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巨大的阵法之中,那只被藤蔓束缚住的巨鸟,恼怒地发出一声吼叫。
石破天惊。
振聋发聩。
比起片刻之前,更加令人畏惧。
似有,毁坏一切的力量从中爆发。
一瞬间,巨鸟身上的藤蔓尽数断裂。
一路直直断裂到根部,断裂到青衣女子的手掌中。
施术之人面露难以掩饰的震惊之色,瞬间,口吐鲜血,倒下身去。
然而,这样并不能解气。
那只巨鸟怒不可遏,身上羽毛一根一根目不暇接地飘起,在四周水波似的渐渐扩散开来,连天蔽日地笼罩着面前的一切,一根一根在空中水平立着,形成一面瞬息万变的,五光十色的羽毛墙,直指不知所措的青衣女子。
漫天悬浮的五彩羽毛泛着金色的光芒,纷纷指向一个中心,暴雨梨花般地直插向那一袭青衣。
空气凝固。
一个破空而入的身形。
随即,一面紫色的厚重光屏骤然出现。
它无边无际,熠熠生辉,生生挡在女子面前,隔开那满天的杀人利器,护住那娇媚的身躯。
紫色的光屏下,隐约现出一袭紫衣。
在青衣女子身后的女孩睁大了水蓝色眼睛,直直看向那紫衣男子。
真真切切,这,正是一路同行的南公子。
南煌。
无边无际的紫色光屏,风驰电掣地反噬着触到其上的羽毛,将一根根五色羽毛变成了黑色,解体粉化成烟尘,反向朝巨鸟飘散去。
那黑色的粉末径直地落在巨鸟羽毛上,将巨鸟羽毛烧出了一个又一个口子,发出滋滋响声。
巨鸟身形过大,避之不及,面露惊恐之色。
光屏后,眉目疏朗,紫衣翩翩。
光屏渐渐散去,一片紫光护体,他巍然屹立。
目不斜视,气势凌人。
“无知尔等,还不速速交出所护之物?”
涓涓细流划出的古老阵法,发出耀眼的金光,阵法每一个方位都立着庞然大物般的五色巨鸟,威武庄严地俯瞰着阵法一角。
那是,一道紫光。
在阵法正中,有一物漂浮于日月光华之中,发出温柔的点点五色浮光。
正是,它们屹立近千年所护之物。
见到来人,它们似有些动摇,发出此起彼伏的低鸣,震得四壁上不断有岩石脱落。
一袭紫衣纹丝不动,与这大他数千倍的巨物们遥相辉映,互相对持着。
一番震耳欲聋的鸣叫声后,暗室中渐渐安静下来。
方才那只巨鸟微微向男子低了低头,张开尖利的喙,道。
“见过凰大人。”
紫衣男子略略额首,像是回了这一称呼。
“既然识得吾之真身,还不速速听命!”
巨鸟毫不退让,厉色回道。
“凰大人有所不知,当日,女娲娘娘将吾等镇于这九曲星布罗门阵中,吩咐吾等,非见鹏王而不得擅离。
吾等埋于幽闭之中不见天日已近千年,日夜不敢辜负娘娘之希冀,还望凰大人见谅。”
一袭紫衣上的面目棱角分明,面无表情,冰冷地回应道。
“无知尔等,鹏王已然亲临!”
听着紫衣男子的怒斥,巨鸟面色嗔怒,羽毛微微立起,却勉力又行了一礼。
“不知鹏王何在,还望大人明示。”
紫衣男子猛然转身,大步走向被青藤缚住的白衣女孩。
水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愤怒。
紫衣男子身形一顿,在离女孩一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突然间,他弯腰鞠躬,将左手放置在右手之上,双手合住向前向上拱起,沉肩坠肘,到嘴前上下处,两手降于胸前,身体下蹲,屈膝跪地,继而,五指分开,掌心向下,双手按在膝盖前沿上,头也缓缓至于地。
三声触地响声。
接着,他起身。
如此反复三次。
如出一辙的三拜九叩大礼。
只是更加规范,更加原始。
真正的用处,乃是觐见帝王之礼。
俯在地上的男子,以头贴地,一本正经地说道。
“臣凰,拜见鹏王。”
暗室之中,鸦雀无声。
石壁上的银白色。阵法中的巨鸟。面前的紫衣。负伤的青衣女子。
齐齐看向,那跪在地上的橙衣女孩。
时间,停止在这一刻。
许久之后,有些惨白的唇齿间,轻轻开启。
“凰,一别千年,汝,一如既往。”
从橙衣女孩身上发出的,却不是她的声音,那声音洪亮如钟,浑厚圆润,通透明亮,响彻云霄。
橙衣之上,一个金光四射的人形缓缓挺立了起来。
她身着五色金丝玉饰羽衣,金发金眼,眉目如画,冰肌玉骨,仙姿玉立。
她亭亭玉立在白衣女孩身侧,面上安静祥和,身形在金光之中若隐若现,虚无缥缈,近似透明。
面前的紫衣男子依然屈膝跪地,俯身低头。
金衣女子视若无睹,步下生莲,向他身后的巨大阵法走去。
九曲星布罗门阵中,金光铺地,九九八十一只巨鸟位列天地四方八卦,万年守护,如星宿密布,贸然闯入,如遇罗门。
阵法正中,领头之鸟,扬颈长鸣,四周巨鸟纷纷附和,一时之间,龙鸣狮吼,不绝于耳。
金衣女子款款走到领头之鸟面前,轻轻扬了扬衣袖。
“吾,乃万鸟之王,鹏。”
阵法中,巨鸟们瞬间停止了鸣叫,目光灼灼,隐有泪光点点。
领头之鸟将颈脖轻轻平置于地面,略有哽咽道。
“属下等候殿下已近千年,今日终于得见,感激涕零,诚惶诚恐。”
金衣女子缓缓将玉手放置到巨鸟的尖喙上。
“尔等精心尽力,恪守职责,本王必将助尔等达成心愿。”
听完这句话,一滴硕大的浑浊眼泪从金色的眸子里渗出,巨阵中,群鸟纷纷发出了悲鸣之声。
“谢鹏王,吾等,感激不尽。”
一袭金衣轻轻颔首,继而,轻移莲步,缓缓走向那阵法之中的日月光华。
那里,这是一块散着星星点点五色光芒的石头。
她在离目标一步远的地方停下,伸出芊芊玉手,穿透日月光华,触碰那块石头。
而那块石头似乎也感应到什么似的,莫名地震动起来。
像是在挣脱某个无形的束缚,心急火燎地要跳到女子的手上。
过于着急的心情,如四散的毒气一般,瞬间,弥漫在暗室的每一个角落里。
直直射出的五色光芒,此时竟有些扭曲变形,阴暗幽昧的色调混淆于其中,干扰着视线,虽近在咫尺,却看不分明。
眼前,浮现出多代人的濒临死亡之时的绝望画面。
耳边,钻入进各种人的痛苦的尖叫声,喊叫声,哭闹声。
铺天盖地,迎面而来。
犹如,奈何桥边。
生与死的分界线,无论在哪,都是一样的。
一幕接着一幕,不断闪现,身临其境。
八十。
一共是八十。
奇怪的是,观察这一切的角度,都是在当事人的内部。
就好像,在讲述同一个人的故事。
不,更恰当的说,是在放映着同一人的记忆。
不断地死亡,再不断地转生。
经历世间种种,体会所有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独自一人,游走与天地之中,在不被发现的角落里,默默承受宿主的一切。
而且,不会因为宿主的死亡而忘却。
这是,何等的悲哀。
在所有的喊叫声之后,还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声音。
这个声音,和那一片黑暗中听到的一模一样。
这个声音,和此刻在暗室中的金色女子一模一样。
那个声音,在这一幕幕画面之中,不断地呐喊着,呻吟着,哀鸣着,挣扎着想要逃脱这轮回的宿命,却无能为力。
这是,何其的悲伤。
最后的画面,终于跳出了内部,从外部观察着一位年轻女子。
雪白的窗帘下,一束黄色雏菊盛开在床边。
银白的男子看得分明,那个女子,正是一块西洋式墓地中,一张黑白照片的容颜。
那是,越筱的母亲。
躺在病床上的她,面色惨白,气若游丝,却温柔地看着一旁的小婴孩,笑了笑,心满意足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画面戛然而止。
一股强大的力量,一瞬间,从阵法之中爆发出来。
天地崩殂。
整个暗室,剧烈地震动起来。
四面,不断有巨大的岩石坠落下来,地动山摇,天塌地陷,整个空间在剧烈震动,似要吞噬掉其中的一切。
受到这突如其来的震动影响,金衣女子猛地身形不稳,指尖打滑,一个不小心,将那块石头滚落到地。
千钧一发。
金色的眼瞳里游过一丝慌乱。
有一袭紫衣出现在她的金眸之中。
瞬地,那人从她身边迅速掠过,身形矫健地一把拾起地上的石头。
下一秒,便毫不迟疑地向头顶飞去。
金衣女子随即反应过来,赶紧追去。
暗室中,一道紫光,一道金光,划破空气。
急急直冲天而上。
在岩石滚落之中,头顶已然破开一个口子。
随即,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穿口而出,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在地上,那个立着的蓝衣男子,突然间,被一方绣帕收起。
紧随其后的,是一瞬间飞起的碧绿色的衣衫。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上空传来,冷血无情。
“永别了,越筱姑娘!”
暗室中,岩石滚落得愈发严重,阵法之中的巨鸟扑闪着巨翅似要逃脱,却徒劳无功。
在它们的脖颈上,爪子上,翅膀上,有一条条粗壮结实的锁链符咒大亮,直直钉在岩石之中。
岩石块受到巨鸟的扇动,越发滚落得厉害。
整个空间,眼看就要完全被埋住。
阵法外,跪在地上的橙衣女孩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天崩地裂,惊慌失措。
一块块大石块正在她身边坠落,直直砸向地面。
石壁上,银白的男子心急火燎,奋力挣扎,却被青藤死死钉住。
女孩的正上方,一块石块摇摇欲坠。
银白的道袍上,渗满了鲜血,他猛地将青藤拔出,冲向女孩。
然而,女孩头上,石块已然脱落。
“筱筱!”
他奋不顾身地奔向她,只求能护她于体下。
距离太远,石块坠落太快。
地上的女孩回过身来,朝他浅浅一笑。
临死般的安详。
他与她,终究难成眷属。
电光火石。
一只金色的四翅大鸟忽的从石壁的方向飞出,风驰电掣,身姿矫健地抓起几个人形,直冲向头顶渐渐开阔的光亮之处。
在它身后,一声巨响,暗室瞬间崩塌,溅起飞扬尘土。
连带着守阵的鸟鸣声,也一起消失在这天地间了。
四翅鸟直直冲向高处,穿梭而过的裳纱国宫殿,破烂不堪,似乎在片刻前,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战斗。
不一会,四翅鸟出了宫殿,此时,正是烈日当空,激起了地上人们的一阵阵尖叫声。
它却置若罔闻,向四面天空张望了一下,终于在看到一袭金衣向它的方向飘来之后,安心愉悦地鸣叫了一声。
那正在飘来的金衣,时上时下,飘忽不定,微微气喘,好像连走路都颇为费力。
四翅大鸟一声着急的鸣叫,快速地向她飞去。
“小姐,拿到萤石了吗?”
声音沙哑,说话的,正是这四翅怪鸟。
金衣女子微微摇头,继而,看向它的脚爪。
那里,正是橙衣女孩,银白色的道士和一只灰色知更鸟。
此时,橙衣女孩面色煞白,气息微弱,一脸茫然地看向金衣女子。
另一只脚爪上的银白色道袍上血迹斑斑,看向金衣女子的眼睛里,意味深长。
在他怀中,灰色的知更鸟生死未卜。
金衣女子秀目转动,示意四翅鸟放下他们。
四翅鸟听话地飞到一座宫殿上空,吓得侍卫们抱头鼠窜,一瞬间,空空如也,只余他们几人。
它飞近了宫殿顶端,将爪里的人放下,停在一边,等着金衣女子走近。
看着金色的仙姿玉质越走越近,跪在地上的银白色男子长发下,玄色眉目微微闪动。
“鹏王?你居然是鹏王?”
音调抖动,说话的正是那个银白的男子。
身旁的白衣女孩茫然不解地看向他去,此时的他,虽在微笑,眼睛里却竟是绝望的神情。
在她看来,更像是在哭泣。
闻言,金衣女子顿住了脚步,那双不可一世的金色眼瞳里,似有微波浮动。
男子直视她的黑色眼眸里,突然间,伤心欲绝。
那样伤心的眼神,触痛了一旁的女孩。
“呵呵,鹏王殿下,鹏王殿下,你怎么能是鹏王呢,你怎么能……”
银白的男子颤巍巍地说道,猛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口鼻,将脸埋入跪着的双膝之间,全身颤抖,强忍住哭泣声。
如此的痛苦,橙衣女孩还是第一次在凌的脸上看到。
在她面前的凌,在重逢之前,总是一副坚毅隐忍的样子,默默承受一切,轻易不会表现出自己的感情。
然而,这一次,却不一样。
凌的这种反应,就好像他们在那空无一人的村落里,听到的杜鹃的悲鸣。
当时,她循声而去之时,凌,也是这样的表情。
陷在回忆里,醒不来的表情。
橙衣女孩缓缓向他伸出手,似乎想去安慰他什么,然而,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那一瞬,她突然发现,竟不知道安慰什么。
她,不知道,为什么凌会有这样的反应。
正如篱所讲的一样,她,对自己的心爱之人,一无所知。
一时间,宫殿顶上,只有男子呜呜咽咽的声音。
许久,一阵浑厚圆润的声音响彻在耳畔。
“凌,越筱,想不想听一听石壁的后半段?”
埋头痛哭的男子停止了颤抖,只是埋入双膝中的脸没有抬起。
身旁的橙衣女孩看看女子,又看看身旁的男子,犹豫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女子莞尔一笑,撒开的金发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她袅袅婷婷地踱起步子,姗姗说道。
“诚如石壁上所写,盘古一万三千年,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
民慌不择路,皆向山林为鸟兽之地,鸷鸟怒而攫老弱,万民皆怨,呼天抢地,求降罪于鹏。
女娲疾首,削鹏官爵,贬下九天,晋封凤为王,行天下之职。
然鹏为创世之鸟,女娲舐犊情深,与鹏规约,
将鹏之魂魄置于轮回之外,以一己之力,经九九八十一次借灵存生,尝尽世间百态,万物疾苦,人间万象;
将鹏之鸟体镇于九曲星布罗门阵之中,由九九八十一只鸟灵护守,历九极日月真火铸就,化为星点萤石,埋于地下;
若非鹏之魂魄取回鹏之鸟体,将永世游走于轮回之外,将永世凌受于日月真火,不得解脱;
但若两者相遇,且行天地重沌之礼,鹏即可重返九天,复位鸟王。”
突然间,她停住了脚步,将灿灿的眸子转向地上的女孩,温柔似水。
“鹏,已然历经九九八十一次借灵存生,而这一世所借的灵——
正是你,越筱。”
听到此处,跪在地上的女孩花容失色。
而她望向的金色身形,依然气定神闲,娓娓道来。
“当日,鹏遇仇家追杀,走投无路,气息奄奄,已行至奈何桥边,又因置于轮回之外,无法过桥,即将化为一朵彼岸之花。
忽有一妇人泪眼婆娑,嘤嘤哭泣于桥头,不愿往生,口中顾念乃是一出生就将死的婴孩。
鹏便将身份如实告知,一并告她,若鹏借她婴孩之灵存生,她婴孩必将一并存生,那妇人问后大喜,鹏遂终成八十一次存生。
当日那婴孩,如今已成这般模样,你母亲泉下有知,一定万分欣慰。”
宫殿上,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亭亭立在他们面前的金衣女子字字铿锵,句句珠玑。
一字一句,将一个远古到现在的秘密揭示了出来。
如梦初醒,水落石出。
“原来,原来,妈妈她……”
橙衣女孩难以抑制地双手捂面,低声抽泣起来。
原来,母亲真的是为了自己而死的。
原来,自己真的是一个杀人犯。
悲痛无比,自怨自艾的情绪如潮一般淹没了女孩。
可是,哭泣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就算她牺牲自己,也已经换不来母亲的生命。
事到如今,一切于事无补。
究竟,怎么办才好?
一只虚无的手,轻轻覆上她的脸颊。
来人轻揉地在她耳侧说道。
“如今之计,唯有好好活下去,才能不负了尔之母一番苦心。”
女孩缓缓抬起头,看向眼前那一双金眸。
一片平静之下,似有如水柔情。
好像母亲一般温柔的存在。
然而此刻,一直在一旁哭泣的银白色的男子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剑,直直指向那一袭金色衣衫。
他薄薄的嘴唇微微颤抖,质问道。
“那,我遇见的你呢?
也是,你的某一次借灵存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