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女孩咽下口中的饭菜,拍拍胸口。
“没有,只有我们两人。”
美妇人神情严肃地盯了她一瞬,只让她感到逼人的气势从面前直破而来,她几乎要从凳上滑落,美妇人却已经移开了目光。
“哦,这样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面前的妇人脸上略过一丝失望之色。
她缓缓舒了一口气,再看向妇人时,面前的美目温和如初。
“阿妈,你怎么把这套若木碗拿出来了?阿爸不是说不能随便使用吗?”
墨绿色的男子从饭碗上,抬头疑惑不解的看向自己的母亲。
美妇人像是缓过劲来,连忙起身,伸手将那套空置的碗筷收起。
望着女子匆忙转入内堂的身影,坐在女孩对面的儿子小声嘀咕道。
“阿妈今天真奇怪,先是料错了人数,后是取出了若木碗。”
“你说什么?”
女孩放下碗筷望着他,一旁一直默不作声地银白色男子也看向他。
他绕绕头,为难地看看两人,似乎在思考要不要说出实情。
终于,他舒了一口气。
“哎,你们来之前,我阿妈因为瞧着这村落不祥,故而算了一卦,不料我阿妈看后大喜,二话不说忙里忙外,让我去村头接三位贵人,可我一看你们只有两个人,便知道阿妈是算错了。”
一只淡黄色的玲珑身影从银白色的衣袖中钻出,落到女孩的肩头上,脆生生的叫了一声。
女孩伸手笑着触碰它,想起了什么似的,望向墨绿色的男子。
“也许你阿妈把洛洛也算上了,才会有这番情况。”
这种说法显然不能让男子信服,他撅着嘴,挠了挠头。
“不,我阿妈不会把鸟算成人的,她的卦象是我们寨子里最准的,预测过很多事情呢。”
然而事实摆在面前,但男子对母亲百般维护,触动了女孩心中某个隐秘的地方,她并不想点破,只有转化话题。
“对了,还没有问你的名字呢。”
男子的表情瞬间转阴为晴,笑嘻嘻地对着女孩拍拍结实的胸脯。
“我叫朗塞,怒荷寨的好儿郎,你呢?”
“我?”
女孩一时语塞,她眼角打量一番银白色的男子,不知该如何作答。
银白的男子视若无睹,伸手夹了一筷子菜,细细咀嚼起来。
她收回目光,用真实姓名,应该没有问题吧。
“我叫越筱,一名高中……”
话音未落,一筷子菜塞进她的嘴里,银白的男子正面无表情硬要堵住她的嘴,脸色阴沉得像要杀人。
墨绿色的男子不明所以的看看面前两人,一个老老实实地继续吃饭,一个故作镇定地收回筷子。
“你呢?”
盈盈笑脸转向银白的男子,连装模作样吃饭的女孩都从碗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打量他。
玄色的眉目在银发下微微流转,置若罔闻,不加理睬。
女孩叹了口气,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碗,伸手去够筷子。
“凌。”
耳边,似乎有淡淡的声音随着饭香飘来,若隐若现,虚幻缥缈。
她惊讶地抬起头看向身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银白的男子认真的咀嚼着饭菜,对面的墨绿色男子开心得自顾自的吃着。
她突然有一种错觉,该不会只有她听到那一句回答吧。
简单朴素的闺房内。
红衣女孩洗漱完毕,轻动柔荑之手,取下青丝中的金簪,准备宽衣上床……
温柔的银色月光斜斜的透过砖雕的漏窗,流水般倾泻入古朴的内屋,女孩走到窗边,伸手欲关上窗棂,却看到一袭墨绿色的衣衫跪在庭院中。
侧对着她的男子,面朝着正南方,双手紧握放在胸前,将头沉在手上,上身笔直的跪在地上,刚毅的眉目紧闭,在银光照射下,竟有柔情万丈。
他的口中正默默吟诵着什么,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好似此刻世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许久,他做完了一切,缓缓起身,平日里的笑容又爬上他的面目,他如释重负地转身欲走。
然而,一袭红衣婷婷立在他面前,长发披肩,微笑着看着他。
突如其来的惊吓,让他倒退了好几步,一只菱角般的手向他伸来,匆忙中紧紧抓住他,帮他稳住身形。
身侧传来女子特有的淡淡体香,触手之处,是柔软洁白的肢体,相比寨子里那些粗布短打的女人的手,只能用天壤之别来形容。
就是连阿娘的手也不能不与之相比,这种安闲舒适的温暖之感中,有能激起他心中某种情感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却是他有生以来尚未尝试的。
然而,这只手迅速收了回去,浮现在眼前的是一张明艳动人的脸,浓黑的长发瀑布般的披散在身后,轻轻舞动。
“真是不好意思,没想到把你吓成这样。”
“哦,哦,没什么。”
水蓝色的眼眸中倒映着墨绿色的衣衫,淡淡一笑。
“我看朗塞你跪在院中,以为出了什么事情,所以来看看。”
墨绿色的头巾下,圆溜溜的眼瞳瞬地黯淡了下来,侧脸别向一边。
“你都看见了啊。”
那俊秀刚毅的脸上,难掩痛苦之色浮现而出,像是被触到了痛处,有苦却说不出。
“若是你不想说,就当我没问吧。”
浓黑秀发下,水蓝色的眸子亮晶晶地看向他,似有水波流动,似有隐忍关切之情。
一袭红衣转身欲去,轻抬莲步。
“越姑娘!”
身后,男子的声音微有颤抖。
她袅袅转身,回眸一笑。
面前的男子脸上微有羞涩,眼神游移不定,静静地立在月光之中,许久,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坚定的看向面前的女孩。
“越姑娘,还请你千万不要将今晚之事告诉别人。”
他眼神突然锐利起来,锋利如剑,直戳心头。
“尤其是姑娘身边那位道长。”
婆娑朦胧的月光下,异域男子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红衣女孩,坚毅倔强的样子完全不似白天的嬉皮笑脸。
女孩的笑容一瞬间僵住了,轻纱似的月光洒满面前人的全身,亦真亦幻,迷离不着,她正要分辨个真假,一阵风过,摇曳月色,院中已是空空如也。
空留她一人,在空荡荡的院落里,任寒冷透切体骨。
此刻,夜空中,一抹黑影划破银光。
粉墙青瓦之上,一个等待许久的身影旋即跟上,紧随不舍。
那抹黑影轻盈灵巧,身手敏捷,不着痕迹,快速地穿梭在仅容一人穿过的雕梁画栋之中,不断转换方向,很明显,是已经发现了身后的异样,正在企图甩掉对手。
有那么几次,他以为已经完全将身后之人甩掉,却在下一个转弯口又看见人影,他心里暗咒,真是遇到了一个相当难缠的家伙,跟影子一样形影不离。
不过,他也不是好惹的。
他心里暗自笑了一下,下一个转弯口,胜负就会见分晓。
他转过一个转弯口,一口灰砖砌成的水井在三面包围的粉墙根下现了出来,他急忙回转身形,在水井上方凌空停了下来,紧紧盯着刚才所来的方向,静静等待着身后之人的到来。
“你在等谁?”
身后,突然传来冰冷刺骨的声音。
他连忙试图转身,却发现自己的肢体上,不知在何时覆满了黑色的云朵,让他不能动弹,只能乖乖任人摆布。
看来,对方已经上当了呢。
他暗暗笑了一笑,口中轻吟一句。
自负如他,他相信到了他的地方,就算皇帝老儿都要任其摆布。
可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难以置信的震惊。
怎么会?
一层冷汗爬上他的额头,他又念了一遍。
“不用念了,我先前已经把你的鹃阱给破了。”
一条被生生切断的手腕粗的麻绳,从背后扔到被束之人面前。
银白的长发在飞阁流丹上飞舞着,巍然屹立的男子正盛气凌人地看着前方的一团黑云。
那一团黑云之中,却没有一个人形,唯有的,是一只鸟。
一只全身蓝色的玲珑小鸟,体形大小和鸽子相仿,但较细长,腹部布满了横斑,脚有四趾,二趾向前,二趾向后。
这是一只蓝色杜鹃鸟。
它正不服输地扭动着身子,试图挣破这周身的禁锢,重获自由。
银白的身影加重了手间的力道,死死困住这不顺从的家伙。
“我问你,这村落里的人呢?”
冰冷的话语中,竟有几分焦急。
而面前的蓝色小鸟似乎根本没有回答的意思,拼命地挣扎着,可是,越是挣扎,四周的黑云便间不容发地更紧地束缚住它,它痛得忍不住叫出声来。
一阵阵啼血之声破空而出,震耳欲聋,撕心裂肺。
尖利,刺耳,哀惋,至诚,悲愁,凄凉,使愁肠百结的人心酸肠断,毫无美感可言。
与此同时,银发男子脸上浮现出阵阵痛苦之色。
黑云也似乎感应到主人的状态,无力地松散开一点点。
银白的男子痛苦地怒视着面前的蓝色小鸟,心中的愤懣一点点加剧。
或许一般的人类听到这叫声只会觉得凄婉悲凉,然而对他而言,却是能将经历过的悲痛化为伤害力量的致命之声。
换句话,那就是心中的悲痛越多,这种声音的杀伤力就越大。
紧紧咬住的愈发白皙的嘴角处,渐渐有鲜血渗出。
像白纸上绽放出的鲜花,残忍艳丽。
他身形一阵摇晃,单膝跪了下来,连忙伸手撑住屋檐,玄色的眼睛片刻不敢离开眼前的黑云。
只是一个闪失,便会是玉石俱焚。
声声叫声愈发凄厉,响彻云霄,绕梁不绝,声振屋瓦。
强撑的银白身形发出阵阵颤抖,扭曲的冠玉之面愈发狰狞,似在承受着非常人的痛苦。
密布的黑云在拼命地向中心汇聚,丝毫不给对手机会,却如此勉强,摇摇欲坠。
终于,最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嘶鸣划过天际。
银白的身影再也支持不住,全身瘫软地从屋顶向地面坠落下去。
银发下,染红的嘴角竟释然的微笑起来。
或许,这样也好。
黑色的云朵瞬地无力地散去,被束缚的灵巧身影旋即闪出,微微活动了一下颈骨,整理了一下全身蓝盈盈的羽毛,然后,不屑地向屋檐后望去。
“形势逆转了呢。”
蓝色杜鹃鸟展开羽翼丰满的翅膀,在皎洁月光下,蓝色的光辉夺目闪耀,它轻盈地向着玉盘之月飞去,越过黑瓦屋顶,看向方才银白色的男子倒下之处。
赢的人,终究还是他。
虽然能破了他的鹃阱,还不是败给了他的啼血之声。
他欢快地鸣叫了一声,飞近了黑瓦下的粉墙根。
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倚在墙角,在凹陷的墙面交界处隐蔽着,藏在两者阴影之处,在浓厚黑色的包围下,朦朦胧胧,只剩一个大致轮廓。
蓝色羽毛中,滴溜溜的黑色眼瞳快速转动着,一股快意跃然心头。
到底怎么弄死他呢?
无数血腥的场面掠过他的脑海,他激动地全身颤抖,不由自主得向笼中困兽靠近了一些。
果然,垂死挣扎的表情,痛不欲生的表情,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表情,才是生命的极致之色。
造物主给了天下如此多的生命,真正珍惜的又有几人?
既然如此,不如交给他来毁灭。
毁灭,也是一种美丽。
毁灭他人的瞬间,那感觉,就好像自己是神明一样。
想到这里,他又挥动翅膀往前移动,狰狞可怖地渴望着结果这个微不足道的生命。
下一秒,便可以近距离的欣赏生命之美了。
墙角,黑色的影子微微晃动了一下,然而,此刻的他,却没有功夫去理睬这些小事。
他毫不犹豫地飞入黑暗中,犹如飞蛾扑火。
电光火石。
黑暗中,一阵急促的躁动。
片刻后,一切恢复静止。
再看过去,墙角下,蓝色的羽毛洒满一地,两侧的粉墙上,飞溅着成片的鲜红,发出瘆人的荧光。
血泊中,一个银白的身影倚在墙根处,双目紧闭。
银白的道袍上,黑云翻滚,似有雷霆之势。
耳边,传来一阵敲击青石板的声音,他想勉力睁开眼睛,却发现怎么也做不到。
意识开始游弋,精神也有些涣散。
一个温暖生香的物体探向他的身体,触感柔软细腻,令人全然放下心来。
“凌!凌!”
阵阵呼唤声传入他的耳中,他心中自嘲,看来真的是用力过度,连幻听都出现了。
“凌!凌!”
阵阵呼唤声清晰有力,仔细分辨,好像在哪里听过。
一个金色的身影浮现在他的脑海。
怎么可能?
他嘴角微微上扬,那个人,从来不会这般叫他,这般痛切心扉,撕心裂肺的呼唤声,是不会出自她的口中的。
那这个人是谁?
强烈的求生欲望突然冲上他的心头,他还不能死,他还想知道,这样唤他的人究竟是谁。
他慌乱地伸出手,胡乱摸索一番,狠狠抓住一只手。
手的主人好像受了不小的惊吓,猛地想抽回手,他却向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攥住。
他已经放走了过去,这一次,他不想再放走。
“就这样,好吗?”
他几近哀求地吐出几个字,又握紧了几分,话语颤抖。
闻言,手的主人不再挣扎,他染血的嘴角微微上扬,安心地睡去。
月色下,红衣女孩背靠着墙,一头黑发披散肩头,一动不动的坐在地上,一个银白的男子安睡在她的膝头,玄色眉目如画,宁静安适。
怀中的人,即便睡着,也依然紧紧握住她的手,像是今生便不要再放手。
他的衣衫上,溅满了鲜血,他的白皙嘴角边,渗出了鲜血,这是刚才经历了一番生死搏斗的证明。
她有些害怕地伸手探探他的鼻息,虽有些微弱,但平稳如常,她心放下了几分,微微笑了笑。
夜末的风,穿过鸡鸣犬吠的田间地头,穿过树影婆娑的山林,穿过迂回婉转的廊庭,穿过巧夺天工的吊窗,轻拂过女孩的一头黑发。
天地交界处,层层密云镀上了浅浅一道金边,一圈圈光晕忽的散开,万道霞光破空而出,毫无差别的洒向芸芸众生。
一只小麻雀从村外灵巧的飞来,在空中望了望,回头朝着密林深处的同伴唤了几声,三三两两的小麻雀便从枝头上蹿出,三五成群的打着招呼,向着寂寥已久的村落飞去。
紧接着,机灵的一只又一只各色鸟儿也像是得了什么消息似的,向空置已久的村落飞去,将村落打扮得一片莺歌燕舞。
清晨的一切,都是这样生机勃勃,令人神清气爽。
阳光投在银白的男子玄色的眉目上,他缓缓睁开眼,努力适应着突如其来地略微刺眼的光线。
有什么东西正在扫着他的脸,他抬手想要挡开,却发现手中正攒着一个物体。
那个物体,不是别的,正是他昨晚模糊中抓住的手。
而手的主人,正倚墙而睡,垂落的黑发轻扫着他的脸颊。
他有些微怔,伸手挑起她的一丝头发,将黑发对着阳光,看着那在朝阳下反射出的金光。
原来,黑发也是这样好看。
“咦,你醒了啊。”
头顶,传来女孩惊喜的声音。
他一瞬间有些手足无措,慌忙把手中的发丝撇开。
“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嗯。”
“昨晚发生什么了?你弄成这样?”
“没什么。”
他整理了一下面色,快速从女孩的膝头上起身,迎着阳光,背对着女孩。
“我们走吧。”
墙边的红衣女孩却没有动弹,她看向那满身是血的身影,一丝苦涩浮上嘴角。
“凭我,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如雪的银色长发在晨风中微微飘动,或许是这阳光太过于温暖,有那么一刻,竟以为会要融化开来。
许久,背对着她的男子缓缓回头,因为逆着光的原因,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定是比往昔更加柔和的目光。
“我可以告诉你的是,这个村庄已经安全了。”
“真的吗?那太好了。”
看到她笑颜逐开,银发下的玄色眉目却黯淡下来,转身重新背对着她,不易察觉地喃喃自语了一句。
“但愿此事,真的到此为止。”
红衣女孩撑着墙起身,锤锤自己的腿肚子,被压了一晚,此时麻木无力,不知何时才能复原。
她扶着墙,试着迈了一步,却立刻瘫倒下去,不争气地叫出了声。
“不如,还是我背你。”
前方银白的身影没有回头,淡淡说道。
红衣女孩笑了笑。
“不用了,一会就会没事。”
见前方的人不再反驳,她继续说道。
“如果可以,我想走之前,向朗塞母子两道个别。
我,还有些问题想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