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走了么?
没有人回答我,是真的走了。周围模糊一片,景物从我身边延伸,尽头是一条走廊。我认出来了,是我们的教学楼,转过身,门上写着高三(12)班,我走上前,推门。
门应声而开。同学都在,拿着酒还是饮料的东西谈笑风生。没有人注意到我。
会不会在里面?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我穿过一个个人,异常仔细的找。可是越是奋力找,反倒连身边的人都看不清楚。笑声很模糊,仿佛在水里浸过一般。
忽然我手里就拿了个盒子,不知是谁刚刚告诉我他出国了。是么,我就知道,怪不得找不到他了。
我想起来他高考考砸了。我想起来我也考砸了,那种深切的悲伤渐渐被回忆起来。
没错,我曾因为这个结果关在家里逃避来学校参加这个散伙饭。直到有某个谁跟我说,路遥考砸了,要出国了。
于是我来了。
没错,就是这样。
我打开手上的盒子,一张模糊的照片显现。是球场上路遥和王柯的合照,照片上的他们笑的那么灿烂。我看的清清楚楚。
又有人在旁边说:“这是他留下来的东西。”
人影模糊的闪动,恍惚间看见谁谁的笑脸,一晃而过。
周围响起友谊天长地久之类的离别歌,心像被撕裂般痛苦的蹲了下去,我泣不成声。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胸口像被塞了棉花般,悲哀凄凉不肯离去,再呆下去,我只会越陷越深。不是真的我才会比现实中任何一次都痛苦的厉害。
我脑子乱了,不是真的吧,越是想弄清楚,就越是模糊。
我知道我是要醒来了。快醒来吧,这个梦,快要呆不下去了。
“别……”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睁开眼,掉落一滴梦中的泪。意识尚不清晰,梦中那种凄凉的感觉萦回不去,比现实中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别。”不自觉的喊出一个残留在潜意识边缘的字,肖黎在对面翻了个身。我赶忙捂住嘴,深怕吵醒她们。她们在这里?
我心中疑惑。我不是在教室吗?啊,那是个梦。
我不是应该在病房吗?啊,原来我已经出院了。睡在这阔别半个月的床上,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还未缓过来,我自己回来承受着与普通人无异的高三生活了,心中压抑。
看了下手机,3:52。意识渐渐回来,心里的那种过不去的感觉淡下去,隐藏的不知不觉。人总是这样,现实的情感被各种理智和琐碎压制,总是不纯粹,只有在潜意识中才能肆无忌惮的流露。
他自费去了国外,自始至终不知有我这个人存在,我在那个梦里扮演独角戏。我的潜意识竟是这样?连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老天,你要玩死我吗!
自从回到学校后,这样梦到他的日子已经持续很久。到最后甚至害怕睡觉。我从回到教室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之前那些忘记只是刻意不去想,下课时听到他爽朗的笑声,我依旧有一种把桌子上的东西全都扫下去趴着大哭的冲动。
小鸥背书时意味深长的抬高声音:“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我不是不知道。然而我怕,明知道结果,也抽不了身,明知道结果,也甘之如饴。然而事实就成了这样。而路遥,他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不知,自己痛苦的究竟是痛苦本身,还是其他什么。多少人想救我都没用,因为我压根不想自救。
直到三天后的一个晚上,不知因为什么梁子矜说了一句话:“安莹,你变得不像以前的你了。”
我心里顿时一沉,笑的有些悲哀:“我也觉得。以前的我是怎样?”
“之前觉得你是个乱有思想的人,我当时还觉得,终于有个人可以依靠了,可现在呢,你怎么这样了,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你的病成了你的借口吧。”
心里轰然一响,仿佛惊雷。以前的我,以前的我。是啊,我完全变了,再不是那个心思缜密,老成持重的安莹了。
“说的好。”我不禁说。尽管心里有被伤自尊的不是滋味。梁子矜看人是很敏锐的,我承认。心里越来越清醒。
“你说的很对,我是变了,而且是变不好了。”
宿舍里静下来,肖黎说了句:“还有45天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总觉得来不及了。”
肖黎和梁子矜是一直很认真的,而我,曾经也是这么认真的,甚至更认真,更主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回忆渐渐回来。
我想起初升高三时每天晚上改错改得不亦乐乎,翻物理改错本,似乎整个都是在那个9月改的。
我想起期中时打听7班的第一名,当得知我是年纪第一时我们仨欢声雷动。
我想起那之后的家长会,凯凯说我是黑马,说连续两次维持年级前十不是偶然,说我胜在态度。那时我对我的成功认为是必然,我清楚自己的能力。可我现在把它弄丢了。
我想起12月初中好友给我打电话,哭着说美术学不下去,我花了一个星期所有的晚上开导她,鼓励她。梁子矜问我不会觉得浪费自己时间吗?我说开导他们也相当于开导自己,让自己时刻铭记自己的心态和目标。我知道那时他们俩对我是仰视甚至依赖的,而不是现在这副颓废样。
我想起那篇《读我》。被凯凯贴在了教室后面,说这才是属于高三的心态,这才是好文章之类。记起路遥看到那篇文章时认真的表情。
我想起前段时间小鸥,肖黎,子衿,周新宇对我的帮助,爸妈对我的期望,凯凯对我的尽心尽责。
心里悲哀的不成样子,我对子衿肖黎说:“从此以后我不再也不这样了。”
“你早就应该这样。”子衿回。
“真的要开始火拼了。”肖黎喃喃道,“不单是你,还有我们,你知道的,高三的压力会让很多人坚持不下去,平心而论,我这个学期没有真正心无旁骛过几天。”
“安莹,你的基础好,压力自然不大,但是我们俩……”子衿无奈道,“前段时间你不在的日子,其实我们也荒废了很多。”
“不知道自己一直都在干什么……”肖黎道。
“不要这样,我其实知道,前段时间我们三个都各怀心事,我因为路遥,你俩因为压力。现在,既然觉悟了,就要立志把之前落下的补回来。”我心潮澎湃。
“我们的三傻宿舍也解散吧。”子衿说。
“啊?”我和肖黎同时。
子衿撇撇嘴,“不然呢?”
“改名吧,改成牛逼宿舍怎样?”我二逼的本性又暴露了。
“好!”她俩相当爽快。
“我们要做高考中的牛逼!”
“好了,言归正传,我以后再也不在宿舍讲路遥了。”我冷声道。前几天纠结有多深,现在决心放下就有多彻底,我一向喜欢极端。经过这么多事,放弃已成了必然,我希望还来得及。
“否则把你从四楼扔下去。”肖黎白了我一眼。
“说成绩除外。”我底气不足。
“好好好。”子衿了然的看我一眼。
“好吧老实说,我还是需要时间的,我只能尽量,麻烦你们监督我。”我冷静的如实说。
“没问题。我们一定帮你度过这个难关。”
“我从此以后也不发短信。”我继续。
“否则把手机扔下去。”她俩同时。
“好!”
“我也不准讲周新宇。”子衿开腔。
“我不许玩手机!”肖黎接上。
“还有子衿不准再在厕所把你那头发弄来弄去弄成各种花样,烦不烦啊。”
“再弄帮你剪光。”我表态。
“Out of the problem。 ”子衿说。
“什么?没门?”肖黎不满的叫道。
“Out of problem 才是没门,这是没问题。谢谢。”我无语的说。
“好吧……我错了。”
“肖黎短语不行啊。”子衿嘲笑。
“没错。还没整的很全。”肖黎赧然。
“我有很全的短语整理,可以给你。”我指的就是路遥的那份。
肖黎的话提醒了我:“我们该把自己的弱项先列出来,后面几乎就是主攻弱项了。凯凯说的,每一次考试前都要有所突破,这个突破只能是在弱项。这才是提升的空间。”
“显然不止这些,你还要清楚自己事哪方面导致的这些弱项,是知识,还是技巧,还是规范。”当然,这是凯凯的原话。我拾人牙慧了。“比如,我这些问题中最没有提升空间的是语文文言,但我做了20几页的整理。就知道自己的问题是对文章的整体感知不够,还有平时常用词背的不够多,这些就是我的积累。”我拿出自己的笔记,然后自己发现那都是4月前做的整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一直坚持的习惯,竟然这么轻易的就断了。
她俩一齐瞪大眼睛:“这么多!”
“比如数学,当然是我最大的问题,所以,要每个方面都抓就很难。”
“我就是每个方面都不好。”肖黎说。
“所以。”我拿出全面复习以来的数学笔记,两本厚厚的活页,密密麻麻。
“两本!”子衿,肖黎同时惊悚了。
“没想到你看起来不是很用功,居然做了这么多事啊。”子衿说。
“因为我课外题不多,这是适合我的学习方法。比如路遥,他就是课外题做的多,这是适合他的学习方法,所以他照样提高。”说完立刻想起不能提路遥的,立刻闭嘴。
“学习……”她俩同时奸笑。
“咳咳……”我有些尴尬,“反正就这意思。好吧,子衿先来,你的弱项是什么?”
“物化。”子衿毫不犹豫。
“具体点呢。”
“我物化是全线崩溃,语数外虽然也有薄弱的地方,但是物化是有等级要求的啊。”
“OK。 这就包我身上吧,怎么说我们也是物化强班。”
“肖黎该你了。”
“我?我没一门好的。”
“……这种人最难搞。”我无语,“那你总知道那门最有提升空间吧。”
“不知道。感觉没一门好的。”
“滚!不要跟我说话。”
躺到床上,回想起刚刚的谈话,不禁笑了。才发现我已很久没有这种释然轻松的笑。学习,学习。我决定要回归我的责任了。
经过一个晚上的讨论,我们初步确定了我们的牛逼宿舍计划。
第二天我们就拿着我花了一节自习课草拟的宿舍50天计划向一贯的拉面店进军。老板大叔依旧特别热情,显然记住了我们三位星期六常客。
简陋然而温馨的小空间里,我们就在旁人间或投来的匪夷所思或鼓励赞赏的目光里边大口吃饭边小声讨论还不时拿笔写着。心里好像故意想让别人知道我们是即将奔赴高考战场的高三学子一样。我突然第一次对高三学子这个身份充满了自豪,而不是如以往,对省中学子这个身份自豪。我知道高三的精神又重新被我找回来了,高中生身上有青春,活力,张扬,冲动,幽默的特质,甚至独有的说话方式,笑声,而高三学子又填上了比如黑眼圈,快语速,比一般高中生更NC的笑话,还有浑身散发的紧张然而跃跃欲试,甚至深深忧虑与狂喜相结合的眼神。
我们,就是这样独一无二的高三。而我,也再次找回了这样的自己。
走回学校的路上,一阵极凉的风穿过我的身体,扫去一阵阴霾。子衿开口:“以前的安莹又回来了。”她叫了安莹而非小傻,我知道我们临时起意的子衿宿舍其实毫无意义,那不过是我们懒惰的助长而已。
心下清明,以前看不开的很多事都看开了。
就这样,我积极而轻松的投入了高三的最后一轮复习。几天以后早晨洗漱时望向镜子里那个动作飞快干脆利落的我,我几乎要认不出。那是我吗?是那个在晚自习翘课拎着酒去水杉林乱喝一气的我吗?是那个每每周三周四都要独自一个人走在那条小巷偷偷跟随某个人的我吗?是那个在许弋面前时冷时热听到溜冰又按捺不住贪玩的心的我吗?是那个朝周新宇说着种种无助歇斯底里的我吗?
不是了,这些过往如白云苍狗般在我脑海中淡去,那些日子我眼中只有学习二字。
晚自习下课,肖黎神秘的带我们来到一楼楼道下面的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干什么啊。”子衿问。
“这里有嘛玄机?”我也问。
“来嘛。”肖黎拉着我们弯腰进去。
四下黑朦朦,静的只听见我们的呼吸,偶尔一句话都能引起很大的回音。
“以前我和同桌打扫卫生时偶然发现的。”她拉我们站定,“你们仔细看。”
我看到面前的一个梁上模模糊糊的一片字迹。我和子衿顿时很不淡定的惊叫起来:“Oh my god !”
“这叫,揭秘省中不为人知的历史。”
子衿和肖黎表示着她们的神奇。
我没有理她们,却对面前隐在黑暗中的那字迹产生了兴趣,努力辨认着,却也只能在光线最好的那片看到俩字:“独恋”。那么,是首情诗喽?我用手指小心的摸向墙,一层灰。
“谁把手机带身上了?”我问。
“我。”肖黎道。
“不早说,拿来。”
“没电了额。”这个傻大义凛然。
“那这种P 还需要放么。”子衿翻了个白眼。
而我没有管那么多,因为对这首诗的好奇已经把我****的一面打倒了。“只要能开机就行,一开就关也没事。”看吧,我承认我对文学是抱有高考压制不住的追求的。
肖黎于是贡献出了她的手机。果然是一点电都没有。
我开了一下机,看清俩字“身外”,那手机立刻暗下去。
原来不是情诗。而是更有内涵的一些什么。
“身外何物?”我毫不犹豫的再次开机。
“又傻掉了。”子衿撇嘴。
“抽什么风啊。”肖黎也说。
“这叫对文学原始的热爱。”我回嘴。
“身。”完全出乎意料的一个字,我的心情却顿时感慨万千,“独恋身外身”,多么凄凉的意境。这会是与我们一般年纪的人在经历什么后才能写下的呢。“好诗一首。”
我回上去看标题。“纪念三年词”,原来是感怀,或阔别诗啊。心里一阵阵凄凉涌上来,我们离结局也已不远。
“苦盼……”
“盼你赶紧走啦。几点了都。”
“wait wait wait ,还有三个字。”
“魂外魂。”意料之外,细想起来却是情理之中。心里暗自叫绝。
“走啦,魂你个鬼。”肖黎不满的叫道。
“魂淡!”子衿自豪的接上。
“独恋身外身,苦盼魂外魂。”心里反复咀嚼这几个字。一阵阵的凄凉萦绕不去。
“走啦。”子衿拉着我。
“别,我还想看全。”
“手机都死了!”肖黎虐我。
从楼道里出来,正好碰到周新宇,像见鬼似的看我们,在思考他从一楼楼梯下来怎么下面还能有人从下面忽然冒出来。
肖黎这下急了:“你个二货!叫你早点走。”
“急毛,子衿都没急,哪里轮到你。”我翻了个白眼。
两句五言,不用任何意象就营造出缥缈孤绝的意境,并把自己苦苦求索然而依旧迷惘的感觉写了出来,仿佛屈原的《天问》,写出人内心最为本真的疑问和忧虑还有追求。
不自觉的用上诗歌鉴赏的论调,顿觉索然无味。不禁感叹万恶的语文高考究竟把真正的文学怎么了。
悲哀的发现自己最深刻不加修饰的感觉竟退居二线。
去它的诗歌鉴赏。
仿佛一个朝拜者虔诚然而悲情的在自己的内心呐喊着,他的痴恋盼望,到最后才发现不过是那朝拜的一路,那才是他的佛他的信仰。一个高三毕业生带着毕业时面对前路的虔诚和回顾过去的悲凉,顿悟高中最宝贵的并非可以换取高考试卷上一个个答案的知识,而是他一生中不可替代的这三年。以前苦苦求索,到最后才发现那时心之所向不过是浮云,是身外之身,魂外之魂,临到头明白,结果并不重要,过程才为一切,只有无悔的经历,才是对最后可能让人失望的结果的唯一救赎。
“安莹!”肖黎怒吼。
“难道说又在想遥遥同学?”子衿鬼笑。
我淡然一笑,“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心中却还不肯放下的自语::“独恋身外身,苦盼魂外魂。”
这就是救赎。我终于懂得了救赎。
“中邪了……”她俩同时无语,而我也不知道这是我第几次在她们叫我时毫无反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