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回答,就当您答应了。”男人捂着嘴干咳一声,道:“游戏很简单,我读一段经文,而您必须说出它的出处。假如答错了,您就得再受那份苦。假如答对了,我就放了您。听清楚了,假如答对了,我就放了您!”他故意加重语气,好让埃里克听得明白。
“放……放了我……求,求你……求求你……”
“叮叮,出题时间!”男人有些滑稽的从嘴里发出响声。“‘请在万民中高呼:上主为王!他稳定环宇,使它不再动荡,他以正义公道审判众人。’请作答。”
埃里克毫无反应。男人以为他没听见,又或者正在思考。男人很公正,他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诗……诗篇,96:10……”埃里克艰难地侧着脖子,用眼角搜寻着男人。他确信答对了,他得救了。
“正确!”男人突然鼓起掌来。掌声如雷鸣,震得埃里克耳膜生疼。
“放……我……”
“别着急。刚才是测试您是否还保持清醒的头脑。如今,是真正的试题。这次只要您答对了,我一定放了您。”男人激动地搓着双手。他像是遇到了挑战,站起身绕着椅子来回踱步。他一定要想个难题,能考到埃里克神父。
“叮叮,出题时间!”男人突然站定,高声吟诵。
“And behold! He cometh with ten thousands of His holy ones to execute judgement upon all。
And to destroy all the ungodly :
And to convict all flesh of all the works of their ungodliness which they have ungodly committed。
And of all the hard things which ungodly sinners have spoken against Him。”话音渐落,他等待作答。
这次,埃里克由心底里发出一阵哀怨。他从没听过这句话。是的,当曙光就在头顶,他强迫自己清醒了起来。他绞尽脑汁的回忆自己能背诵的所有经文,可是,怎么也找不到这一句。他不会是在耍我吧?
“时间到!”男人凑到埃里克神父的耳边,轻声说到:“《以诺书一》1:9。《圣经》里没有的,您就不会了吗?”说话间,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两把铁钳。
4月30日,星期六。
顾亭然懒洋洋地坐在四号线斯特拉斯堡站的站台,不远处,一个流浪汉裹着睡袋酣睡。顾亭然观察了他很久,从他来巴黎那会儿,这个流浪汉便在那里。巴黎的流浪汉似乎个个都有自己的地盘,他们不会轻易侵入别人的领地,除非收到邀请;他们更不允许别人的入侵。顾亭然曾亲眼目睹两个流浪汉兼酒鬼的争执,他分不清谁冒犯了对方,可转眼间,一个大脑浸泡在酒精里的人几乎要将另一个人推下地铁。
巴黎的地上,风景不赖。地下,却一团糟糕。往往,他会误以为每一个地铁站入口都是个新凯旋门;实际上,那玩意儿简直就是按照地狱之门重建的。它们接纳所有进来的人,却也留住一批,永远不会离开它的世界。
地铁隆隆驶过,乘索菲娅还没来,他独自欣赏自己的手掌。他们仿佛都是那个凶手掌心的虫子:无论他们如何努力地往边缘,只要对方攥紧拳头,他们是怎么都钻不出去的。
手机在口袋里拼命震颤。“喂,局长先生。”顾亭然像遇上追债似的躲躲闪闪。“我现在在斯特拉斯堡站,很快就来。您别急……”他结结巴巴地敷衍着欧仁局长。从昨天起,欧仁接二连三地给自己打电话。每隔一两个小时,他便会催促顾亭然查看邮箱。听说奎德教授愿意协助调查,欧仁不得不重新转向依靠破解《圣经》密码破案的老路子。他手下的二十几号人在外奔波了整个星期天,他只有这些人,却要调查一百多个神父最隐私的秘密。
“大侦探,怎么愁眉苦脸的?”索菲娅突然坐在他身旁,轻轻拍了他一下。
“你来了。快走吧,局长刚来电话。”地铁刚刚靠站,顾亭然已经迫不及待地拽着索菲娅的手奔去。“你再不来,我就被逼疯了。”上了地铁,顾亭然总算松了口气。他尽述了从昨天到今天欧仁局长的所作所为。要知道,此前他从没有在一天内接听过如此多的法语电话。
“这对提高你的语言是个帮助。”索菲娅笑道。“可是,奎德教授会不会爽约?眼看今天……”
“不会的。教授答应过我,他不会失约的。如今我们一筹莫展,教授是我们唯一的指望了。”
“斯米纳教会……斯米纳教会……到底有什么意思呢?然,就算零时抱佛脚,我们再合计合计吧。或许我们在哪儿出错了。”
“才四句话,我们已经研究一个星期了。”在高尚的目标下,顾亭然还是时不时会有些松懈。
“然,来嘛,动脑子!‘那身为元始和终末,曾死过而复生的这样说’,元始和终末,是什么?死过又复生,又是什么意思?”
“所有的圣徒都是死过又复生的,我还是认为这指得是某位圣人。但是,索菲娅,巴黎的教堂十有八九都是以圣人的名字命名的。到底是哪间呢?”
索菲娅白了他一眼,继续说:“斯米纳是受迫害的教会,所以耶稣自称‘死而复生’,用来鼓励教友。他们受尽犹太人的迫害和诽谤,但却拥有上帝的关爱。因此它虽然贫穷,却是富足的。这段话很明确要求教友信仰坚定,各种艰难环境只是暂时的,只要他们胜利,就不会受到地狱的永罚……”
“标准答案。”他们在西岱岛站下车。
“索菲娅,为什么你总是回避‘华冠’这个词?”
“您是顾先生?”顾亭然和索菲娅刚走上地面,一名军装警察便朝他们走来。
“您是?”
“局长让我在这里等你们。请跟我来!”他转身带路。
“顾先生!您的教授有没有同您联系?”还没进办公室,欧仁的吼声已经传到耳朵里。局长大步流星地来到门口,焦急地上下打量着顾亭然。“顾先生,是不是应该给教授打个电话?我早就说应该由我出面。你毕竟是他的学生,我用警察的身份请他,他该会上心的。”
“局长,您这里有没有进展?”索菲娅关心到。
“一筹莫展!”老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沮丧的一屁股坐在沙发椅上。沉重的身躯压得椅子“嘎嘎”作响。
“还有不到十几个小时,现在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开动,还是不行。”孔陶在他们之后进了办公室。几天没见,欧仁和他都苍老了许多。顾亭然和索菲娅不知道这几天发生的更多事,只以为他们每天都埋头研究《圣经》的密码。
顾亭然自觉地用欧仁的电脑进入自己的邮箱。三封邮件,全是广告。他失望地连续刷新网页,希望短短的几秒钟里还能有奇迹出现。
“头儿,午饭吃什么?”墨菲探头进来。
“带几个三明治。你们吃了没有?”孔陶问他们。
顾亭然和索菲娅跟着要了两个三明治,接着又是四目相对,不知该干什么。
欧仁从抽屉里掏出他的那本《圣经》,道:“我们还得回到这上面。这个星期我设想了几条方案,但全碰壁了。”说这话时,欧仁始终低沉着头。挫败感让他异常的疲惫,他不得不在两个孩子面前坦言自己的无能为力。
“刚才我们还在讨论,经文实在很难理解。”顾亭然无奈地捧着本《圣经》把玩。
“顾先生,再……看看邮件吧。”欧仁有点难为情。
“可……”顾亭然刚想开口,索菲娅迅雷不及掩耳地轻轻点了他一下。剩下的话,只能硬生生的咽回去。他慢吞吞的挪向电脑,重复之前的动作。
“研读《圣经》不是我们的专长。何况,神父不鼓励信徒阅读那部分。所以……”孔陶说。
“有消息了!”石破天惊的一句,所有人着实被他吓了一跳。
“有消息?”欧仁第一个凑过来,索菲娅和孔陶也围过来。
书信的内容很详细,同奎德教授写信的一贯风格有些不符。
“顾先生。
斯米纳教会经文的意义,您以知晓,不再重复。如果要同某个具体的教堂联系在一起,有几点需要注意。‘元始和终末’,代表最初和最后。那么这所教堂就必须具备以上特性。‘死过而复生’,可以指人,也可以指建筑。在人,则殉教的圣人皆死而复生;在建筑,则有被毁重建的可能。另外,‘华冠’一词也指得注意。它也可以被译为国王的皇冠。我从未将《圣经》经文同现实中的某个教堂联系在一起,但据我猜测,Saint-Denis教堂也许符合经文的意思。
个人意见,仅供参考。奎德。”
“Saint-Denis?”欧仁瞪大眼睛死盯着屏幕。“确不确定?确不确定?”
顾亭然一只手捂着脑门,痛苦的思索。“圣德尼斯……”他喃喃自语。
“圣德尼斯是法国历史上第一位主教。他在公元250年在塞纳-马恩省河流域传扬福音,随行的有圣路帝古和圣爱留德路。但三人最终被异教徒逮捕。经过长时期的牢狱生活,他们在公元258年被斩首。据说,Saint-Denis就是建立在他们的坟墓上。他既是第一个在法国传教的人,又死在法国。这正符合‘元始和终末’的意思。”
“如今的Saint-Denis教堂也是第一座哥特式教堂。”孔陶补充到。
“那‘死过而复生’呢?怎么解释?”
顾亭然也像是受到启发,抢话到:“Saint-Denis教堂是法国国王的集体陵墓。1793年,法国大革命期间,圣丹尼大教堂中所有国王王后的墓室全被毁。愤怒的人民把他们的遗体拖出墓室,并集体埋葬于一个大坟头下。如果在中国,他们一定会被曝尸街头。”
他自作聪明地补充到。“1805年,拿破仑主持修复Saint-Denis教堂。1816年,复辟的路易十八颁旨重修皇族墓室。随后,波旁王朝先君被找回的骸骨又被重新放回Saint-Denis教堂的地下墓室中。Voilà!Saint-Denis教堂就这么‘死过又复生’了。至于‘华冠’,我想指得就是法国国王的皇冠。”
欧仁和孔陶不停地交换着眼神,他们一向只把注意力集中在巴黎市区的教堂,可Saint-Denis教堂却位于巴黎市北部的圣德尼斯省,虽然和巴黎同属一个大区,可凶手诡异的行踪实在难以琢磨。
孔陶又盯着电脑屏幕看了会儿,说:“分析很可信。”
欧仁眯缝双眼,他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整理了一下思路。紧接着,他迅速抓起电话,又过了几秒钟,他开口说话。顾亭然和索菲娅不知道他在和谁通话,可话语间,他似乎在同圣德尼斯当地的警察通话。他吩咐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找到Saint-Denis教堂的神父,一边说,他同时在网络上快速搜索。“埃里克……埃里克神父。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他,保护他的安全。……我们现在就动身。……什么?对,家里也好,教堂也好。总之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
挂断电话,欧仁仿佛变了个人。之前的疑惑和顾虑迅速散尽,取代它的则是雷厉风行。他从衣架上抓起外套,说了声:“走!”孔陶跟他来到门口,顾亭然和索菲娅却依然坐着不动。警察办案,他们没理由跟着去。
欧仁一把拽开房门,道:“还不走?”他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但由于侧着脑袋,又好像是在同顾亭然和索菲娅说。孔陶朝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跟上。欧仁跨出办公室,又冲着外间屋喊着。这次,他叫上艾芬博格和墨菲,他的两个得力手下。
“头儿,上哪儿去?”墨菲捧着刚买回来的三明治,问到。
“Saint-Denis。”
“坐车去?”
“要不要给你买快线车票?”欧仁瞪了他一眼,并不欣赏他的幽默。
六个人分两台车,孔陶载着欧仁带两个年轻人。艾芬博格和墨菲紧随其后。他们一路疾行,驱车上了高速公路。星期天下午的巴黎市区,交通状况依然不甚理想。市区狭小的道路,很难给人一种顺畅感。加之每隔十几、二十步路便有一处红绿灯,几乎刚一起步,便又在另一个红绿灯前停步。两台车都亮起蓝色的警灯,“呜呜”怪叫,可对车速还是没有帮助。
“不能再快点嘛。”欧仁小声抱怨到,但他不是冲着孔陶,他知道孔陶已经尽力了。
“我们还有时间。如果凶手很守时,现在还不到七天。”孔陶安慰他到。
大约开了一半的路程,欧仁的手机响了。“喂?……什么!在哪里?……我们就快到了。”通话很简短,总共持续了一分钟不到的时间。欧仁像是很不愿意接听这通电话。他挂上电话,一声不吭。顾亭然和索菲娅坐在他的身后,看不清他的表情。孔陶也没开口,但后视镜里刚巧能看到他的脸。一脸严肃,皱纹全都绷直了。
良久,欧仁才开口。“他们在Saint-Denis教堂的办公室里发现了埃里克神父的尸体。”
狭小的车厢内顿时静了下来。欧仁开着车窗,风一阵阵挂进车子,随意拍打着人们的头发。刚出门,顾亭然还觉得天气不错,转眼间,乌云仿佛潮水般涌上来。他似乎目睹了乌云翻滚的全过程,那肆意变换形状的灰色,像是在戏虐无知的人们:它能任意操控世界的运行,如同随便变换云朵的形状。顾亭然觉得他们就像圣旦水晶球里的摆设,凶手则是玻璃外的看客。上下倾覆,左右摇晃,速度快慢,全凭他的喜好。他们只能任由天旋地转,雪白色的纸片纷纷落在身上。
他究竟想怎么玩弄我们?
顾亭然觉得汽车已经开了一个小时,他总算在前方的拐角初看见了那座古怪的歌特教堂。说它古怪,因为他只有一个钟楼,孤独的耸立在底座上的一侧。它并非如其他教堂那样讲究对称,事实上其他部位全都恪守成规,唯独这座间尖顶钟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