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
一双银白色的翅膀在稀薄的云层中时隐时现。
他的身边,一只灰色的知更鸟并驾齐驱。
一个身着浅黄色绫罗水烟衫的女孩身负层层密密黑云,双手被束在背后,屈膝跪在一片银白色的蓑羽之上。
在她的膝头上,还立着一只同样淡黄色的小鸟。
前方,云层逐渐厚重了起来,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
袅袅云烟之中,朦朦胧胧显出几个影子,好似山脉连绵起伏,层峦叠嶂。
这些高耸入云的山脉层出不穷,烟雾缭绕,郁郁葱葱,扶摇直上,犹如一座座青色天柱,支撑起头顶上的天空,令人望而生畏。
天柱包围之下,似有一汪一望无尽的清水湖被护在其中。
远远看去,湖水正中,有一物渐渐放大,仔细分辨,竟是一座宫殿凭空悬浮于水面之上,其下水平如镜,显得它如同海市蜃楼一般令人真假难辨。
那双银白的翅膀娴熟地穿梭于山峦之中,划出一道道美丽的曲线,迅速而直接掠过清澈见底的水面,向水中宫殿飞去。
湖面上,清凉的湖风扑面而来,吹得人心情愉悦,湖水清澈见底,一颗颗圆润的鹅卵石静静躺在其中。
眼前,那座水中宫殿的外部轮廓逐渐分明,其上的勾心斗角,层楼叠榭,飞檐反宇越发清晰可见。
那样简约古朴的构造,不似一路看过来的精妙绝伦,神工天巧,完全保持了原始建筑技艺的应有风貌,反而更有超凡脱俗的韵味。
水中宫殿越来越近,一袭银白略略减速,优雅从容地停在宫城门口的平台之上。
城门口,一排手持长矛的侍卫即刻冲了过来,为首的一个上前一步,用矛尖对着来人的面目,厉色问道。
“来者何人?
竟敢私闯南溟宫?”
银白的男子抬手轻轻推开近在眼前的利器,伸手将背上全身被束的女孩小鸡一般拎在手中,不屑地向侍卫一递。
“我,是来给凤王送点东西的。”
南溟宫中。
一座清雅的小屋内。
青衣女子正手持鹿皮,轻轻擦拭着手中一柄剑的剑身。
花容玉貌中,一道血痕格外触目惊心。
然而,她似乎并未注意,只是专心于擦拭着手中之剑。
她手中的这柄剑青色银边,细如柳枝,韧如藤条,尖如衣针,轻盈纤细,笔笔直直,如女子一般迷人,不似凡物。
手柄处,繁复的蜿蜒藤蔓状花纹缠绕出杯状护手,“画影剑”三个小篆字如花朵一般隐逸其中。
据说,这柄画影剑乃是出于一位九天帝王的随手折枝。
不过,这对于青衣女子来说,实在是无关紧要。
那双看着剑的如画眉目,依依含情,似有无限苦衷不能倾诉。
轻轻,她将那柄剑贴到了自己的脸颊上,那道血痕旁。
也许,这样会感觉好一些吧。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她立即拿起剑柄,指指门口。
“谁?”
门口一阵气喘吁吁。
“回禀青青姑娘,方才有一只白鹭闯到北城门,手持一名黄衣女孩,说有要事求见凤王,属下不知如何应对,还请青青姑娘亲自过去一趟。”
女子松了一口气,倒转剑身,将剑收回剑鞘。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把他赶走了。
这么点小事都要问我,你这北门侍卫官是不想干了吧。”
门外之人一阵哆嗦。
“姑娘有所不知,同那名男子一块的还有一只知更鸟。
十五年前南溟渊大乱之时,凤王曾经过北城门,属下因而有幸见过凤王一次,当时的随从中,确是有这模样的一名宫女。”
门内之人微微惊讶。
“你可曾看错?”
“千真万确,属下不敢胡言。”
木门忽的一下打开,跪在门外的侍卫还没有抬起头,就感到一袭青衣擦身而过,向北面飞去。
他赶紧展开翅膀起飞,想紧紧跟上前方身影,却被越甩越远。
北城门的样子渐渐清晰起来,他刚想舒了一口气,却又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北城门口,青衣女子手持画影剑,剑身长出一条条蜿蜒锋利的藤蔓,密不透风的将城门口的三人包围起来,黑光大作,盛气凌人。
藤蔓中,一袭青衣冰冷地问道。
“你们来这干什么?”
她目光缓缓扫视着面前的众人,最终,将目光停在了搭耸着脑袋的淡黄衣女孩身上。
妖异地一声冷笑。
“莫不是,要帮助鹏王,找回萤石吧?”
“怎么?在这南溟宫,青青姑娘还要再抽篱一鞭不成?”
一个稚嫩的童声气冲冲回敬道。
身旁,银白的男子抬手拦住她,迎着剑气回视过去。
“凌是按照凤王的吩咐,送人而来的。
青青姑娘,想必你已经知道凌的真正身份,做这番反应又是为何?”
青色的身影一声冷哼。
“我知道的,只有你钟情于凤王仇敌的宿主一事,其他的,与我无关。”
藤蔓中,发出了一声冷笑。
“我以为青青姑娘冰雪聪明,却也没想到如此愚笨如此。”
“你!”
银白的男子朝着怒气冲天的女子轻蔑地一笑。
“青青姑娘可以演戏,难道我凌,就不会演戏了吗?”
青藤上,闪过一丝犹疑的目光,斜视了一眼跪在一旁全身束缚的淡黄衣女孩。
黄衣女孩头发散乱,面容憔悴,不见当初动人之姿。
银白的男子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
“我是凤王亲手培养出来的暗探,所言所行都是出自凤王的旨意。”
说罢,他抬脚一下踢倒女孩,用力将她踩在脚下。
“青青姑娘若还是不信,凌可以现在就证明给姑娘看,直到姑娘相信为止。”
闻言,青衣女子幽幽打量了一下狼狈倒地的女孩,倾城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却因为那还未痊愈的血痕,而显得无比狰狞。
“那么,你就亲手把她身上的衣物撕去吧。”
闻言,银白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向着青衣女子恭谨地俯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谢谢青青姑娘愿意给凌一次机会。”
说罢,他一把揪住趴在地上的女孩的头发,粗鲁地把她整个人翻了个面,继而,抬起双手,就向女孩的腰间伸去。
一旁的青衣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一脸得意之色。
然而,那双手,却在快要触到浅黄色绫罗水烟衫之时,停住了。
青衣女子嘲讽地笑了笑,手上的画影剑黑光更胜。
“果然,还是下不了手吧,那么,就让我亲自动手好了!”
言毕,那一根根藤蔓就向着女孩的衣衫挑去。
正当此时,黑光中,一袭银白一脸坦然地转身,向着青衣女子又行了一礼。
“青青姑娘,你误会了。
这件事,做起来并不难。”
他缓缓抬起脸,银发下的玄色眉目倒影着女子面上血痕,竟有些忧心忡忡地继续说道。
“凌只是,在为青青姑娘担心。
凤王殿下他,如果知道是青青姑娘下的命令,不会生气吗?”
听到此,青色身形微微颤抖了一下。
脸上的血痕,还在隐隐作痛。
自己已经那般得罪了他,如果,再一次的话,他一定不会愿意再见到自己了吧。
想到这,碧绿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害怕之色。
她似有不甘地凝视着银白的身子,一遍遍想找出他的破绽。
银白的男子逆光而视,一脸正色。
女子手中,画影剑的光芒渐渐收敛。
一条条藤蔓向蛇一般扭动着,缓缓收回剑中。
她继而转身,向一名吓得屁股尿流的小侍卫说道。
“带他们,去祥瑞大殿。”
祥瑞大殿中。
青衣女子和灰衣女童行礼告退。
高台之下,银白的男子俯身跪下。
身旁,是一个黑云负身,身着淡黄色衣衫的女孩。
大殿之内,不着任何烛火,一个人形隐蔽于殿台上的黑暗中,隐蔽于重重帷帐之后,端坐在一把古朴至极的木椅上,唯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依稀可见。
从高台上看去,大殿上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动作都逃不出眼睛。
那帷帐后的眼睛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打量着面前跪着的人,一言不发。
许久之后,黑暗中,终于传来震慑内心的声音。
“凌,鹏王真的借灵于此?”
大殿中的男子纹丝不动,保持着五体投地的姿态,大声回道。
“回禀凤王,凌所言句句属实,殿下如若不信,大可亲自查看。”
黑暗中,锋利的目光指向一边的女孩,瞬间,寒光四射,如芒在背。
然而,跪在地上的女孩像是感受到什么似的,抬起水蓝色的眼睛,毫不惧怕的回视着。
水蓝色的眼瞳深处,泛起金光粼粼。
从黑暗中直射出来的目光明灭了一下,继而,转向一边,爆发出一阵冰冷刺骨的笑声。
“你真是让我感到意外,凌,我一直认为,你对她有私情。”
银白的男子又恭谨地伏地贴身,拜了一拜,厉声回道。
“凌本一介奴隶,当日,鹏王利用凌之无知,私自越狱,害得一众狱卒以失职之罪处死,害得凌险些命丧黄泉,若非凤王开恩,并授凌于灵力,凌怎么会有今日?
凌只对她恨之入骨,何来私情?还望凤王明察。”
整个讲话过程中,黑暗中的眸子始终紧紧盯着男子,目光似剑,寒气逼人。
话毕,银白的男子俯在地上一动不动,静静地等待着凤王的回话。
一分一秒过得如此漫长,大殿上鸦雀无声,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似的,黑暗中的眸子略微缓和。
“你能这样想,本王甚感欣慰。
如今,当日之事不必重提,以免伤情。”
闻言,银白的男子规矩地行了一礼。
“是,凌谨遵王意。”
带着紫玉扳指的手轻轻从扶手上抬起了一下。
“你先退下吧。”
银白的男子复而规矩地行了一礼,谨慎地回复道。
“是,凌告退。”
一袭银白色的衣衫消失之后,黑暗中的人形缓缓从木椅上起身,一步一步,威严肃穆,迈步走下殿中高台。
咚。
咚咚。
一声又一声。
每一下,都好似敲击在心头,震得全身颤抖。
看起来并不远的距离,却走得如此漫长。
殿台上下来的人,缓缓向大殿正中跪着的女孩走去,将身形慢慢暴露在光线之下。
光亮之处,一袭紫衣渐渐显现了出来。
那只带着紫玉扳指的手一把死死地扼住了女孩的脖子,将她整个人凌空拎起。
“好久不见了,鹏。”
被扼住咽喉的女孩呻吟着伸出双手去掰那只力大无穷的手,拼命地扭动着身子,下意识地沿着那只手看去。
一瞬间,女孩的脸上写满了惊讶。
映入眼帘的那只手的主人,与那位南煌公子,不,凰大人,竟是同一副面孔。
淡黄衣女孩的身上,瞬间,金光四射。
一个人形缓缓从她身上脱离,翩翩落到地上。
那个人身着五色金丝玉饰羽衣,金发金眼,眉目如画,冰肌玉骨,仙姿玉立。
她亭亭玉立在白衣女孩身后,身形在金光之中若隐若现,虚无缥缈,近似透明。
扼住女孩脖子的手突然松开,一袭淡黄衣瞬间直落到地上,咳嗽连连。
“你终于现身了,鹏,还是一如既往的善良呢。”
紫衣男子缓缓踱步走向金衣女子,诡异的笑容爬上他疏朗的眉目。
面对他的金衣女子面色温和,丝毫不在意迎面而来的逼人寒意。
突然间,一笑倾城。
“凤,还记得你初上九天的时候吗?”
紫衣男子身形瞬地顿住,笑容一瞬僵住,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然而,金衣女子浅浅带笑,嫣然妩媚,百般娇羞地继续说道。
“当日,鹏是女娲娘娘身边一只孤陋寡闻的仙鸟,你是受伏羲帝赏识上天的凡鸟。
伏羲帝为你摆酒设宴,将你们兄弟二人荐于女娲娘娘。
那日,在这南溟之上,仙乐飘飘,香风习习,瑞气千条,霞光万道,天空彩屏开处,祥云托着两只美丽紫色的大鸟,翩翩起舞。
女娲娘娘连连称赞,伏羲帝龙颜大悦,当即便将这南溟天池赏赐于这两只大鸟,与鹏的北溟之海遥相呼应。
帝问鹏,可否有不满。
鹏俯身回道,凡间竟有如此美丽的鸟类,是天地调和,盛世太平之祥瑞,实乃一大乐事,鹏怎敢有不满之情?
帝悦,吩咐鹏带领两只祥鸟游于九天之上。鹏应,便与祥鸟退下,不扰帝王之宴。
顷刻,两只祥鸟化为翩翩少年,躬身行礼,鹏连忙扶起,惊异于两者竟是双生,如出一辙,其眉清目秀,不比仙界鸟类差一丝半毫,更有胜过之势。
而后,鹏与两者共游于琼楼玉宇,雕栏玉砌之中,赏姹紫嫣红,观莺歌燕舞,谈笑风声,欢声笑语,不知时光流逝,只知光阴似箭。”
金衣上的美目流转,似喜似悲,娇艳明媚地低垂着如画容颜,陷入了沉沉的回忆之中。
“一日,鹏与凤凰嬉戏于南溟之中,宫女突然来报,言女娲娘娘急唤鹏去羲昊大殿,鹏遂随之前往。
然羲昊大殿乃伏羲帝与天臣议政之处,鹏虽生长于九天,平日里也不敢跨入半步,鹏心中疑惑万千,却也不敢怠慢分毫。
片刻,鹏被唤入殿中,只见殿中一片金碧辉煌,威武壮观,满朝文武,分列两侧,济济一堂,一望无际。鹏跪于殿下,静待吩咐。
少顷,女娲娘娘的声音如在耳侧,她向伏羲帝举荐鹏,欲受鹏为万鸟之王。
伏羲帝思量一番,虑鹏大度宽容,可令万鸟臣服,故应允,授鹏予鸟王玉印玉册,行天下之职。
当鹏从殿中退出之时,尚未接受已成鸟王之事实,而凤及凰,已跪于鹏之面前,唤鹏殿下。
凤兴高采烈仰面,曰从今往后,凤凰二人便是鹏王殿下的左膀右臂,愿侍奉左右,协鹏行万鸟之职。
鹏动情而不能言,始授凤凰二鸟左右大臣之职,并治天下之事,天下遂日渐太平,万鸟遂日渐臣服于鹏。
凤,这一切,于鹏来说历历在目,不曾忘怀,于你来说,又是如何呢?”
金眸含情脉脉,秋波闪闪,婆娑朦胧,欲言还休地望向那一袭紫衣。
紫衣男子一时间僵住了身形,凶相毕露的脸上竟露出一丝茫然之色。
此景,似乎大大超出他的意料,他猛地转过身子,背对着金色的女子。
“本王今日乏了,来人,将她带入南溟渊。”
大殿中,疾风暴雨般窜入了一列手持长矛的卫兵,铮铮作响,将殿中的两名女性团团围住,带头的卫兵伸手就要将金衣女子擒住。
“慢着。”
一袭疾风扫过卫兵的手臂,即刻出了一道血痕,但他视若无睹,向前方恭谨地行了一礼。
“殿下还有何吩咐?”
紫衣男子此时已重新隐蔽于黑暗中,分辨不清他的表情。
“将她关于南溟渊,不知她又要使什么花招,就将她同她的宿主一同置于本王的凤銮殿的偏殿中,由本王亲自看管。”
“是。”
闻言,金衣女子向着黑暗中万般不舍地看了一眼,袅袅婷婷地走向一旁的淡黄衣女孩,轻柔地将她环在怀中。
一片金光万丈,殿台之下,只余淡黄衣女孩一人。
须臾之后,那队卫兵便压着女孩离开了。
黑暗中,那只带着紫玉扳指的手,一点一点握紧了黑木椅子的扶手。
漆黑的大殿之中,一片寂静。
然而,一声禀报声,骤然在殿门外响起,打破了这过于短暂的平静。
“启禀凤王殿下,有一位前任仙官求见。”
黑暗中的身形顿了一顿,幽幽说道。
“是哪位?”
话音未落,突然间,祥瑞大殿之外的诩宁台上,出现了一个人影。
一身棕色旗装,马蹄袖的袍褂,腰束衣带,没有任何刺绣,却在他身上简单大方,合适得体。
他步调缓慢而平稳地举步跨入殿内,漫不经心地微微朝着前方欠了欠身。
一张清新澄澈的孩童之面缓缓抬起,波澜不惊地看向那一片漆黑。
慢条斯理,不紧不慢,一字一句的话语从他口中吐出。
“乐溪,参见将军大人。
鸷鸟之战,一别千年,大人可否,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