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前凯凯忽然把我叫了出去,我顿时胆战心惊起来,不会是送糖事件被他知道了吧?
凯凯一脸无奈的开口:“许愿妈妈打电话给我说想让你们调开。”
我不禁暗自松了口气,却又一瞬间奇怪起来,下意识道:“为什么?许愿从没有跟我说过啊。”
却又一瞬间想起来,心里其实已经知道一模那次她忽然发脾气那件事原来根本没有走过去。我莫名其妙,凯凯也一脸莫名其妙:“说现在是高考冲刺的时候了,不想让她再影响你了。”
我摇摇头:“不,她没有影响我的。”
凯凯说:“这一年来你把她带的很好,我们都很感谢你,现在她主动提出调位置,就让她去吧,她坐在旁边总是对你有一定的影响的。你再好好考虑一下。”
凯凯对我抱的希望我是很清楚的,他很希望我可以回到高三上学期走在年级前列的状态,所以为我考虑同意把许愿调开,可他怎么知道,我的心态是不可能回到当初的。那时自信,开心,无忧无虑,对高三有着宝贵的新鲜感,对路遥的好感还一度成为学习的动力,而现在,这些都没有了,当初的心态回不去了,状态还怎么回去?我只能慢慢的,从原点一步一步向上爬。
一回教室我就忍不住问许愿:“你让你妈跟凯凯说把我俩调开了?”
许愿头也没抬:“恩。”
“为什么?”我知道凯凯说的那个理由不过是她的托词。
“还是那句老话,我要开始用功了。”她淡定的回我。
“什么?”我一瞬间莫名其妙,“那你还是觉得,跟我坐我影响你是吧。”
“没错。”她一点没客气。
我顿时委屈起来,呵,我还没说她各种怪异的行为影响到我,她倒觉得我影响到了她。说真的,我为我一年来在她身上花的心血不值起来。?
“那你说说,我怎么影响你了?”我冷笑道。
“我们俩话太多。”她直截了当。
“我们的话不是一向很多?”我反问。
“可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不想在委屈自己讨好你。”她的声音变得异常冷漠。
我的心猛地一沉,声音也变得有些抖:“你省省吧,讨好我?什么时候不是所有周围人在讨好你容忍你?”一时又觉得自己说的过火,“好了,现在也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为什么,我不信你的这个理由,你一模的时候遇到什么事了吧,你为什么不愿意说呢?”
她一瞬间停下手里的笔,眼睛直直的看着前面,不再说话。我心里确定了,却也知道她不愿多谈,于是知趣的转开话题。
“现在还有六十多天了,这时候的状态影响不起,为什么你宁愿再花时间去适应新的环境呢,我们还花得起这个时间吗?”
她冷静的说,“我反正申请一个人坐,我从来不需要适应新环境。”
我委屈起来:“可是我需要。”
“那是你的事,都这时候了,谁都是为自己的学习了。”她淡定的说。
我瞪大眼睛像不认识她似的望着她,不敢相信这句话竟然能从她嘴里说出来。
我们曾有班里其他人所不能理解的属于我们两个人的默契。
我们曾经一起在晚自习逃课到操场上讲话,现在想来仍是美好得不可方物。
我们曾经有过“安莹许愿语录”,上面记录着我们高二时种种高深莫测的谈话。
我一直坚定地认为,如果这世界上只剩一个人可以指引我,那个人必定是许愿。
我想起了当初在许愿和路遥之间纠结那么久还是决定不丢开她,不禁苦笑起来,原来我当她是朋友,她根本没把我当回事。亏我一年来如此对她。可我们在一起时的开心不是假的,我们本质上对自由的同样渴望和内在不羁的性格不是假的。
我苦笑着,笑的越来越大声,周围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我也毫不在乎。
“许愿,你变了。”
“是吗?我从来都是这样,从来不喜欢和别人太接近。”她故意误解了我的意思。
“你不要避重就轻——一场考试就让你成了现实的奴隶。”我同样毫不客气的说她,心里知道对我们这种对自由极端追求的人来说,这才是最重的话。
果然她不说话了,眉头皱在一起,笔一瞬间停住,眼睛里闪着火星,显然之前的话全都没用,她独独被这句话伤到了,我嘲笑的看向她,冷声道:“什么你才是唯一不把高考当回事的人,什么你的反抗具体到每个行动,什么任何人都左右不了你,不过如此。许愿,我希望你记着,是你背叛了我们的信仰,背叛了你自己。”
她猛地站起来,全班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
我毫不畏惧的迎着她的目光,下定了决心激她,冷笑道:“许愿,你已经把你的那篇小说全忘了,忘了好,忘了不会痛苦,你说是吗?”
她朝我发狂了似的喊:“住口,不许你提他!”浑身发抖。
我毫不意外她的激动:“是你不配提他。”
她瞪着我,瞳孔剧烈的伸缩,表情扭曲,继而抓着自己的头发喊:“是,是我不配提他,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天!”
我一瞬间心软了,我开始不懂自己为什么打定了主意逼她生气,挑她的怒火,也许只是因为我不甘心在高考面前,连她都变了。
在她的痛苦面前,我忽觉自己无限猥琐。
我伸出手想拉她:“对不起,我过分了。”
她甩开我的手,快步跑出教室。我因为刚刚的情绪波动一时间心跳的特别快,头一阵阵晕,浑身发抖,止都止不住。这时也跟着她跑了出去,长长的走廊却再也没有了她的影子。
我当时并没有想到,那一别,竟然成了某种意义上的诀别。
我站在宿舍的阳台上,看着我们班的水杉,在心里问自己,一场高考,浮世百态。而它给我的,难道仅仅只有那张录取通知书吗?我猜应该还有其他的什么,可我现在忽然看不清了,时间的飞逝让很多人包括我在它面前慌了阵脚,班里再也没有了拓展训练时高叫口号:“我们都会保护你,我们都会支持你。”时那种亲密无间了,所有人都不得不收好自己的私心,然后义无反顾的投身坚铁般的生活。
可谁能知道我心里的无力呢,在高考面前,连许愿都变了,且变得那么彻底。我已经可以看进她的内心,她真的是为了这场考试,尽管我打心眼里不愿意去相信,尽管我不知她为什么一下子变得这样看重世俗一改当年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她的那句:“那是你的事。”完全否认了我们一年来的所有点点滴滴。一定要这样吗?为了考试一定要这样吗?
我们像溺水的人,在做无谓的挣扎。
我还记得她曾说的那句话:“那是代表你还没有在这种坚铁般的生活中磨平棱角。”可现在,她算是要放弃自己一直坚持的棱角了吗?我呢?我还能坚持多久?还能不功利多久?
肖黎梁子矜回来,看到我又提前回来,急忙问:“怎么,身体又不舒服?”
我苦笑一下:“不,不是身体不舒服,是心里不舒服。”
“怎么了?”梁子矜问我。
“背叛,完全的背叛,背叛了我也背叛了真实的她自己。无法释怀。”我仿佛呓语,喃喃道。
“抽什么风?”肖黎白我一眼。
我再没说话。
许愿第二天没有再出现。
课下课后,我再也按捺不住,主动找了凯凯。凯凯以为许愿只是一时的任性,也早就对她不声不响的翘课习以为常。
我焦急的恳求:“老师,去找找她吧,这次不同寻常了,她也许会来真的。”
凯凯也被我一脸的严肃吓到,顷刻间,两个人都意识到了一些事情的发生。
晚自习时,我看向旁边空空的位置,心里也像被掏空一块一般,无着落感。书包,书本,都没有带,连跑急了外套也落在了位置上,我一瞬间有了一种她只是偶尔出去玩一趟,等我从作业中抬头,她就会连同曾经的感觉一起回来。然而下一瞬间我就意识到我彻底的错了。我下意识的低头看她的桌肚,倏然发现她桌肚里一直宝贝的放在最里面的歌词本不见了。
我心里猛然一震,缓缓道:“果真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顾夕颜回过头来:“安莹,许愿到底怎么了?”
我苦笑道:“她怕是不会再出现了。”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用话激你,明明知道你心里也许更为纠结。我心下凄凉。
果不其然,第二天我就被叫到了凯凯办公室,谁都知道了许愿在离开前跟我大吵了一架。许愿的父母站在办公室里,见到我眼中有无法掩饰的怨恨:“我们愿愿走之前是跟你吵了一架?”
“是的。”
“你还我的孩子来。”许愿的妈妈眼泪涌出来,而爸爸拉住了她:“别激动。好好说话。”
凯凯也劝解:“安莹一向很懂得分寸。”
“懂得分寸?难道不是她把我女儿气跑的?”许愿的妈妈拉住我质问。
我冷笑一声:“她并不是第一次离家出走。第一次的时候,你们在哪?”我心里想说的是,许愿的心理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而这跟家里恐怕不无关系吧。
凯凯也吃了一惊,继而低声呵斥我:“安莹,注意礼貌。”
她行为不正常时你们在哪,考到最后一名时你们在哪,被英语老师拎出去罚站时你们在哪,而她那个灵魂爱人你们又知道多少。我不过是一个外人,也比你们了解你们的女儿更多。
“这些年我们忙于生意,疏于管教了。许愿这孩子,我知道也一向不让你们老师省心的。”许先生低声道。
“哪里哪里。”凯凯敷衍。
“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我不等回答,径直离开。
白天应付着各色人或真诚或虚假的问候,许愿估计打死也不会想到,她走了之后反而成了大家心头的一块宝,时不时被人提起,仿佛在那之前她是人缘极好的人。而我,竟然也因为那一次吵架,成了风口浪尖上的人。
小鸥也来问,我凄然一笑:“得了,她走了,我倒成了她的代言人,其实我何尝了解她呢。”
晚上回到宿舍,心里颇觉压抑的我选择给周新宇发了条短信:“压力颇大。”
他一猜就猜到了我的意思,回我:“她真的是被你气走的?”
我苦笑:“连你也这么觉得么。”
“我猜不是,但猜不到为何。”
“许愿这人什么时候是能被别人看透的?我把她看透了一点,所以她要避开我了。先是要调位置,然后更绝,索性跑了。”
“她不是容易被人左右情绪的人。”周新宇如是回我,我顿觉热泪盈眶找到知己。于是一股脑的跟他发泄。
“许愿这个人,把自己埋得太深,很难融入群体中,心里有一个疤,最厌恶被人看穿。其实我知道她爸妈心里怪我,不知情的人也会觉得是我把她气走的,但如果不是她自己早就想走,根本就不会因为我而离开。所以我一点负罪感都没有,我反倒隐隐觉得我是在成全她什么似的。”
“不懂。”
“没指望你懂。”
“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天晚上你们吵什么?”
“我只是气她背叛了她真实的自我而已。”
“所以你就出言损她了?”
“一时气不过。”
“你有时说话太刻薄。”
我心里一沉,细细想来确实也是,一贯被人觉得刻薄起来异常刻薄的。
“我一向刻薄。”
“哎,说到底有时候明白太多不是好事。”
我对着这条短信发怔,这种痛苦,现在除了他还有谁能跟我这样稀松平常的说出来呢。以前倒有个许愿,而今……心里不禁感动,顺手回:“所以你还是装作不要太明白的好。不早了,晚安。”
我的判断到底出了错误,一周后,许愿就回到了学校,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镇定自若的补着前一天的作业。
“你回来了?”我试探的问。我想她懂我的意思。
“人回来了,心还没回来。”她简略的回答。
想想也是,第一次走是走不远的,身无分文,连最起码的换洗衣物都没有带。
“你走了倒干净,留下我成了众矢之的。”我很清楚许愿并没有怪我什么,反而是一些无关紧哟的人在怪我。
“众……矢之的,我倒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引来那么多‘矢’。”她语带嘲讽。
我一笑,表示理解。
“我们还要调开?”
“我坚持。”
“为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理由不变。”她始终不松口。
我和许愿的同桌生涯到此结束,我和小鸥的同桌生涯就此开始。在和许愿冷战不久之后我就主动找了凯凯:“老师,我和许愿还是调开吧。”我承认我是被她伤了心的,并且也在她一再的坚持中看到了些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这也算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吧,从此之后,各人走各人的路,再无交集。
凯凯本着他一贯的原则,让我自己提出个计划。这让我犯了难。
我深知我们班除了我之外是不会再有人愿意和许愿一起坐的了,即使让她去单人独坐,还是无法避免会有前桌后桌旁边人。
我问许愿:“你想调到哪?”
“无所谓。”
“……”我一个脑袋两个大。
“要不然,把我和许愿换个座吧,我那些周围人还是挺好说话的。”小鸥这么提醒。她之前是单人独坐。
我和小鸥于是坐到了一起。至今仍说不清,这对我来说到底算是幸运还是不幸。调位之后我和小鸥患难与共的友谊正式建立起来,然而,也正是从那时起,我度过了之前18年人生中最荒乱,最颓废的一个月。
下午调开位置时,我看到许愿吃力的搬着她的桌子,她的新座位在一个孤零零的角落。我们四个最终在高考前就各奔东西,四下散去。
她经过我一年的调教还是没变成熟多少,自己的东西还是一团糟,还是需要我帮她不厌其烦的帮她打理,连临走时也不例外。
“我的化学笔记还在你那。”我对她说。
她像是刚想起来似的一愣:“哦,我忘了,不好意思。”
“没事。”我有过分的客套。
她一抬桌子,桌面上没整理好的书稀稀拉拉掉在地上,我绕过去帮她捡起来整好:“喂…也不看着点。”我训她的习惯还是没变。
她一如往常毫不在意的应一声,搬着桌子走远了。
我有一瞬间的失神,散了,就此散了,一年的某种意义上的挚友,就此散了。某种意义上的背叛,无法释怀也只能随它去了。
我看到路遥和周新宇两人,看到许愿和我调开,明显的一愣。我忽然想到当初他俩调开很大意义上是因为许愿,而我当初没一起调开也是因为舍不得许愿。如今我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如果当初我早些和许愿调开,如今一切又会很不一样了吧。可如果毕竟这是如果,而今既成事实,我也只能不回头的走下去。心里酸涩起来。
许愿离开的身影和我记忆中她刚调来时的身影重叠,又恍惚间和路遥两年前从讲台上走向我身后的身影重叠。
不知不觉间已有这么多来来去去。
小鸥搬着她的桌子走到我身边,笑着说了句:嗨。我的笑意就漾了开来,全新且陌生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事情来得快了一点,晚自习前凯凯就把我叫了出去,相当无奈的说:“看样子不行啊。”
我心里已经有些数了,一定是许愿不被周围人接受,于是问:“怎么?许愿周围人不满意吗?”
凯凯点了点头,用手撑住了头,一筹莫展:“许愿,真的不知道拿她怎么办了。”
我于是问:“有谁提出来了?”
凯凯说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不是一个,是很多。所有的人。”
我眉毛跳了跳,我是能够理解的,在现在这种关键时刻,有谁想冒这个险来尝试自己能不能忍受许愿呢。于是回答他:“那老师你有什么打算?”
他无奈的摇头:“我真的不知道了,很多人来提,说不想许愿坐在周围。我现在甚至想,是不是可以把她一个人放到最后面,和其他人分开。”
“不行。”我断然否定。凯凯估计也是对她不抱任何希望了,才会有此想法,可我虽然觉得许愿背叛了我们的友谊,但我那几句话也同样伤害到了她。
“坐到最后面,虽然可以免去一些人的不满,但是这样无疑是向全班宣布她的特殊性。虽然据我了解,许愿不是会在意这个的人,但让各科老师看见,一定会对她特殊对待,这对她的学习肯定是有害的,并且她自己的行为肯定更加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况且即使她坐到了最后面,她照样还是会有周围人,照样还是有人对她不满,并不能实质上解决问题。”我不慌不乱的说完这段话。既然这个被大家认定是祸害的人是我丢出去的,我就要尽最大努力帮凯凯解决这个难题。
凯凯显然是被我的这翻说辞震住了,他目光里带着感动:“那么你觉得怎么处理比较好?”
“把她旁边人调走,然后前后座可以离她远一些,这样她也就影响不到什么了吧。如果还有人不愿意,我认为老师可以出面跟他们谈一下。”
凯凯沉吟了下,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很好的建议。只是我很难让他们可以改变对许愿的偏见。”
我有些拘谨的笑了下:“老师,你可以跟他们说是因为我生病,脾气变得不好,才想调开的。”
“是这样吗?”凯凯含笑问。
我低下头道:“可以算是吧,毕竟是我跟她吵起来。”
凯凯果然是按我的意思将许愿周围人一一叫出去做了思想工作,不过并没有把许愿旁边的那个女生调走。
下课时,我看到那个女生和我们班的团支书凑在一起议论着什么。他们本来关系很好,我没有在意什么。可是不久后我看到他们又在和外班的一个女生谈论着这件事了。隐约听见团支书鄙夷的向许愿瞥了一眼,然后阴阳怪气的说:“真是的,跑到人群里去祸害别人。”
我听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走了过去,别有用意的对坐许愿旁边的女生说:“别急,凯凯说了,会把你调走的。”
那个女生看出了我的不友好,连忙掩饰了句:“其实我和许愿坐真的很不习惯。并不是说她不好,但我真的不习惯。”
团支书接了句:“切。那种人,谁和她坐能习惯?”
我笑着望向她:“事实是我和她一年的同桌相处的相当好,让你们失望了。”说完这句,我保持着礼貌的笑意迎着她们诧异的目光退出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