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真如梁振寨所说,不谈江湖上的是非曲折恩怨情仇。梁振寨一边牵着周若玉的手,一边跟他讲述这漫山遍野的梨花,承诺说等梨树结了果,定给周兄送上一大箩。周若玉自小于刀林剑雨中长大,近几年又混迹江湖,深知人心险恶、江湖凶狠,忽然遇到梁振寨待人以诚,重拾这份久违的只在童年时代才有的真挚感情,内心不禁感慨良深。
他们沿着山路一直走到傍晚。当天边的彩霞落满梨林时,周若玉才告别。
“梁兄,我周某心地阴冷,行事狠毒,一向不与人相交。而今日一聚,你的胸怀与才识很让周某佩服。只可惜你我今日一别,以后便水火不容了。”周若玉右手搭在梁振寨的肩膀上,手腕上的金环在夕阳的余辉中熠熠生辉。
梁振寨豁达地一笑,道:“周兄这么说,明日若再相见,便是敌人了?”
周若玉俊俏的脸上绽出一个淡淡的邪笑。他不回答梁振寨的问话,却转过来对万紫说:“你的梨花银针,什么时候准备派上用场呢?”
万紫吃了一惊。她扣暗器的手法极为隐秘和巧妙,而周若玉一直与梁振寨并肩齐行,他怎么知道她手扣梨花银针的?万紫诧异于他的警觉与灵敏,又见他星辰般的俏目深深地凝视着自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周若玉撇下梁振寨径自走向万紫。万紫见这明艳的少年于一片灿烂的霞辉中向自己走来,心跳不已。二十年来她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心跳,也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心可以跳得这般厉害。这触电般的感觉让她一时昏眩,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而周若玉也心如鹿撞。万紫犹如一块神秘的磁石,吸引着他一步一步走向万丈深渊。他明明知道她是梁振寨的妻子,却控制不住自己。万紫给他的那种既遥远又熟悉的感觉让他无法透过气来。凝视着霞光中冷若冰霜的万紫,他惊讶地在她那绝情而冷漠的目光中看到相似的东西。他知道,他眼中也有这种相似的东西。
周若玉好不容易定下神来,眼角唇角淡出一抹迷人的笑意,道:“你什么时候让它物归原主呢?”说着指了指万紫手腕上套着的金环。
这时万紫才猛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已不知不觉地把他的金环套在了自己手腕上。她一阵羞愧,脱下金环递给了周若玉。周若玉见这个冰山美人竟也露出一丝惶恐,便也扬目一笑。他接过金环的那一刹却又把金环一挡,套在了万紫手腕上。万紫一愣,周若玉抢先道:“这个送你。”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笑笑。
梁振寨一见,心里立刻有点不愉快。但转念一想,自己的知心朋友、好兄弟送东西给妻子,也没有什么不妥。这么想着,他心里又暗怪自己心胸狭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万紫知道这个金环她万万不能收,于是五指作兰花状一扣,捏住金环,她暗用内力,轻轻一推,这金环便瞅准了周若玉的手腕套进去。待周若玉反应过来,金环已物归原位。周若玉诧异于万紫手法之快,同时心里也一阵难过。
“谢你了。”万紫淡淡一笑,道。“可是这金环注定是要跟定你的。你送它给我,我又不会把它当暗器来使用,反而使你又失去了一只得力助手。”
不知为何,梁振寨竟为万紫这一决定感到高兴。他也猜不透什么原因,不过万紫这番话着实让他心里感到安慰。
周若玉是何等聪明的人,已知道万紫的用意。万紫的贞洁和自重加深了他的爱慕之情,他深吸一口气,又转过来对梁振寨说:“梁兄,实不相瞒,我们此次前来,是来求一条手帕。”
“手帕?”梁振寨一听就糊涂了。野马山寨乃大盗粗人云集之处,何时有什么手帕了?
万紫一听,也愣住了,只等着周若玉说下去。
周若玉恨自己心慈手软,竟向他们告知前来的目的。他一向心狠手辣,素知无毒不丈夫的道理,一直用“狠”、“绝”、“冷”来指导自己行为处事。然而这次一种奇异的力量支配着他,他不能不提醒他们:“近日来江湖上传闻野马山寨得到了一条手帕,该手帕记载着一个至关重要的宋陵所在。在这座不为人知的陵墓里,藏有粮食千顷、珠宝无数;更重要的是还有一本让武林人士梦寐以求、让当今皇帝闻风丧胆的秘诀。”
周若玉说到这里,已把梁振寨和万紫惊出一身冷汗。野马山寨何时得到这么一条手帕?还在发愣中,周若玉不待他们追问,便继续道:“这一本秘诀既记载着世间至高无上的武功法则,又记载着邦国兴亡之理,和调兵谴将抵抗敌人、救皇朝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方法。因此天下武林人士近日云集野马山寨附近,欲夺得此手帕以寻到至高无上的武林秘诀。当今朝廷也派得高手前来夺得此手帕,以毁灭能复兴南宋的方法。各省各地区的盗墓者和绿林山贼也趋之若鹜,奢望寻得此手帕以找到珠宝无数。实不相瞒,我们双雕山寨也是为了这无数珠宝前来的。”说着,周若玉又淡淡地露出一个迷人的邪笑。
这一番话说得梁振寨和万紫云里雾里,也惊得他们目瞪口呆。众所周知,大宋皇帝陵墓现在大都遭到元朝的毁灭,各地盗墓者风起云涌。一想到后代子孙和外族异人竟对大宋先皇如此不敬,虽然梁振寨不满于宋末皇帝的昏庸无能,却也不禁义愤填膺。
周若玉又道:“至于这陵墓是怎样的,或藏于何处,我却一点也不知道。只知道该陵墓藏有金银珠宝、粮食千顷和秘诀一部。据说高宗帝居安思危,早已料到有宋朝灭亡的一天,于是找到一处隐秘的陵墓,预先储藏好粮食和珠宝,供皇室子孙于皇朝倾覆之际逃难到那里。又藏得秘诀一部,好使皇室子孙练武习艺、通晓邦国兴亡之理和抗敌复国之法,以恢复大宋江山。他心机很深,把这陵墓所在绣于一条真丝手帕上。这真丝手帕本已失传差不多上百年,当世之人只听得有这一条手帕,却不曾见过。最后江湖上传说这手帕已由白鹤先师交到野马山寨寨主手里。”
原来白鹤先师叫梁胜天、吴铁兰前去京城,是想交给他们这么一条至关重要的手帕。梁振寨和万紫恍然大悟。梁振寨又说:“可是待爹爹和娘见到白鹤先师时,白鹤先师已遭人暗算,我们也不知道白鹤先师叫我们前去的意图。”
周若玉又微微一笑,这说明他并不相信梁振寨的话。他又说:“此次武林人士、绿林好汉、各地盗墓者以及那些蒙古人都窥视着这一条手帕。这条手帕可以落在任何人手上,唯独不可以落在蒙古人手上。”说到这,他忽然心念一动,又微微一笑,道:“要是真的落在蒙古人手上,说不定也是一件好事。那样,无论是名门正派、邪魔外教、还是绿林大盗,都会同仇敌忾,联手抗御外敌。”
听到这,梁振寨和万紫不禁佩服周若玉的远见灼识。虽然南宋灭亡已数十年,但汉人对元人的仇恨依然刻骨铭心。再加上元朝默许并且怂恿对宋朝皇帝陵墓的盗墓行为,已使得不少刚烈血性的汉人目眦欲裂,怒火中烧。
原来南宋灭亡不久,在元朝政府的默许之下,发生了一场历史上空前规模的盗墓行动。那次盗墓的首要人物是西藏僧人杨琏真加,他是吐蕃高僧八思巴的弟子,元世祖忽必烈崇尚佛教,尊八思巴为帝师,杨琏真加遂凭借老师的关系被任命为江南诸路释教总摄,总管江南地区佛教事务。最先被盗的宋陵是魏王赵恺的坟墓。魏王陵的挖掘极大地刺激了杨琏真加等人的贪欲,他们开始大规模地挖掘宋陵。宁宗及皇后杨氏、理宗、度宗的陵寝成为首批被盗的宋帝陵。宋陵护陵使者罗铣拼死保护,遭到痛打,被人用刀架着赶出了陵园,罗铣还趴在地上号啕大哭。
不久,杨琏真加一伙又对宋陵进行了第二次发掘,徽宗、钦宗、高宗、孝宗、光宗五帝及孟氏、韦氏、吴氏、谢氏四位皇后的陵寝在这次发掘中无一幸免。徽、钦二帝皆死于金朝,金朝虽曾归还遗骨,但高宗并未开棺检验。杨琏真加等人打开二帝的陵墓,但一无所获。
中国古代改朝换代之际,多对前代帝王陵寝采取保护政策。虽然中国历史上帝王陵寝被盗的记录史不绝书,但多属个人所为,与政府没有多大关系。宋陵被盗则与此性质截然不同。杨琏真加等人的盗墓行动得到了元朝政府的鼎力支持,曾有元朝官员和赵宋宗室请求元世祖保护宋陵,但忽必烈均置之不理。盗墓所得的宝物很多都献给了元政府,忽必烈曾用这些宝物装修天衣寺。元世祖对盗墓的支持态度当与当时的政治斗争有关。宋朝虽亡,但仍不断有人打着复兴宋室的旗号起义反元,杨琏真加借机上“压胜”之说,提出建造佛塔、佛寺,将宋帝遗骸置于其下,以压服宋人。这种说法正好迎合了忽必烈稳定统治的想法,忽必烈也想借发掘宋陵的机会,断绝百姓对赵宋的留恋与怀念,因此对杨琏真加的盗墓举动采取了支持态度。
杨琏真加的盗墓行动及元朝政府的支持带来极坏的影响。史称自此之后,“江南掘坟大起,天下无不发之墓矣”。此前遗留下来的坟墓普遍被盗,这种行为对中国古代文物的破坏性影响不言而喻。忽必烈本欲通过杨琏真加等人的行动来压服百姓,稳定统治,没想到却适得其反,这种掘人陵墓的行为引起了宋朝遗民的极端仇恨,百姓反抗情绪愈加高涨。直到元朝末年,朱元璋起事的时候还在借“宋陵事件”鼓动百姓反元,这是当初蒙古统治者万万没有料想到的。
梁振寨听到这里,就知道事关重大,并不只是一般的江湖恩怨,而是涉及到国家兴亡和汉人社稷。虽然他痛恨昏庸腐败的南宋皇帝,但他更痛恨蒙古人在中土无法无天。他拱一拱手道:“周兄坦言相告,小弟无以言谢。如果那条手帕真的落在我们野马山寨手上,我们誓死也不会让它落在蒙古人手上让他们再毁坏我们先皇的陵墓。”
周若玉听到这,摆了摆手微微一笑,道:“大凡汉人,都不会容许它落在那些蒙古人手上。只是日后我们将大举前来求这一手帕……嘿嘿,蚌鹤相争,渔人获利呵!”
梁振寨和万紫听此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不久将会有一场惨烈的恶斗,天下汉人将会为了这一条手帕而拼一场生死搏斗。族内之人自相残杀,那岂不是会被蒙古人一举歼灭?不知为何,从不过问世事的梁振寨陡然生出要阻止那场悲剧发生的决心。他一改往常那种嘻皮笑脸的快乐模样,紧皱着剑眉思索着,片刻后道:“我梁某虽然草包一个,但决不会让那发生。”
周若玉又微微一笑,似是不相信梁振寨有这能耐。梁振寨也不介意,又忧郁地望着周若玉说:“那么说,周兄你日后也参与这场恶斗,我们自相残杀,让蒙古人坐收渔利?”
周若玉还是微微一笑,不过这微笑倒有种自嘲的味道:“我们双雕山寨一向阴狠毒辣、自私自利,虽然也不会容许此手帕落入蒙古人手中,但也没有驱逐鞑子的雄心壮志。作为山贼大盗,我们眼中看到的也只是金银珠宝。至于那本武林至上的秘诀,能够得到就得到,得不到就作罢。我们双雕山寨虽然为名门正派所不齿,但论人才、武艺和势力,却一点也不输于几大名门正派。”
周若玉这番话已明确地告诉梁振寨,今日一别,他们已无缘再作朋友。他日再相见,已是势不两立的敌人。梁振寨刚才的雄心壮志一下子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失去知心朋友的悲伤与失落。只见他锁着剑眉,神采飞扬的星目里藏着明显的苦恼与不舍,嘴巴张了张,正想说什么,却又说不下去。
万紫见状,便走到两人中间,幽幽地道:“自古朋友与敌人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界线。之所以成为朋友,是因为真诚以待意气相投。之所以成为敌人,也不是出于自愿,而是现实所逼。或为名,或为利,或为情,真诚以待意气相投的好朋友也会翻脸成为敌人。”说着冷漠的目光投射到梁振寨脸上。“寨儿,看开点,别难过了。”
梁振寨听得自己极为不屑的万紫说出这一番话诧异不已。他只道万紫武艺高强,却没想到在此关头竟能说出这么一番大道理,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周若玉虽然年纪轻轻,但一生杀人无数,从不为之所动容。他冷若冰霜,毒若蛇蝎,听得万紫这么一说,却也有点感慨。但看见万紫凝视梁振寨的眼神,他又心中不爽、矛盾之极。如果万紫的丈夫是别人,他早就三下五除二地把他杀掉。但偏偏她丈夫是梁振寨,这世上唯一能让他感到拥有一知己一生已足矣的人。
唉。感情的事,还真复杂。
他们就这样在那个日落黄昏分别。周若青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虽然此次跟梁振寨相处了一个下午,但还没跟他说上两句话。她恨哥哥独占了梁振寨,又想,你们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说的,干嘛要手牵手地行走?后来在路上她直怪哥哥没出息,此次前来明明是要把梁振寨捉拿起来,但到头来却适得其反,不但跟梁振寨携手同行,还称兄道弟,连此次大举前来的秘密也告诉了他们。哥哥也太昏庸无能了!
梁振寨和万紫伫立在梨花林里,一直望着周若玉和周若青消失在远方的霞光与梨林中,久久未说一句话。最后,还是万紫冷冷地道:“走吧。天色已晚了。”
这时梁振寨才回过神来。他摇开折扇,又恢复了他天性中的烂漫与活泼,兴致勃勃地信步于被晚霞染成一片奇妙色彩的梨林里。他表面虽一副快乐的模样,但心底里却暗自担忧手帕与陵墓一事,还纳闷:“在别人面前,她对我那么温柔。可是当只有我们两人时,她又板起一副没有表情的脸孔,真让人受不了……”
而万紫心里也有自己的想法:“还说什么不允许蒙古人坐收渔人之利,说得倒豪迈,可是瞧这幅不正不经没心没肺的模样,早已把那难得的雄心壮志抛到九霄云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