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笑离开洪亮后,没有直接回医院,她开着车搜寻市里所有她回忆得到的、挂有新金证投广告牌的位置。每到一处,停车,熄火,她也不下车,踡在温度渐渐冷却下来的mini车里,看霓虹灯一闪一闪映照着“新金证券”四字在晶莹透澈的眼眸中,渐渐放大,模糊。
天空,凄清黑寂,一如无数个失眠之夜。
两年前,他就已到了Z城!洪亮的话不停在耳边回响,每一个字眼,每一个音符,都象针尖,刺成心上锋锐的痛。他们俩,竟在同一片天空下两年而不知!七百多天啊,他和她,原本是如此地接近,却偏偏,找不到相聚的接口。
洪亮说他的住处带花园楼顶,Z城哪有花园楼顶?含笑开着车在市里兜转,平时哪有去注意街旁路边的房子,现在才发现,Z城,到处都是带花园楼顶的房子!
秦锐,你在哪里?我找不到你!
随便停在处有花园楼顶的小区旁,含笑抱着方向盘失声痛哭。为他俩逝去的爱情,为四年的分离,为两年间的相守却不相知。这个夜晚,秦锐,带着她的学生时代,宛如狂风暴雨,猛烈地袭来,瞬时就摧毁了辛辛苦苦砌筑了四年的心墙,原来,她本就是个脆弱不堪、兼自私自利的小女人。
假如,此刻秦锐站在她面前,含笑真不敢肯定,自己还会不会,选择回到医院。
天色泛白,含笑耷拉着头推开病房门。已亮有光线的床上,安子辰半躺着,目光清清亮亮地看向她。
没有说话,含笑垂头走进盥洗间,掬了捧水浇熄心底最后几点火星,以及泪痕。抬头看镜,镜中人满脸憔悴,如桃核般发肿的眼底,是密如蛛网的红丝。
无谓掩饰吧,反正,当年她是如何恨嫁,安子辰全都一清二楚,他在父辈已达成金钱交易的基础上,附加上娶她这个条件,归根结底,也是过不了自已有心报复宋家这一关。如此,她的痛苦和不堪,不正是他最乐意见到的吗?
念及此,含笑拿毛巾草草擦了擦脸,转身,与正欲走进来的安子辰撞个满怀。
想是这么想,安子辰蕴含高温和愠怒的目光还是多少令到她有些不自然。她避开他的注视,侧身示意要出去。
安子辰没有让路,他突然举手托起她的下巴,森森然的阴冷刹时笼罩住了含笑的全身,她失禁打出个哆嗦。
“你看你,穿这么少,不怕生病吗?”安子辰的话,比目光暖和不了多少。他的眼神仍在她脸上游弋,见含笑丝毫无反抗兴趣,这才有些气馁地放下手,折身,“出去吧,我要方便。”
对含笑一夜无归的事,两人都再没言及。
医生一上班安子辰就闹着要出院,含笑由他。带着大小包药送他回到两人在市区的家,遥控车库门缓缓启开的时候,含笑想夺路而逃。
她的“家”,也是顶层带露台的复式公馆。虽然没花园,但是,哪怕只是单个会与秦锐产生关联的字眼,也令含笑有种吸不进空气的窒闷。更何况,含笑无法忘记,也是在这里,她永远地失去了去追寻自己幸福的资格。
“你好好休息,有事打我电话。”她扔下药就要走。
安子辰话音冷清:“慌什么慌?坐下,等我收拾收拾,送我去公司。”
含笑拍案就要反呼喝,不发脾气不等于没脾气,权势之家出生的子女岂会是任人欺负的善茬?抬起目光,恰见安子辰青白的脸上,憔悴、疲惫,丝毫不亚于早上的自己,一双眼睛,红网遍布,唇色灰淡得与脸色接近。
他还是病人!
纵然是为他自己的事业奔累倒,但她的农庄之所以鸟语花香,也还是,拜他的辛劳所赐!
含笑咬唇,咽回反击,在安子辰走入卧室之际,默然打开药包,把他要服用的药粒拿出来,四望找水,客厅的饮水机里没水,连开关都没开。她走进厨房,各式名牌炊炉具历经四年,依旧闪烁着崭新的光泽。找出电水壶烧上壶水,等开的功夫,她无意识地打开厨柜,青瓷彩碟,钢叉漆筷,即便是放在柜子里,也蒙有层薄薄的尘灰。看起来,钟点工颇有些滑头,只把表面上看得到的卫生做了。含笑关上柜门,又失笑,就算里里外外都做得干干净净,又有什么用?她几乎就不回来,而他,回来估计也就是睡个觉而已吧。
这个家,对他俩而言,无疑名存实亡。如此,有没有可能……?胡思乱想间,含笑端着杯水到客厅,安子辰正在打电话。含笑等他打完电话,递上水和药。面对她敛尽抵触流露出的温顺,安子辰不自然地咳嗽一声,表情也柔和了一些。
“安……子辰。”含笑局促地搓搓手,呐呐难启齿。
安子辰合药咽下一口水,没说话,静候她的下文。
“很快呵,四年……四年就过去了,你的生意,生意做得挺好,我现在,除了农庄,也没什么别的想要,公司、房子、车子,都是你的。你看,能不能……,”含笑大胆看向他,安子辰的脸庞有种刀削的线条感,他抿紧唇,还是没有说话。“能不能提早两年……。”
“离婚?”安子辰薄薄的嘴唇轻轻巧巧地吐出含笑呐呐说不出口的两个字。
含笑目光充满哀求和期盼。
屋子里有片刻的安静。猝不及防间,安子辰大力地摔出水杯。清脆的破碎声中,含笑吓得身子一颤,跟着,挺直。
“宋含笑!”安子辰一个字一个字尤如刻刀刻般地念。
含笑不怕他发火,却无由来的,怕他这种仿佛凝聚了万千怨愤的声音。
“当初,是你父亲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要我父亲去帮他顶罪的;是你自己亲口答应嫁入安家直到我父亲出狱的。如今,你们什么都要到手了,来和我说不要了?你看到我爸爸了的,看到了的,他已经坐了四年牢,还要坐两年,穿着囚衣袄,无辜地在里面受苦。而你爸爸呢?在兴国山上被人侍候得舒舒服服。我象头牛一样起早贪黑地做事,累得吐血,你宋大小姐开着mini车含饴弄花。然后,端出付冰清玉洁的模样对我说别的你什么都不要,哼哼,宋含笑,果然是兴国山上下的人呵,欺哄瞒诈,一样都不比你父亲少。离婚?OK,拿纸和笔,把‘无耻’两字亲手写出来,你写出来,我二话不说,马上和你离婚。”
一番话安子辰咬牙切齿说完,甩门而去。
含笑目光呆滞,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安子辰的话,一句都没说错。
四年前,她刚刚毕业,正是和秦锐情浓意蜜时,被家里一个电话神秘紧张地召回,才知道,身居交通厅厅长要职的父亲,被一桩城建项目贪污案牵涉,正在接受检察院的调查。父母冥思苦想几夜,想到了李代桃僵的法子,而目标,就是安子辰的父亲。那是厅里一个老实本份的普通职员,妻子病重多年,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不说,身故后还留下了一大笔外债。父亲就是抓住了他是自己的直接下属,又正逢缺钱之际,象安子辰形容的那样,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要他替自己扛下罪名。最后,为了那笔钱,安父应承下来,只不过,附加了一个条件,那就是:宋含笑得嫁给他的儿子安子辰。
父母紧张神秘地要她回家,就是为此事。乍听之下,含笑懵了,一向威赫严谨的父亲怎么会出这种事?安子辰又是谁?
父母结结巴巴地提示,含笑捂着耳摇头,不听不听,她不认识安子辰,也不会嫁给他,现在是什么时代,哪还有婚姻大事要听父母命的?
不嫁。
当真不嫁?母亲问?
含笑绝然摇头:“不嫁!”
母亲就话跪下。含笑的头轰然炸开,颤栗着扑上前抱起母亲,泪水,扑簌簌落满面。
“反腐倡廉的风头浪尖,你爸被逮出这事,丢官事小,那可是坐牢、坐大牢的重罪。难不成,你真可以做到眼睁睁看着你爸爸去坐牢?”
含笑做不到。
回家的当天晚上,已近午夜,含笑提出要见见安子辰。这个时刻,她并不是还有兴趣去介意他的高矮俊丑,她只是存了那么一点点幻想:或许,能说服他放过她。无爱的婚姻,伤害到的,不仅仅是一方。
高高大大的安子辰挟一身烟味出现在她的闺房,神情冰凉,不辨喜怒,乌黑灵亮的眼睛是一潭深得看不到底的波漾。
他俩认识。乍相见,含笑恍然惊觉,难怪这名字有种陌生的熟悉。机关里的孩子,从幼儿园到中学,可以说几乎都在一起。他比她大几届,但并不妨碍含笑清楚地回忆起:很多次全校大会上,安子辰同学都同其他几位调皮捣蛋的负面典型一块被拎上大讲台,被校长历数罪状后,灰溜溜地背着处分赶下台。
他应该是乖巧努力的含笑永不会触及的那类型人,偏偏,命运捉弄。
含笑想笑,咧开嘴,比哭还难看。
“有什么事快说,早上七点就要交车,我今晚背得要死,到现在一个生意都还没做。”安子辰还是没什么表情,话语,隐隐不耐。
“你做什么生意?”她对他,太不了解。
“的士。”
含笑想了想,从包里拿出一百块钱,递给他:“那就载我遛遛吧。”
卧室里的灯不亮,安子辰的脸色在幽暗的光线下脉脉成派阴影。“包夜三百。”他定定地说。
含笑讪讪地又掏出两张百元钞,心里突然对想做的尝试完全地丧失了信心。
上车之后,安子辰出人意表地按下计价表。
“我……我很感谢您和您父亲为我父亲做、做的一切。”含笑干巴巴地刚打开开场白,被安子辰打断。
“你明知道,是你父亲硬逼着我爸答应的。”多年坎坷生活令安子辰对命运的好歹有种沉静的接受,他并不打算向含笑明显流露憎恶。
“我,我很抱歉……。”
“不用。”安子辰干干脆脆地打断她。
暗暗车厢里,安子辰直视前方,侧脸自成派坚毅。含笑只觉从他身上流露出的气场压得自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她努力地想扭转命运:“安……先生,不管您信不信,我对我父亲所做的一切都不知情,你,你和我,可能、可能连‘认识’都说不上,婚……。”
“读了那么多书,你不会连‘父债子偿’这四字都没听说过吧?”安子辰侧目,眼光冰凉而含讥讽,他打断她,“事情的起因是你父亲想找替罪羊,不错,只要价钱合适,什么都可以拿出来交易。可是,安小姐,你是有知识、有教养的大学生,麻烦你告诉我,如果,我们不愿意卖而宋家威逼利诱着非要买,与这种人家打交道,我等小****是不是需要捏个人质在手?这是我们安家能想到的唯一的牵制。如果你不答应,麻烦你回去告诉你父亲,再敢使强,安子辰父子愿意和宋家拼个鱼死网破。
我们咨询过律师朋友了,象这种程度的经济案件,死不了,但也会坐上个五到十年的牢,你替父作人质,也就在这时间段里。假如你父亲疼惜你,拜托,找路子去疏通。我爸爸判得越短,你越可以早些得回自由。我答应,只要你似模似样地做安家媳妇,我保证给你安子辰的老婆所应该享有的一切,只要安子辰吃饭,就绝不会让你喝粥。等我父亲出狱之后,我一刻也不耽误地和你宋家、宋大小姐解除所有关系。”
半夜的街头,无人无车,幽暗清冷。自幼集全家宠溺怜爱于一身、生活得尤如个公主般优裕娇富的宋含笑,在安子辰无悲无喜无情无恨、坚定沉厚的话中,惊恐地意识到,曾经种种,无论是她偏贵Z城的家世,抑或自己无忧无虑的岁月,甚至,她的爱情,她梦想中的婚姻、未来,全部都灰飞烟灭了。她无须再多说一句挽回的话,因为,身边这个男人周身扬散出来的气息,以及,他的话,令二十二岁的含笑,人生第一次领悟到了“冷硬”这个词的决绝。
送她回到家门,安子辰冷冷地指了指计价表,递给她二十块钱。表上,猩红色的数字显示:283.50元。
“不用了。”含笑低头,轻声说。
“拿着。记住:安子辰不会占你一分钱的便宜。”
含笑接了钱,落荒而逃。
第二天,也就是安父自首的前一天,含笑和安子辰去民政局办理了结婚手续。没有婚宴,也没有蜜月,甚至连许多亲友都未告知,两人就无声无息地成了夫妻。
三个月后,法院判决下来,安父入狱六年。
拿着宋父给的钱,卖了出租车,安子辰还完外债后,捧着剩下的钱一头投进他熟悉的汽车行业,买地建店,拿下了一家家用轿车的品牌代理权。恰逢良好的经济运行环境下,国家为促进汽车工业自主品牌发展、刺激消费,出台了一系列鼓励低油耗、小排量汽车产销两旺的支持政策,加上安子辰性格上的勤勉耐劳,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资产一路飙升,迅速成为了Z城私企界的新贵。
反观宋家,则慢慢在唱衰。配合安父自首退出的部分赃款,加上支付给安子辰的“交易费”,几乎淘尽了宋氏夫妻一辈子的积留。在其位享其优,原指望贪取些到口的钱财尊荣终生、禄泽子女,没想到,冥冥中自有天眼睁照,就算是侥幸逃脱了牢狱之灾,也落个孑然寒酸,兼赔上爱女含笑的幸福。
宋父由此变得苍老而软弱。仕宦如行舟,不进则退,加上他主理的交通厅闹出经济案丑闻,上上下下,失望的、看笑话的、候位的,林林起立,连番应对之后,宋父对官场已是心灰意冷。一年之后,就势办了内退,留在兴国山上与宋母指着不多也不少的工资相依养老。生活得中看不中用,却还是保留着骨子里的自命不凡和清高。
无论公平与盈亏与否,所有人都接受了这场变故,除了含笑。她既不能怨愤父母,也不能指责安家,一场无妄之灾中,她成了受伤最深的那个。尤如行尸走肉般宅在与安子辰成就的“家”里,她变得沉默寡言而又恍恍惚惚,哪也不去,将手机直插在电源插座上,任由它从早响到晚,显示出来的,都是同一个小灵通号码,她不接,也不挂,在单调重复的铃声中除了泪流,就是流泪。后来,安子辰拿走了她的手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崭新的时尚手机及号码。再后来,在安子辰强迫性要求她以“安太太”名义出席的各种社交活动中,为参观新农村样板村——鲜花农乡那次,她难得地展露出几丝兴趣,眼光灵闪之际,落入安子辰的注视中。
不久,含笑搬至鲜花农乡。考虑到安全因素,安子辰又煞费苦心地加价把土地位置置换到二十四小时有值守的村委会旁,小院外表看上去是幢普通农舍,里面的现代化设施、包括宽带,一应俱全。同时,又买了辆mini车给她代步。
老实说,虽然安子辰毁了含笑对幸福的定义,但是,他对她并不刻薄,甚至,还可以称得上是厚待。思来想去,若不是自家父母贪婪在前,也断不会有自己的毁灭在后,与其怨尤着黯然一生,倒不如,在接受中等待花季的绽放。如此宽慰自己,含笑慢慢放暖了和安子辰的关系,几年下来,两人间,也逐渐有了些亲人般的温情。
只不过,没想到,万没想到,他冷冷淡淡的外表之下,依旧深埋着对宋家刻骨铭心的愤恨。这怨恨令到含笑无从闪躲,无法逃避,甚至连抗辩的资格都没有。
注定她,要陪着安父将牢底坐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