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一幕,紫衣男子竟没有丝毫恐惧之色。
反而,他好像解脱了似的,松了一口气。
他的脸上,那些爱恨纠葛一瞬间都烟消云散,眼睛里,不再有激愤的贪欲与不舍。
他张开手臂,向着此时大他数百倍的阵法走去,连幽冥渊镜从他怀中滑落也没有察觉。
他那样的从容坦然,好似放弃了一切,只是张开手臂去拥抱自己的恋人一般轻松愉悦。
他看着眼前的金发女孩,恍然中,只觉得自己又是那个初上九天的凡鸟,对面又是那个向他微微行礼的仙鸟,自己想娶她,想盖一座名叫祥瑞的屋子,与她双宿双栖。
那一袭金衣目光凌厉地看着渐渐接近的人形,脸上,浮现过一丝犹疑。
“凤,你只要交出萤石,我便不会杀你。”
他却什么也听不见似的,笑意盈盈,只知道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慢慢靠近阵法,一脚落在阵法之上。
瞬间,九曲星布罗门阵与雨扇被击发,羽毛一根一根目不暇接地飘起,从排山倒海般的五彩羽毛扇上,从九九八十一只鹏鸟灵上,在四周水波似的渐渐扩散开来,惊天动地,连天蔽日地笼罩着面前的一切,一根一根在空中水平立着,形成一面瞬息万变的,五光十色的羽毛墙,泛着金色的光芒,纷纷指向一个中心,暴雨梨花般地直插向那一袭紫衣。
紫衣男子却浑然不知,笑着向金衣女孩俯下身子,行了一礼,抬头问道。
“鹏,你愿意与我共结连理吗?”
金色的眼眸猛地睁大。
时间,一瞬间,被拉的老长。
却怎么样都不能让它,停下来。
悔之,不及。
眼前那一袭紫衣,插上了一片又一片五彩羽毛。
万箭,穿心。
将他装点的,如同一只张翅欲飞的大鸟。
他的脸上,露出的,是许久不曾有的开心的笑容。
这一刻,他,心满意足。
那是,他最后的容颜。
下一瞬,他,便被铺天盖地的羽毛,淹没了。
阵法中的女孩,瘫软在地上。
脑子里一片空白。
地上的血水,一滴,两滴,一条,两条。
汇成平缓的河流,静静地,稳定地,不紧不慢地,缓缓浸透着眼前的一切。
血水中,一只手,释然般地摊开。
一块发着星点萤光的石头,滚落到女孩脚下。
她茫然地看着那块石头。
许久,她开始理解,这是什么。
她痛。
她身体里,有个人,更痛。
一点一点,她拿起它,向心脏的位置按去。
金光灿灿。
一袭金衣,从女孩的身体里钻出,女孩瞬间气息微弱的倒在她怀中,她坐在云端,愣愣地抱住将要不久于人世的女孩。
耳边的一切,失去了声音。
她。
终于赢回了她的身体。
只是。
赢得遍体鳞伤。
赢得撕心裂肺。
为什么,会是这样。
到底,哪里出错了。
远处,突然间,一袭青衣从云层中窜了出来,跌跌撞撞地跑向那千疮百孔的尸首。
她痴狂地伏在地上,一声一声的唤着他的名字。
一声又一声。
凄凉决绝。
让人不忍听闻。
让人感同身受。
猛然间,她拿起落在血水之中的画影剑,发了疯似的向阵法中的女子冲过去,毫不在意怒目而视的一只只鹏鸟灵。
她的剑,横在女子玉颈下,犹如,她们在北溟重逢的那一刻。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他,为什么,他明明那样爱你,他明明……他给予你的,一直都是我梦寐以求的,为什么,为什么……”
颈下的剑微微颤抖,一滴滴眼泪滴落在金衣女子身上,她,却纹丝不动。
青衣女子看着她,却缓缓将剑收了回来,诡异的笑了一下。
“你想陪他一起去?
不,不,不可能,他生前从未属于过我,但是,死后,只有我青青一人可以陪伴他。
你,想都不要想!”
话音未落,她仰面大笑起来,笑得倾尽所有,笑得不计后果,直到止不住地咳嗽起来,才停止下来。
似痴似狂。
缓缓,她提起剑,向着血水中的人形走过去。
碧绿色的眸子细细地,含情地将那一袭身影深深印在了脑海里。
然后,一笑倾城。
她将剑横在自己的脖子上,用力一抹。
青色衣衫翩翩飞起。
血色的花,应声绽放。
宛如,飞舞的青色蝴蝶。
只为,扑火那一刻。
如注的血奔涌而出,溅湿了金衣女子一身。
一袭青衣倒在地上,使出最后一丝力气,伸手抓住那一袭紫衣。
她,拼死拼活挣扎了这么久,这一刻,才发现,原来,自己想要的并不多。
她,终于如愿以偿。
只是,这来的,有些晚。
终于,碧绿色的眸子,轻轻合上了。
两具尸首之后,一袭紫衣,却不知在何时出现了。
他静静地看着倒地的女子,一言不发。
缓缓,他跪在地上,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青衣女子的脸庞。
一袭金衣越过那一滩血水,仰面正视他。
“凰,为什么,你背叛了凤?”
那跪在地上的一袭紫衣并没有抬头,而是不停地看着那地上的一袭青衣。
那眼神,一瞬间,流转出,太多的,各种各样的感情。
五味陈杂。
许久,他嘴角不自然地向上拉扯了一下。
“最先遇到她的,其实,是我啊。”
金色的眼眸,难以置信地睁大。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对着那不会再有反应的女子说道。
“那天,在倚怜楼里,放走你的,其实是我啊。
哥哥他,怎么会亲自出南溟,寻找画影剑的主人呢?
所有外出的工作,一直,都是我在做啊。
那天,看见在被关在笼子里面悲伤绝望的你,不知为何,我就那样吟了那句诗,就那样把你放了出去。
我从来,是不会做,多余的事情的。
但是,没想到,这一无心之举之后,会引出这纠葛不清的后续。
那天,我和哥哥在南溟山吟诗对词,轮到哥哥之时,你却莽莽撞撞从天上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了哥哥面前。
只一眼,你便咬定,那立在你面前的人,就是当日就你的恩人。
你不知道,当时在你背后的我,是怎样一副震惊。
震惊于你的知恩图报,不辞辛苦。
震惊于你的弄巧成拙,混淆对象。”
说道此处,他突然一把抓起那青色的尸体,猛力地摇晃起来。
“凭什么,你,面对两个长相完全一样的人,却选择了哥哥呢?
哥哥他,明明只是为了画影剑才留下的你,难道,你不知道吗?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又要坚持呢?
难道我,在你心中,有始终比不上哥哥的地方吗?
那么,到底是什么,是什么啊!”
他越说越激动,完全失去了往昔的冷静克制,摇晃地越发剧烈起来。
一旁的女子面色却渐渐冷峻下来。
“于是,你就要逼死她?”
闻言,那一袭紫衣停止了摇晃,睁大眼睛,一脸茫然地转向说话之人,像是没有理解她的意思。
“我,我,逼死了她?”
他拼命地摇着头。
“不,不,我没有。
我没有想让她死,我没有。
青青她,是心甘情愿跟着哥哥而去的,我只是,帮她完成了心愿而已。”
金衣女子的面容越发地阴沉下来。
“那么,你哥哥呢,你恨他?”
“哥哥……”
紫衣男子缓缓转向那一趟血水,几次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许久,终于回答道。
“不,我怎么会恨哥哥,我不恨,我一点也不恨……”
突然间,金衣女子厉声打断了他。
“那你,为什么要隐瞒萤石的所在处?
为什么,要将鹏鸟簪子偷来给我?
为什么,将九曲星布罗门阵和雨羽扇的合成之法藏在女娲石中?
你明明知道,这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一连串的质问,打断了他的话语,扑面而来,直直砸向他,让他一瞬间愣住了。
原来,他做了这些啊。
原来,是他,做了这些对不起兄长的事情啊。
对了。
想起来了。
其实,很久之前,他就注意到了裳纱国的不同寻常。
三百年前,是他,去联系了叶氏一门,劝他们归顺凤王,将那两件必须的物件,交出来。
但是,叶氏中却有人通风报信,他没能得逞。
第一次失败的他,却没有放弃。
再一次,他选择串通了王室内部,却只将鹏鸟簪子偷了出来。
他明白,要进入那间暗室之中,必须由鹏王亲自到场。
鬼迷心窍一般,他却没有将这一切告诉自己的哥哥,而是将簪子,交给了正在南溟渊下的鹏。
那关着她的特殊符咒,正是他安上的。
为的,就是有一天,她能逃出去。
但同时,他却也什么没有告诉她。
不出所料,她发现了这个秘密,在十五年前,逃了出去。
之后,他奉命寻找鹏的宿主,竟然遇到了叶氏遗孤,立刻想到,这样就可以引导鹏寻到萤石,便将越筱的画像交给了叶旭。
这次,他又在与裳纱国交易的女娲石中,藏了一副卷轴,为的就是告诉鹏,九曲星布罗门阵和雨羽扇的合成之法。
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一方面,他不希望自己亲手促成哥哥的死亡,而另一方面,他确是,这一切真正的幕后推手。
许久,他抬起一只沾满了鲜血的手,捂上了自己的面容。
一阵阵难以抑制的呜咽声,从他抖颤的身体里爆发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为什么,要逆着哥哥的意思?
我为什么,要借你的手,杀死哥哥呢?
我为什么一边乞求着,哥哥他能相信我,一边又希望他早点发现呢?
我为什么一边帮着青青,一边又希望她死去呢?
为什么……我……到底……为什么……”
他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脸,不停地摇着头,向后挪动着。
忽然间,他停止了哭泣,放下手,双眼无神地直直看向前方的金衣女子。
“鹏王,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金色的眸子凌厉地看着面前的男子,沉默起来。
然而,此刻,面前的男子似乎想清楚了什么,渐渐冷静下来。
“我不会像青青一样,自刎而去。
因为我,比起哥哥的自私,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我,做不到。
我要,活下去。
活下去,用一生来背负这样的回忆。
用一生来承受内心的谴责。”
说罢,他从青衣女子怀中取出一方绣帕,放在面前,恭恭敬敬地向着前方的女子行了一礼。
“殿下,这方绣帕里,是越姑娘的哥哥前世的尸首。
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还请,鹏王代我向她道个歉。”
他复而又行了一礼,继续说道。
“我自知罪孽深重,可仍希望殿下,能允许我减轻一些自己的罪过,将哥哥和青青的尸体带走,好生安葬。”
金色的眸子看着趴在地上的人,缓缓,轻启朱唇。
“好,本王答应你。”
紫衣男子再向前拜了拜,从自己怀中拿出与青衣女子相同的一方绣帕。
继而,他将两具尸首收入帕中,恭谨地退后,最终,化成一只紫色凤凰,向云端下飞去。
这是鹏,最后一次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