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张忘的书房就坐,曹操看了一眼书房四角堆放的冰盆,感受着书房内的清凉之意,笑着打趣张忘道:“贤弟家的冰块生意,如今可谓是名满洛阳。”
张忘老脸一红,连说不敢。那种种上不得台面的生意手段,实在不适合在这么高雅的场合谈论。
“贤弟门外彩带之上的诗词,句句精彩,字字珠玑,让人嗟叹不已。”
曹操一脸钦佩地问道:“那些诗句,是否皆出自贤弟之手?”
边让闻言,亦将目光盯在了张忘的脸上。如果那些诗句都是张忘所作,那么自己在他面前也要甘拜下风。
张忘哈哈一笑。模棱两可道:“有的是,有的不是。”
边让见张忘没有因为贪名而将别人的诗句归在自己身上,对他不由得更加激赏,问道:“不知哪些诗句是贤弟所写?”
张忘默不作声,拎起了早已准备好的装有蒸馏酒的酒壶。心想我要是告诉你们哪一句都不是我写的,今天的一番准备就全都白费了。如此看来,只有蒙混过关了。
他站起身来,为二人斟满酒,笑道:“二位贤兄不妨猜上一猜,若是猜错了,罚酒三杯。若是猜中了,我将全诗奉上,请二位贤兄点评。”
二人听了张忘的话,觉得这个提议既文雅,又可以助酒兴,欣然同意。
曹操回忆刚才看到的诗句,心中有了定案,但是他比边让年纪小,不好争先,所以看着边让,等他先开口。
边让抚须想了想,说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几句诗,应当不是贤弟所写。”
张忘不说是,也不是不是,笑眯眯问道:“何以见得?”
边让笑道:“少年人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他们不会有光阴易逝、韶华难留的感悟。把人生比作朝露,感叹去日苦多的,至少应是个历经沧桑的中年人。此人或许是有志难舒,或许是渴望大展拳脚,情难自抑之下,遂有了这首诗。”
张忘暗呼厉害,打消了冒充这首诗作者的想法。
他看着这首诗真正的作者曹操,问道:“孟德兄以为如何?”
曹操道:“我和边兄意见一致。”
张忘伸出大拇指,赞叹道:“二位慧眼如炬,小弟佩服!”
边让和曹操见自己猜对了,俱都哈哈大笑。
张忘见古人果然不好蒙,偷偷擦了把冷汗。
历史上,曹操平定北方后,率百万雄师,饮马长江,与孙权决战。
是夜明月皎洁,他在大江之上置酒设乐,欢宴诸将。酒酣,操取槊立于船头,慷慨而歌。
歌辞就是这首《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概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沈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咽,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边让和曹操听完全诗之后,半晌无语。
这首诗感叹流光易逝,有着珍惜有生之年,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的大抱负,让人听了之后,心情激荡不已。
尤其是曹操,听了此诗,简直有一种他乡遇知音的感觉。如果他是伯牙,那么做此诗者,就是子期,二人心意相通,可为知己也。
“此诗有风云之气,当浮一大白。”
曹操难捺心中激动之情,举起酒爵一饮而尽。
“噗——”
曹操将刚喝下去的酒,几乎又全都吐出来了,一张黑脸涨得通红。
“好……好烈的酒!”
张忘朗声大笑:“好男儿,就当喝最烈的酒,玩最美……呃……骑最烈的马!”
“贤弟所言甚是。”
曹操猜到了张忘咽回去的是什么话,觉得张忘和自己也是同路中人,不由得心中高兴。他给自己重新斟满一爵酒,仰起脖颈一饮而尽。
“孟德兄果然豪气!”
张忘拿起酒壶来,又给他斟满了一爵。
曹操在兴头上,正要再饮,被一旁的边让拦住了。
“不是说好了的,猜错了才要罚酒三杯吗?为何我猜对了,却要孟德贤弟连连饮酒?”
张忘诡计没有得逞,干笑道:“一时到了兴头上,情难自禁而已。”
曹操喝了一爵酒,脸色顿时就红了起来。他眯起眼睛看了张忘一眼,觉得这小子刚才似乎不怀好意。
“贤弟,刚才这首诗,不知是何人所作?”
张忘摇头道:“我也不知,从旧书中翻出来的。”
曹操重重地捶了下长案,连道可惜。
边让浅浅尝了一口烈酒,眉头微皱,他借着对曹操说话打掩护,将酒爵放下了。
“孟德贤弟,我刚才猜对了,现在轮到你了。”
曹操眯起眼睛想了想,对张忘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两句诗,当是出自贤弟之口。”
张忘见曹操这么看得起自己,心中高兴,终于能剽窃一首诗据为已有了。
“孟德兄何出此言?”
曹操笑道:“我少年时,常有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的心思。贤弟与我当年一般年纪,又满腹才华,有报效朝廷之志,正当时也。”
张忘哈哈一笑,正要承认下来,却见一旁的边让在冷笑,便将头扭过去:“边兄可有不同见解?”
边让指着张忘的双腿道:“我看你不会骑马,更非勇烈激昂的性子,驰骋沙场,恐怕不是你的志向。”
张忘恼火地看着边让,心情颇为郁闷,剽窃之事又要作罢了。
他转回头对曹操说道:“边兄所言不错,我有班超班定远投笔从戎之志,但是这首诗却不是我写的。”
曹操惊讶道:“此诗著者何人?”
张忘眼珠转了下,随口说道:“涿郡涿县,有一草莽英雄,姓张名飞字翼德,一杆长矛有万夫不当之勇。这首诗,便是他写的。”
边让好奇地问道:“全诗是怎样的?”
张忘啪的一巴掌拍在长案上,做出一副慷慨悲歌之状,吟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好诗!”
“豪气!”
曹操和边让同时赞叹出声。
“如此英雄,当浮一大白。”曹操举起酒爵,一饮而尽,一张黑脸,顿时更红了。
张忘见二人皆不好糊弄,不敢再任由他们发挥下去了,便转移话题道:“我认为一个人想要将诗写得好,丰富的阅历,敏感的内心,满腹的才华,缺一不可,二位贤兄以为呢?”
“贤弟所言正是。”边让和曹操同时点头。
张忘话音一转:“可是我幼时的一位伙伴,既无阅历,也不敏感,更无甚过人的才华,却常常作得出好诗来,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边让和曹操果然上钩了,对视一眼,诧异道:“竟有此事?”
张忘点点头:“我起先也很不理解,后来才发现,他之所以能做出好诗来,是因为读过一本书。”
边让和曹操同时追问:“什么书?”
张忘道:“一本专讲平仄韵律的启蒙书,叫《笠翁对韵》。”
“《笠翁对韵》?”
曹操酒劲上头,头脑有些迷糊。
边让神志清醒,想了一下,说道:“不曾听说此书,这笠翁又是何人?”
张忘笑道:“笠翁便是此书的著者,此书专讲平仄韵律,从单字对到双字对,三字对、五字对、七字对到十一字对,声韵协调,琅琅上口。熟读之后,即能领会平仄对仗,学做对联和诗词,达到‘熟读古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的理想效果。”
边让惊讶道:“竟有这等奇书?”
曹操也醒过神来,问道:“此书贤弟可带在身旁,借吾一观如何?”
张忘摇摇头:“此书落在家乡蜀郡,不曾带来。”
曹操和边让闻言,同时扼腕叹息。
张忘继续道:“不过书虽然不在身边,书中内容却都记在我肚子里了。”
曹操醉眼朦胧地斜了张忘一眼:“你这家伙,故意消遣我俩。既然会背,还不快快背来。”
张忘呵呵一笑,张口背道:“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牛女二星河左右,参商两曜斗西东。十月塞边,飒飒寒霜惊戍旅;三冬江上,漫漫朔雪冷渔翁。”
曹操和边让起先听到天对地,雨对风的时候,还有些不屑之意,听到后边,神情不由得郑重起来。
等到这一段最后一句“十月塞边,飒飒寒霜惊戍旅;三冬江上,漫漫朔雪冷渔翁”传来时,二人俱都站了起来。
张忘假装没有看到他们的震惊,继续背道:“河对汉,绿对红。雨伯对雷公。烟楼对雪洞,月殿对天宫。云叆叇,日曈曚。腊屐对渔篷。过天星似箭,吐魂月如弓。驿旅客逢梅子雨,池亭人挹藕花风。茅店村前,皓月坠林鸡唱韵;板桥路上,青霜锁道马行踪。”
“好书!好书啊!”
“好一句,板桥路上,青霜锁道马行踪。”
曹操一脸激动地抓住张忘的袖子,叫道:“贤弟快将此书默写下来,为兄要拿回家去,彻夜研读。”
张忘不着痕迹地从他手中抽回袖子,一脸无奈道:“不瞒孟德兄,小弟生性疏懒,平生最恶抄书。你若是想要此书,我可以口述,抄写之事,还是另寻他人吧。”
“你这般懒惰,是如何练出那一笔好字的?”
曹操急得团团转,重新坐回长案前,催促道:“取笔墨来,我要亲自誊写此奇书。”
边让在一旁插话:“多取一副笔墨纸砚来,我也要亲自誊写一份。”
张忘给伺候的家仆使了个眼色,仆人连忙下去准备了。
片刻之后,他拿着笔墨纸砚进来,将蔡侯纸给二人平铺在长案上,开始研墨。
张忘再一次展示了自己过目不忘的神功,一字一句将《笠翁对韵》全文给口述了出来。
全文六千四百余字,边让和曹操足足抄了两个时辰,累得腰膝酸软,手臂无力,这才将整本《笠翁对韵》抄写完毕。
抄书完毕,两个人随便吃了些酒菜垫垫肚子,便急不可耐地和张忘告别。
他们完全被这本奇书折服了,恨不得一步到家,好彻夜研读这本《笠翁对韵》的精妙之处。
张忘趁着曹操不注意,偷偷往边让袖子里塞了一块白瓷砚。
曹操雄才大略,就算友谊再深厚,日后也是要翻脸做敌人的。
边让却是个纯粹的读书人,名满天下,可以用恩义结交。
如果能得到他的心,日后可以做个太守治理一方,如果得不到他的心,那么隔三差五请他一回,帮着抄抄书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