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安子辰生硬地说。
没有怀疑她,没有迁怒于她?含笑眼底有被施了魔魇般的迷糊掠过,为安子辰捕捉,便成了架在他心上的一把小锉子,缓慢、反复地锉,带来那种痛楚,哀怨缠绵。
他有种告诉她一切的冲动,“含笑,当年……。”他犹豫嚅唇。
当年,当年是哪一年?含笑恍惚,瞬间,清明。当年就是她背情弃爱、不得不用自己来兑换父亲的自由那一年。那一年令她的一生改变,让秦锐的一生改变,如果父亲不出事,如果没有安子辰父子,她和他,会是天底下最琴瑟和鸣的一对!
不对吗?一种质疑令到含笑的心脏骤然缩紧,她本能地想避开。
“不要说了!”含笑尖声阻止安子辰继续往下说。
她没注意到,安子辰将将要说出口的所有解释浓缩成了瞳中一闪而过的心疼和心痛。
俱往矣,三字抹过过往曾经种种。含笑一遍遍提醒自己,她也好,安子辰、秦锐也好,都还年轻,是早上九、十点钟的太阳,要将一天的光芒尽情挥洒,就不能带丝毫昨夜的阴霾。秦锐有他的家庭,安子辰有他的事业,而她,她也应该有属于她的公平。
基于这个理由,她在千百次酝酿之后,终于站到了DN汽车青崖4S店的店门口。
DN对全国4S店的标准建店要求让她在抬眼的刹那有进到自家店的失神。店堂同样敞亮,展车摆放方式、玻璃幕墙、DN宣传架……,甚至销售顾问职业味十足的微笑,无一不相同,无一不在提醒她纠葛于两家店、两位店总间的牵扯不断。
还是,有力量可以让他们不一样的吧?看见墙边的发财树,含笑暗自给自己一个鼓励。安子辰已经惯了用插花来装饰店堂。即便含笑没了花圃,仍是与她在农庄时的两家邻居签定了鲜花供应协议。每隔一两周,自有娇妍的时季鲜花送来,经含笑巧手扦插后,一枝、一树、一盆,清新自然的点缀满大厅小室。遇客户喜欢,折一枝或抱一盆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赠人玫瑰,手有余香。这也是她喜欢呆在展厅里看销售台次随着人情味与花香味不停攀升的原因吧。
青崖什么配置都有,独少了陪伴她度过四年清冷岁月的一缕芬芳。
“您好,看车吗?需要我为您做什么?”一个男销售顾问迎上来,用标准的接待术语问道。
话说含笑怎么看、怎么听,都还是感觉自家店销售顾问在接洽中的笑容更真诚一些。她总和他们厮混在一起,经常把自己卖花时的经验拿出来与他们分享:张太太喜欢用香水,所以,给她准备的花最好就是漂亮寡味的,以免香味串杂;王家小妹习惯把含笑花挂在身上,就用线帮她系好,吊在钮扣上,免省缝在衣胸处害了好端端的衣服平白多几个窟窿;王小姐正在蜜恋期,男友每天都会来买一束玫瑰送去,恋爱中的女孩子很敏感,给她的玫瑰一定得是最新鲜最漂亮的,让她从中体味到男友的细心和重视,可以事半功倍的哟……。同事们听得多了,自然也就明白真心比礼仪更为重要。很多时候,递上一杯水,微笑着象邻家友人般对客户说一声:“慢慢看,我就在您身边,有需要随时叫我。”
效果优劣是安子辰考虑的事。只要他不阻止,含笑就继续按自己的方式接待客户。她喜欢卖一辆车,就交一个朋友,一起娓娓谈车、谈生活,再和朋友带来的朋友继续谈车、谈生活……。这个过程中,她也不时观察安子辰,看他究竟是因为她的缘故而不加以干涉,还是,在商言商,让规则服从业绩。
她一直下不了定论。含笑抿唇笑,虽然自己忙东忙西,总有许多事分散时间和精力,但是,数数月末的个人销售龙虎榜,她由虫成龙的蜕换,相当迅猛哟。不都已经有同事在安子辰面前声称要挺她参评优秀员工吗,嗯,说到这,差点忘了要找安子辰算帐。人家的建议合情合理,凭什么他不仅不理睬,还撇嘴道:“员工?她算哪门子员工......。”
“同事说展厅里有位客人很奇怪,自顾自看,也不要销售顾问讲解。我以为是厂家的‘隐秘客人’在做暗查,没想到,居然是你。”
那种无时无刻不将温润揉合在磁性里的声音,即便含笑已经设想过千万遍,乍听之下,还是令她有种心脏破胸而出的惊悚。
曾几何时,她竟然会怕了见他!
“我让你,觉得害怕?”
一句沉慨入脏腑的问话,压得含笑连呼吸都成了困难。她转身面对他,勉力提笑,“锐……秦……。”
那就是,真的害怕了?秦锐静淡笑容之下,目光幽暗。他走近两步,身上那股似有还无的古龙水味,催化出含笑仰慕依旧的同时,怯情般挪后了一步。
“你不是来找我的?”秦锐蓦然驻足,表情莫测。
是,当然是,否则,她何苦忍受这种细细密密的痛楚。
却还是没说话,其实,也是说不出话。
秦锐明了般拍拍她的肩,“到我办公室吧。”
经过门上贴有“总经理办”房间的外前台,秦锐对坐着的一位定然是秘书角色的女孩子说,“帮我倒杯白开水进来。”刚说完,他又象想到什么般,“哦”了一声,“算了,拿瓶装纯净水。”
含笑心头泅开一种想哭的情绪。他居然记得,记得她习惯喝白开水,记得她劝他少用纸制杯盒,说那些东东外表都涂有蜡料。还记得什么?含笑经不起提问的敲打,僵了身不想进房。她突然觉得此行是种错误,而她若还不逃的话,就是一错再错。
始终是来不及了。秦锐已推开门,温有热度的目光灼灼看她。
坐在他面前,一口气灌下小半瓶纯净水,含笑逐渐有充实的感觉。秦锐将纸巾盒递给她,语带昵嘲,“你特地来我这儿喝水啊?”
她抽张纸擦去唇角水渍,脸色蕴红,眼珠流转,看到他桌上的汽车杂志,思绪似得到理智的提醒,想起了自己来这儿的目的。
“划区经营吧。”含笑垂头,低声说。以秦锐的睿智,不需要她设主语、讲原因、作分析的呵。
果然,听到这话后,秦锐微微一怔,继而,深仰入椅背,双手交叉互握,手指依序扬起、又落下,状似弹琴般优雅。却在房间里奏出一串奇异而复杂的音符。
“我该,钦佩你的直接,还是,责怪你无情。”他的声音依旧柔和深沉。
含笑一颤,没有接话。
“很难堪呵。我看见你独自伫立在展厅里,环顾四周,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越来越满,我想说不应该,可是,以为你喜欢这里,心里又忍不住暗暗高兴;你咬着牙不说话,把你和我之间的距离拉得那么远,开口就是在商言商谈生意,我想赞扬你成熟,可是,满嘴象嚼了把烟丝一样,又苦又涩。”
他静淡得似在说别人的故事,语音中的薄凉,碎玻璃般压在含笑心上。
“我不是怪你,含笑,你做得很好,换谁都做不到你这样周全的同时,还待不起当中任何一个人的怨愤。那阵子我自己的事都忙得差不多了,突然记起洪亮,心想那小子聪明能干,虽然这次摔了这么大一个跟斗,以他的本事,翻身是迟早的事。更何况,他的折戟,表面上看是安子辰手法狠绝,为打击青崖不惜殃及无辜,实际,我利用他的关系进入DN阵营,才是那枚爆炸的隐雷。
我说问问他好不好,虽然关心得迟了些、远了些、淡了些,总还是表示我秦锐并没有忘记他这个朋友。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秦锐喃喃重复了两遍以强调自己的吃惊,“他说他正在北京参加Q大汽车行业MBA核心课程学习。我再一打听,原来,安氏伟辰在他最狼狈的时候,以平价出让10%的股份、虚公司副总经理的职位相邀。并且,为了照顾新股东的感受,还准备将公司名称由‘安氏伟辰’更改为‘伟辰’公司,被他竭尽全力、甚至以不来相威胁之后,才勉强答应以后再更。”
秦锐弯了眼角,望着含笑,笑得无限仰慕。
“安子辰勇猛有余,细腻不足,以他的性格,能留副总经理之位容纳洪亮,已是极致,更别提做出平价出让10%的股权、送他去进修、甚至变更公司名称的诚举。含笑,都是,你的功劳吧?”
秦锐问得,情深款款。含笑咬唇不应。
“不这样做,洪亮怎么可能听都不听、一口就断然拒绝我的尝试呢?我和他在一个宿舍里滚了四年,论交情比你深厚,你能给他的,我同样可以,而且,还能给得更多。但是,含笑,他极不耐烦地拒绝了我,藉口都懒得找一个!
洪亮在DN多年,人脉广厚。当初我能在安子辰已经谈妥独家代理的前提下拿到代理权,他讲义气是一方面,通过他层层疏通到的关系,可不是一些小鱼小虾。这些人在洪亮被青崖加价售车的风波牵涉到时,选择了沉默和背弃,但是,并不表示他们不知道自己欠洪亮的有多少。一旦洪亮卷土重来,谁敢、谁又会不买他帐?所以,电话里,洪亮踌躇满志又信心十足地说:‘锐子,商场就是战场,将来狭路相逢,你可别和我讲什么交情,只管出手,狠狠儿地教训我,我这人就是不打不长记性’。
含笑,你招揽一个洪亮,可比我挖掘十个、百个李志杰管用多了,也忠诚多了!”
丝毫不顾及含笑苍白的脸色,秦锐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入她心上。
她来,不是和他谈洪亮的。洪亮的事很单纯,她并不象他分析的那样考虑了那么多,只是觉得因为自己掀起的争斗令到洪亮遭受无妄之灾,心下愧疚,便和安子辰商量想做点什么令良心好过些而已。请洪亮加盟伟辰的主意是安子辰出的,她只不过从旁提醒他要照顾到人家的自尊心,安子辰便亲往成都相邀;她只不过顺口挂了句让这样的肱股栋梁作职业经理人感觉不太踏实,安子辰便就地出让了10%的股份;她只不过好奇地问“安氏伟辰”前面那两字会不会令人产生家族企业的怀疑,安子辰便通知阿雅办更名手续……。统统都是安子辰心眼多、思虑多,谋算多,与她无关。
与她……无关。含笑心头弱弱呐喊,看秦锐煦暖的目光明明温柔得仿似在滴水,偏偏,掬接到的,全是寒透骨髓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