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0日,周二。
晚,23:00。
为了不影响妻子的休息,欧仁独自睡在客厅。微弱的壁灯大致只能照到他眼前很小的区域。即便带上老花镜,他还是得把笔记本凑得更近一些。笔记的内容,是奎德教授关于七所教堂以及对应的《启示录》经文的解释。
自从探望完顾亭然回家后,他已经躺在沙发上细细品味了许久。时不时,他总会啧啧赞叹那些经文的撰写者。是他们,让呆板的文字携带上深刻的内涵。这奥美的文字,原来都是一条条弯折的曲线,是比工匠更精巧的双手,和比天神更具眼光的融合,才有了诗人赖以为生的灵感迸发。
“总觉得什么地方有问题……”欧仁喃喃自语。右手不停地把玩着铅笔,嘴唇则变化着各种奇怪的造型。虽然新近找到的两名神父被证实符合凶手犯罪的标准,可字里行间,并非处处都那么清晰明朗。
欧仁突然想找人一吐为快,找谁呢?他头一次将孔陶置于一个有待考虑的备选位置。他并非不信任后者,然而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此时的他更希望得到G的建议。
拨通电话,欧仁耐心地等待着冷嘲热讽。这是他自找的。
“您不需要睡觉吗,局长先生?”那依然是属于G的声音。虽说是抱怨,可丝毫不能从语气上听出。
“你不觉得顺着圣经密码找到那些神父,太轻松了吗?”
G愣了几秒,道:“退休生活是不是让您的大脑短路了?两名神父完全符合凶手杀人的条件,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更适合交给凶手处置?”
欧仁不去理会他,自顾自地说:“我们之所以走上破译《圣经·启示录》的道路,正是因为凶手在尸体上放了一段经文。当第二、第三个凶案现场又找到类似经文时,我们才尝试着以现实中的教堂比照经文内容。注意,我说的是以教堂比照经文。由于凶案发生在特定教堂,因此只要教堂符合经文的部分描述,我们就会反向认定经文描写的正是这座教堂。第四个目标的成功破译,加深了我们对经文的依赖。可是,你不认为从经文到教堂很别扭吗?”
“你是想说经文的范围大于教堂,如今它只能对应一所教堂就变得不符合客观规律?”
“这就好比数学题。”欧仁总算找回当年做学生的感觉。“回过头来想想,哪一段经文不是只有部分内容和教堂吻合。可为什么偏偏就真的只对应了那一所教堂呢?巴黎有好几家圣彼得教堂,圣约翰教堂也是如此。单靠圣人名字和外号就断定教堂,这里几乎和经文没有任何关系。Saint Esprit教堂的解释更是牵强:其实关于七个教会的每一段经文都提到‘圣灵’,为什么只有这一段指的是Saint Esprit教堂呢?”
“因为我们找到了答案,所以我们认为解题的步骤是正确的。”G的领悟能力相当强。
“我们用没有齿纹的钥匙去开锁,结果还是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因为那件东西根本就不在锁的背后,而是被人拿到了我们的面前。”
“还有,似乎从来没有人质疑,索玛神父的死为什么提前了?”
“你怀疑奎德教授?”
“于情,我不该这么做;于理,警察应当怀疑一切。今天从医院出来时,顾先生悄悄告诉我奎德太太的脸上也有一颗痣。”
“你向教授确认了?”
“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又是片刻寂静。“我曾命人查过他们:从掌握的资料看,他和他的太太没有任何问题。”
挂断电话,已是子夜。周三,教皇即将踏上前往巴黎的旅途。
5月11日,周三。
子夜过后。
阿道夫和科迪耶早就决定放弃今晚的睡眠。阿道夫的办公室依然作为临时指挥部使用。大大小小的地图摊在桌子上,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一幅大战将至的情景。当然,办公室里绝不只有他们两个人:宪兵、GIGN、警察、消防、急救,各部门负责人齐聚一堂。他们认真听取科迪耶的部署。这次,阿道夫选择缄默:科迪耶的功劳就是他的功劳,可他不想独自承担可能存在的责任。
不眠人何止他们。
自从拉萨尔大主教贴身秘书的特派员身份公开后,宾虚始终对他敬而远之。若不是托内贝尔枢机主教命他协助秘书工作,他宁可去干巡逻的苦差事。再一想,教皇大人的安全是头等大事。从古到今,侍卫队就是教宗身前最后一道屏障。身为侍卫队长,他更是要竭尽所能。
巴黎圣母院的安全工作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秘书和宾虚站在一旁,看着忙碌的警察犹如蚂蚁一般。在这种情况下,法国当局会不会出动军队?到那时,场面一定更混乱。
宾虚注意到,法国人对教皇的到来格外重视,就连圣母院两座钟楼上都布置有狙击手。四下的建筑中,这样的布置更是随处可见。
“这里再增派一些警力!”秘书以梵蒂冈使节的身份发号施令。他带着宾虚,亲自在教皇要做演讲的广场舞台上走了一遍。他希望宾虚能发现布置中的一些隐患,哪怕一个也好。随后,他自己已经接连说出了好几个。
“他太专业了!”宾虚用罗曼什语低呼到。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周三,凌晨4:00。
一架达索公司出品的私人飞机平稳降落在戴高乐机场的跑道上。它先是颠簸几下,继而缓缓滑行。稍停,它向一片巨大的空地驶去,那里早已人山人海。在数不清的人群中,总统的双眼始终盯着飞机。
舱门打开,总统迈出了坚定的一步。
教皇低头走出舱门,顿时,空旷的场地上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现场所有的人,当看到教皇真正到来时,无不为他的勇敢而动容。褪下教皇的外袍,他只是个干瘪的老头。可他的无畏不逊于任何人,他就像一名战士,光明正大地接受挑战。
一级一级台阶,教皇稳步踏上了法国的国土。总统上前,同教皇热情的握手。寒暄在所难免,总统对教皇能在此非常时期来到巴黎表示由衷的感谢和钦佩;教皇则主动向总统表示歉意,自己的鲁莽打乱了友邦的计划。
欢迎的队伍中,教皇发现了托内贝尔和尼加拉两位枢机主教。就像老朋友那样,教皇和他们寒暄冷暖。这两位枢机主教大约在凌晨3点便风尘仆仆地赶往戴高乐国际机场。以他们的身份和地位,出现在迎接教皇的队伍中实属正常;可他们还是礼节性地向法国政府提出申请,以允许他们进入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机场。
“终于要走到台前了。”去机场的路上,托内贝尔盯着反光镜,回想当初秘密潜入法国的情形。
尼加拉目视前方,认真地驾驶着汽车。“那些秘密警察一定会大跌眼镜。他们一定想不到潜伏在巴黎的是你我二人。”他咧嘴大笑起来。
他们的出现的确让巴黎警方大跌眼镜。当发现两位枢机主教出现在欢迎的队伍中时,孔陶悄悄给欧仁打了个电话。后者又转告G。电话里,他听到G难得怒气冲天的发着脾气。
“总统阁下,”正当法国总统和教皇并肩走向等候在一旁的轿车时,后者抽空说到。“鉴于目前巴黎的局势,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我洗耳恭听,教皇大人。”
“天主教世界不应该屈服于任何恶势力。但具体到个人,我实在不愿意更多的神父命丧贼手。我希望用我的专机护送万多姆和弗朗索瓦两位神父至梵蒂冈,一则保护他们的安全,二则,我对他们另有任命。”
坐进车厢前最后一刻,总统做出了决定。他唤来站在远处的孔陶,低声吩咐几句。后者点头应允,继而转身消失在欢送的人群中。总统眉宇间的结慢慢舒展开来,他又望了一眼机场,低头钻进了汽车。
另一侧,托内贝尔和尼加拉也作为教皇访问团队的一员,坐进了一台黑色汽车。车门关闭,尼加拉迫不及待地用罗曼什语询问托内贝尔。后者双手用力搓揉双眼,自从来到巴黎,他还是头一次感到疲惫。
“请特派员出面跟踪那两名神父吧,凶手肯定会埋伏在来机场的路上。另外,”他低头核对时间。“给宾虚打电话,让他先上教皇的专机,今晚跟随教皇一起回梵蒂冈。”这句话他像是在对尼加拉说,又像是在提醒自己。
一个故事,三个版本。
第二个版本来自教皇。
周三,清晨7:00。 教皇平安到达巴黎圣母院内为他准备的休息室。他要求让自己独处一会儿,为他服务的修士端上早餐后,反身退了出去。
这个时段,暖气供应早已结束。可教皇还是喜欢扶着沿墙安装的散热片。他的手指关节有些风湿,那样多少能让他舒服些。等确定再没有外人打扰时,教皇拨通了一则电话:用他事先准备好的手机。
不要再去介意我的行程提前,我的朋友。既然规律早已打破,余下所有的安排必须做出调整。几周来,我密切注意着巴黎发生的事:当索玛的死讯在周四便传到圣域时,我就意识到你这里可能遇到了麻烦。我完全体量你,除了警察、秘密警察,你还必须应付圣域的骚扰。二十多天的行动,只被拍到照片,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大师,自那七人不同程度的背叛……
背叛就是背叛,没有程度之分!
抱歉。自那七人背叛后,我早已建议是否不必理会当年的计划。可你,大师,我的朋友,你始终是个恪守原则的人。这点我很欣慰,圣殿骑士团的全体成员亦会欣慰。但制定计划时,你我还是孩子,大师虽然教导我们……
行了,前代大师的事,我不想再提了。不论如何,两名罪人聚在一起,我们能轻易下手,这是好事。我唯一担心的,当初说好由我来送你去天堂。可现在圣母院前守卫森严,恐怕……
你又来了,我早说过打破陈规。我们既然有心献身,何必在乎形式?唯有信念不移,才是前往天堂的通行证。原本,那七人也与我们有袍泽之情。上帝也在天堂为他们预留了席位。但俗世的丑恶玷污了他们的心智。如今,他们倒真是死有余辜,地狱也要为他们腾出空位。所幸,他们并非真正的圣殿骑士团后裔,不像你,我的朋友。你是上帝选派的代表。当初决定将他们送去法国,就是要在你的周围形成一股力量。
只怪我年龄同你们相仿,否则,我一定规劝他们要坚定信念!
这不能怪你,我的大师。若欲改变之人,必改变;若欲坚定之人,必坚定。如果真要追究,也只能追究祖先留给我们一本晦涩难解的古书。
还好,有你在梵蒂冈,我们才能从图书馆里取到古书的余下部分。否则,前代们的意志只能由我们的后代继承了。当年的耶路撒冷实在是个神秘莫测的场所,我多么希望能生活在那个年代,去探寻更多的奥秘。
已经够了,我的朋友,耶路撒冷留下来的瑰宝足够助我们迎来末日审判。我记得你说过,它的效果异常显著。
我想借用你的专机,在前往伊甸园的沿途,我将放出“四位骑士”。届时谁将死去,谁将幸存,就能一目了然。
愿主保佑你,大师!圣殿骑士团将到你我这里结束,我们将共赴另一处地方继续我们的义事。那时我们会改名,以上帝的名义互相问候。不过,你得在天堂等我片刻,我必将由炼狱山盘旋而上。
两位义士互道珍重,这是行动前最后的祝福。教皇心满意足地收起电话,这才开始品尝美味的法式早点。眼看着,他们的计划就要画上句号。他非常满意自己的作为,身为教皇,却不被世俗诱惑,坚定心中的信念。对圣殿骑士团,这多少算是一种交代。他觉得,必须以教皇的身份做交代,才算为圣殿骑士团讨回公道。当年圣殿骑士团被以“传播异端邪说”惨遭克雷芒五世的杀戮;如今以教皇身份殉道,再讽刺不过了。
和这一任大师不同,教皇对前任圣殿骑士团大师——也是前任教皇——崇拜不已。如果不是前代大师悉心安排,自己怎会以如今的身份迎接末日审判的到来呢?他由衷地祝福前代大师,自然也包括这一任大师成功去往天堂。至于他自己,审判后去往哪里都毫无怨言。
巴黎圣母院,托内贝尔和尼加拉始终形影不离。“刚才教皇在和外界通话。”托内贝尔说到。
“和谁?”
“电话被加密了,只能收到微弱的信号。”数秒的沉默,仿佛几个世纪一般的漫长。“他已经不受控制了……”
“其他大人会同意吗?”
“启动紧急预案。”
“在哪里动手?”
“巴黎。”
一个故事,三个版本。
第三个版本来自即将分别的同志。
为了事业,难免有牺牲。明确了牺牲,就不必再难过。我就要出发了,在预定地点,结束那两名叛徒的生命。那之后,我肯定无法回来。献给上帝的神圣的血,只有另寻他人了。
计划改变后,我便意识到这一点。我不能用原先为上帝准备的圣血,多少是个遗憾。但放心,我已经找到了替代品。我会带着新的圣血飞向天空。在揭开了前四个封印后,我就会和圣血一同前往伊甸园。
说不介意,那是在欺骗自己。我们都曾死里逃生,上帝在鬼门关前将我们拉回。他选择我们不死,必是要我们完成他的事业。也许这事业危险重重,可比起他选择我们的荣光,微末的危险根本算不得什么。既然我是他所选之人,为了这一天,为了成为圣血,我放弃了育有儿女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