公司闹事,扯横幅示威……。”
含笑的眉头皱起来,这种泼赖做法势必影响企业形象和经营。
“刚开始我还以为他不过是有个谙悉此道的刁滑亲戚或朋友在背后出馊主意,哪晓得,他无意中冒出一句,说什么如果我们还不妥协的话,他甚至可以告安总酒后肇事。”
含笑脸色一惊。一旁的阿雅就算之前已经了解,再听到,还是攥紧了皮包。
“全国上下目前对酒后驾驶的恶行有多愤怒,您肯定知道。这条罪名揽在身上,那麻烦就大了。所以,我赶紧去交通大队询问安总的酒精浓度检测结果,最奇怪就是这,他们不给不说,包括当天出警的两位警察,无一不对此事讳莫如深。”江衍明又摇头,“这也算得上是我遇到的手眼通天、布局精密的敲诈案之最。”
伤残证明;
高薪证明;
挑衅滋事的威胁;
酒精检测;
……。
怎么可能是一起偶然的交通肇事案引发出的普通敲诈?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乍暖还寒的春夜,空气在封闭的走廊里流淌出一派冰凉。
一张细密如蚕丝茧般的网,漫漫扬扬笼罩下来,目标仅仅是安子辰?背后那双象狼眼一样闪耀着攫取光芒的,真的仅仅只为三十万?
含笑将垂落鬓下的一缕发丝拢到耳后,温声问:“阿雅,你对公司情况比较熟悉,仔细想想会不会是生意场上结下的仇家做的。”
“来的路上我和江律师已经筛过一遍了,商场如战场,免不了明争暗斗,但把事情做得这么宵小、鬼祟的,真还没几个。如果一定要排,那就得在最近争抢DN总代理权时落败的那两家里找。您放心,这头我会加紧追查。”阿雅将“这头”两字咬得特别重。
另一头在哪里?秦锐?提都不用提,含笑用自己的生命信任他。
“江律师,你觉得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做?”她想继续听行家的意见。
江衍明叹口气:“老实说,打官司我不怕,他们拿出来的呈堂证供全都经不起推敲。我担心的是他们不走正常的法律途径,用这些假证据混淆视听,采用什么扯横幅、围堵公司的泼赖做法,既影响公司正常经营不说,还会在社会上造成很恶劣的影响,这样就……。”
没有办法了?含笑询问的眼光投过去,江衍明和阿雅两两相望,都从对方眼里读到了无奈。
也是,都不过是高楼大厦写字间里的温雅男女,习惯的是打脑力战、嘴巴仗,象电脑一样执行既定的程序。当另一个阶层的侵犯尤如病毒般袭来时,他们有理由无措或退缩。
含笑不晓得自己有没有理由选择回到那一亩三分地里去。她若不是杀毒软件,病房里面那个又是吗?
想到这儿才惊觉,好象,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在需不需要把这事告诉安子辰的问题上保持着缄默。也许,都和含笑一样,相信那将会是种在杀灭病毒的同时、崩溃电脑的另一病毒吧。以安子辰的性格,怎么会容忍这种赤 裸 裸的敲诈?
含笑突然笑起来,化开逐渐变得尴尬的气氛,一边笑一边说:“既然我们目前连对方是谁都还不知道,那勿如以静制动,看他们能玩出个什么花样。江律师,我觉得你可以把这个案子搁一边了,别说三十万,就算接到他们只要三角钱的电话,都直接挂掉它。不服气就去起诉咱们,过堂,走你的强项。至于他们威胁说要如何如何,由着去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再说,他带来的人越多,对我们找到背后主谋的帮助就越大。”
一番话说得似云谈风轻,又蕴锋藏锐,将她的决定和勇气尽囊其中。
江衍明和阿雅都是聪明人,大脑一转,相对于消极选择给钱免灾的怯懦,或者,安子辰以暴制暴的直接,含笑的做法无疑是最实际最有效的。
“那安总那……。”阿雅嚅嚅地问,想象得到后知后觉会令他震怒到什么程度。
含笑眼皮都不眨:“就说是我不让告诉他的。”
第二天清晨,安子辰在满屋浓郁的豆浆味里被拍醒,耳际传来轻唤:“安子辰先生,你要是再不起床的话,等护士换完班我可就没办法偷拐你出去了。”声音又软又糯,不象叫醒,反倒如摇蓝曲。
安子辰以被蒙头,浅浅笑,却瓮声瓮气地嗯嗯了两声,没起。
“安子辰先生,你不是要我今天载你去看给DN投建4S店的备选场地吗?快起床了。”
赖得正酣,不防被子被揭过头顶,他赶紧正了表情。
“安子辰先生,安子辰,子辰……。”
唤得一声比一声俏皮,他已经忍不住要笑了。忽然,一方凉湿的毛巾盖到脸上,冰得他失声惊叫。吃吃笑声自头顶荡漾,散开入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