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事在高二（一）班成为了大家今天最为关心的焦点事件。它激发了他们的好奇心，他们迫切地想要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且是一个细节都不能少。如此一来，3—11里的人便成了备受青睐的采访对象。但是，除了那三个人，3—11里的其他人对昨晚的事几乎是一无所知。可是，那三个对此事最有发言权的人却都在三缄其口：乔明的那半张脸肿得像是嘴里含了一个包子似的，当别人问他时，他指指脸蛋，示意他已经连说话都很困难了；赵天波则在玩酷，他的嘴里只有三个字——“不想说”；而叶超则趴在桌上，六神无主地盯着桌上的课本，如是被人施了定身法术一般。
谁都清楚，此时的叶超是不能去惹的，这也是他的一个很鲜明的个性：他若高兴，他便能答应别人的任何要求，他若是心情不好，谁烦他谁就遭殃。对于叶超，班里的大多数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心声——“他的存在以及他的那些所作所为令我们蒙羞”。像他这样的人，人缘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上了高二后，他基本上就不怎么和班里的人来往了，他整日都和学校里的那些痞子们搅在一起，他也因此而受到了同学们的漠视。他们虽然没有将其遗忘，但他们却把他这个真实存在的大活人视若无物，这显然要比遗忘他更为绝情。叶超不是一个傻子，对于同学们的冷漠，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们看他不顺眼，但他也不会去求他们顺眼看他，反正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他并不认为是自己变了，而是觉得身边的这些人才是变了，他曾对“兄弟会”里的那些人说过：“你们去年都是老虎，今年怎么全成绵羊了？”而他，不喜欢当一只绵羊。
站在客观的立场上来说，叶超并非是一无是处。他的身上也有闪光点，有的甚至让人为之而动容。他在去年的学校田径运动会上为一班赢得了许多荣誉，他一个人揽下了三千米、铅球和立定跳远这三个项目的冠军；他曾为班里的一个受了外班欺辱的同学去打抱不平；他的歌唱得很好，曾两次在校园晚会上登台献唱；他有着俊朗的面容；迷人的微笑……但是，他身上的这些闪光点如今全被一层乌云给遮挡住了，鲜有露面的机会。人们总是习惯于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在抬头的那一刹那间看见的只是层层云海，那么即便云层后面的景色再怎么漂亮也不会有人刻意去等待或搜寻。叶超的那些好，同学们渐渐都淡忘了，他们记得更清楚、感受最深刻的是现在的这个叶超：打架、旷课、抽烟、喝酒、在校外赌博、进舞厅……可以这样说，现在的这个叶超将从前的那个他埋葬得相当彻底。
让人觉得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如今的这个让学校头疼不已的叶超当初竟然是被特招进校的。他的中考成绩足以让他跨进有着“全市最好”美誉的市第一中学的校门，另外，由于他有田径方面的特长，他因此而在去年夏天受到了多所中学的哄抢。
叶超的家境虽谈不上是富甲一方，但也算得上是殷实，他的家人在市区里经营着一家火锅店。在进入达海之前，在父母的严加管教下，叶超是一个广受众人赞誉的寡言少年。到了达海后，他终于可以不用每天都去聆听父母的言训了，他每月才见父母一次。相比以前，他的自由被无限地放大了。当他生平第一次到网吧去上网时，面对身前的那台电脑，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甚至连给电脑开机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和他一起出去的同学都在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在他们的哄然大笑中，叶超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从那以后，他决心要改变自己，要活出一个全新的自己，可悲的是，他竟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昨晚的事自然是瞒不住马明的，他可以确信叶超这次是“死定了”。在“留校察看”期间犯事，叶超这无异于是在自取灭亡！
“这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马明笑得很得意，想必曹操在擒获吕布之时也曾像他这样笑过。
“至少我不希望让他顶着一顶‘被开除’的帽子离开学校。”坐在马明对面的华敏一脸的沮丧。
“此话怎讲？”马明探身问道。
“我自会给出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让我们彼此都能接受。”
“乐观其成。但是，叶超必须得走人！”
“那你准备怎么处罚乔明？”华敏问道。
“你想怎么处罚他？”马明反问道。
“我没有权利处罚他，你好像有这个权利。”
“念在他是第一次被逮，给他个警告处分就行了。”
这便是今天上午马明和华敏在政教主任办公室里的对话内容。如果叶超能听到关于他的这些话，不知道他会有何感想？事实上，他的心里其实还存有一丝的幻想，他期待着学校能再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虽然他不敢保证自己能彻底悔过并改过，但这总比一点机会也不给要强。然而，不幸的是，他的这个想法确实是一个一厢情愿的美好幻想。
今天倒也真是又赶上巧了，白天的正课恰好没有语文，而晚自习却正巧就是语文。上午，叶超在煎熬中生平首次见到了崩溃是个什么模样，等待“审判”的滋味确是不好受。这还没完，他下午同样也是在煎熬中度过的。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的这份煎熬会在今晚的晚自习上得到终结。
我们再来聊聊华敏。她对叶超可谓是仁至义尽了，如果没有她的庇护，叶超这棵小树早就被学校的那一套规章制度给劈倒了。她为何会对叶超那般的宽容呢？从教近二十年来，像叶超这样的学生，华敏见过很多。她知道，一旦把叶超放逐到社会上去任其自生自灭，那么叶超的人生无疑会因此而发生重大的改变，而且，她确信像叶超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因为遭到了学校的开除而就此一夜长大的——他们会沉沦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有的人甚至一辈子都不能从这场沉沦中爬出来。因而，在华敏看来，开除一个学生无疑是在对一个人进行犯罪。此外，她对叶超极其宽容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她始终都认为身上不乏优点的叶超是一个可塑之才。她有这样的一个观点：相比起那些老实本分学生，犯错的学生更具有可塑性，更容易尽早成才，所以，她一再地给叶超改过的机会。可是，叶超的行为却让华敏见识到了何为“特例”——在这一年多时间里，叶超老是犯错，而且他老是犯同样的错。叶超的行为无疑是在考验华敏的忍耐力，她忍到了现在已经实属不易了。可是，正如我们前面所提到的那样，一个人的忍耐毕竟是有限度的，而叶超在昨晚则冲过了华敏心里的那条忍耐的底线。然而，在今天早上醒来后，华敏的心又软了。她想：“也许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真的就改了。”但这一次马明已经对叶超下达了“必杀令”，华敏如再想挽回局势就必须得使出新招才行。
晚自习刚一响铃，华敏便走进了教室。她也不说什么废话，直接就进入了主题。
“叶超，你过来！”她板着脸说道。
这一刻终于来了！叶超“挑着十五只水桶”走到了讲台上面！
“转过去，面向大家！”华敏说道。
叶超把身体转了过来，仍是低着头。
“相信大家对昨晚所发生的那件事多少有了一些耳闻。大家眼前所看到的这位正处于留校察看期间的叶超同学在昨晚的晚自习下课后翻越学校的北段围墙偷跑了出去，然后到网吧里去玩网络游戏。不幸的是，他被逮了！”讲完这些后，华敏把目光投向了叶超，说道，“叶超，我现在很遗憾地告诉你，高二（一）班已经容不下你了，达海也已经容不下你了。过了今晚，你就完全自由了，你从此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去玩你的游戏、打你的架、抽你的烟，你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会因此而找你的麻烦了。这一天你应该是已经等很久了吧？也怪我们碍着你了，老是不想让你离开，你都那样了，我们还是想把你留在我们身边，这都得怪我们没有眼力。可是，你既然那么渴望自由，那你怎么不说出来啊！我们还以为把你留在学校里是在帮你，可结果却是在害你。早知如此，我们去年就该成全你……”
讲到这里，华敏仿佛听见有人在小声地抽泣。当她刻意去观察叶超的眼睛时，正好看到一滴眼泪从叶超眼眶里滚落了出来。
等了整整一天，叶超终于等来了结果，等来了那个最坏的结果。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尽管他也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但是，当预想变为了现实，他却难以接受。华敏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被开除了！开除？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当初他不是昂着头走进来的吗？他不是实实在在地通过考核进来的吗？他不是以特长生的名义被学校给请进来的吗？他认为自己并没有什么大错，可他却被开除了，这是为什么？
“开除？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真的错了？那我又错在哪儿了呢？开除？我怎么向家里交代？我真的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了吗？”这些疑问在叶超的脑子里打起了搅，他想去理开它们，但却越理越乱，直到最后理成了一个死结。在这个死结上，他看见了两个字——开除！他不知自己怎么了，他只觉得鼻头一酸，然后眼泪就流了下来。
“叶超，你现在后悔了吗？”华敏问道。
“嗯……”叶超不住地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随即就泣不成声了。
华敏似乎等他的这个点头已经等了很久了，她迫不及待地向叶超伸出了一只援手。
“现在，就让全班同学来决定你的去留！”华敏转过头，面向台下的这帮学生，说道，“你们每人撕下一张小纸条，想给叶超最后一次机会的人写一个‘留’字，不想给他这个机会的人写一个‘走’字。”
她的这句话让教室里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怔！叶超也被这话给惊得抬起了头——他看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悬在了自己的眼前！
其实，华敏的这个主意早在今天中午就想好了。在内心深处，她仍然愿意再给叶超最后一次机会。尽管马明把话说得很绝，但她却想到了一个可以扭转颓势的办法，她想用班里的民意去打动学校的领导，她想以此为叶超留下一线继续待在学校里上学的希望。她对自己的这帮学生多少是了解一些的：既然她现在已经委婉地向他们表明了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和立场，而且叶超又当众流泪了，那么他们便应该知道该怎么做了。
然而，最终的民意表决的结果却让华敏大吃了一惊——只有三张纸条上写着一个“留”字！
最后的幻想破灭了！不论是对华敏还是对叶超，这个结果都堪称是一声晴天霹雳！那些打雷的人安静地坐在下面，也许他们也被这记没有任何声响的闷雷给震住了。但不论如何，这就是最终的民意结果。华敏突然觉得自己的后背有些发凉！他的这帮学生绝非是那种无情无义之徒，但他们却对叶超的眼泪无动于衷，这说明了什么？这只能说明他们在这之前就已经对叶超死心了！
“叶超究竟都做了些什么事，以至于让他们如此的恨他？”华敏的心里产生了这样的一个疑问。
华敏当然不可能完全知道生活中的叶超是个什么样子，但叶超的这帮同学却知道，他们远比华敏更加清楚地知道叶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叶超在下课期间当众抽烟，华敏不知道；叶超在教室里对女生说些下流的话，做出一些下流的动作，华敏不知道；叶超威逼着一些人给他做作业，华敏也不知道；叶超对班里的那些敢于与他作对的人，轻则骂娘，重则拳打脚踢，华敏还是不知道……但是，叶超的这帮同学却都知道！这就是他们之所以要赶走叶超的原因！
“叶超，这次谁也救不了你了，但你可以不用顶着一顶‘被开除’的帽子离开学校，你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写一份退学申请书。做为你的老师，这是我能帮你的最后一个忙。”华敏神情落寞地说道。
此时的叶超已经不止是泪流满面了，他开始抽泣了起来，还不时地用手去擦眼泪。他努力地想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可他却始终也无法阻止泪水的流淌。当他尝试着抬起头时，他发现自己的眼前是一片泪光粼粼的模糊景象。他转过身，向华敏深鞠了一躬。
“老师，我对不起你！”他说。
接着，他又面向班里的同学，也深鞠了一躬。
“同学们，我对不起你们！”说完，他再次抽泣了起来……
看着这个昨晚还对其无比痛恨的人在众人面前严重失态，赵天波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一个调味瓶似的。没错，他恨叶超！即使他不当3—11的室长，他也恨叶超！可是，叶超的眼泪却让他动了怜悯之心。他认为，如果一件事能让一个人泪流满面，那么那件事所蕴藏的能量是足以让一个人的灵魂产生质的改变的。
“流下几滴眼泪并不是什么特别困难的事，但你今晚流出的眼泪已经多得可以用来洗脸了，我相信你这不是装出来的。但是，你悔过得太迟了。”赵天波在心里对叶超说道。
在赵天波就任3—11宿舍室长之初，古越和叶超被他视为是他“革命”路上的两个最大的障碍。如今，他俩一个选择了妥协，而另一个则已经离开了学校。自此，尽管他的“革命”尚未彻底成功，但他在3—11宿舍里的“统治”地位却变得空前的稳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