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正月初六,今天是留在村里的最后一天。
这是十多年前的渝东大地。竹山乡的人们还沉浸在春节的喜庆气氛中,家家户户门上的对联还映着鲜艳的色彩,人们或忙着走亲访友,或忙着收拾行囊准备外出,孩子们穿着五颜六色的新衣,在各家院里跑着、跳着、欢叫着,电视里播着欢天喜地的节目。
水仙爸请了俊岭去他家喝酒,俊岭知道今晚一场恶战是免不了了。
杨水仙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美女,乡亲们都说她遗传了爸的高大和妈的美貌。水仙小时,乡亲们称呼水仙爸为杨兄弟、小杨叔叔或杨家大侄子,随着水仙天天长大,知名度远远超过了爸妈,大家称呼也变了,老少都称他俩水仙爸或水仙妈。
竹峰村因水仙而更加有名,大家都认为,水仙是从银幕上走下来的大明星,或是天上仙女下凡人间,她迟早会远走高飞的。大家都认定水仙不属于竹山,不属于乡村,今后她会出现在宽大的银幕上,或家家户户的电视中。水仙妈却说,水仙只是农家女孩子,长得漂亮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和烦恼。
水仙读初中时,不时接到男生传递的纸条,找她耍朋友。大姑娘因此分了心,原本是块读书的材料,却越往上读成绩越差。渐渐地,水仙也对读书不抱啥兴趣,高中没读完,便自作主张,丢开书包跑外打工去了。
水仙妈为此伤心了好多天,说什么女大不随娘,翅膀硬了往外飞。水仙爸倒想得开,安慰水仙妈说:“自己的路自己的脚走,你不可能当她两三岁小孩,哪能抱着搂着过一辈子?”
后来水仙在外写信回来,水仙爸妈才知道,学校里新分来个大学生,教水仙他们班数学。也比水仙大不了几岁,数学老师喜欢水仙,暗地里要跟水仙耍朋友。那老师没口才没人才,相貌平平,水仙看不上,又不知咋推脱,眼见自己那成绩也考不上大学,便联系了初中毕业后外出打工的姐妹,觉得早晚得外出打工挣钱,不如早走为妙。
水仙妈得了准信,知道水仙外出进了厂,有了份能自养的工作,也就稍稍放宽心。
其实,水仙出去后并不是信里说的那么轻松。先进了同学介绍的一家电器公司,在线上做个普通不过的打工妹。但下班后,她的部门经理老是约她外出,一起吃饭,要水仙喝酒,不时动手动脚。水仙受不了,不断跳槽,有时居无定所。
开始同学朋友还不断接济,后来水仙觉得光靠别人,是拖人家后腿,是把人家也拉来陪自己一起受苦。于是心一横,进了酒吧,做了陪酒女郎,陪人喝,给人摸,彼此透乐,各取所需,挣的钱是线上普通打工妹想都不敢想的数。再后来,水仙在一次陪酒时,遇到了老乡华建康,才跟着建康上了俊岭他们工地,建康觉得水仙比其他人多喝了几瓶墨水,人样儿又爽心悦目,叫她管账务和生活后勤。
水仙爸是竹峰村最出名的酒罐,人称“杨二斤”。据说他每天不喝够两斤酒,那西边的太阳就不会落山。村里酿酒的竹林小酒坊是他光顾最勤的地方。每次去沽酒,他总要盘算一下时间,一般是刚出酒时就到了,他会高高兴兴地取过一只碗来,说接一口尝尝鲜酒。可每次都是接一碗过来,与酒坊杨老板,他自家远房的堂弟,东家长西家短地扯闲谈,口袋里的生花米剥完,酒碗也见了底。背来的玉米粒或挑来的谷子过了秤,杨老板会在他的专用账本上,当面给他记上,然后把他带来的酒壶灌满,目送他叼着烟,哼着小曲,心满意足地离去。
下地干活上山放羊,别人屁股后别把柴刀或挂个背兜,但他是吊个水壶,乡下人叫它“铁乌龟”,里面装的不是水,是酒,隔一会拿出来扯上一口,口袋里一年四季有的是杂粮,炒熟的蚕豆或玉米籽、加了几颗盐的黄豆、花生米或树上刚摘的柑子柚子,都是他的伴酒之物,即使啥都没有,一支香烟也可以喝上一阵。喝过酒,他会眯着眼看羊儿啃草,躺在草地上看飞鸟游云,伴着虫子的低呤浅唱,舒舒服服小睡一觉。
水仙爸还会唱孝歌,十里八村死了人,把他请去,坐在灵堂里,旁边放上一瓶老白干,他就开始唱歌,嗓子渴了,他就抓过酒瓶抿上一口,然后接着唱,他从不喝茶水,也不知道茶水啥味道。直唱到入殓完毕孝子给偿钱。他的偿钱也好支付,他一般懒得讨价还价,只要合适就行了,有的孝子手头紧,折算成一壶老白干他也欢喜,提了酒道了谢,翩翩然离去。这些年水仙在外打工,孝敬给他的零花钱,都被他送进了酒坊。
村里人一直把诗仙李白也称为酒仙。竹峰村里老少都说水仙爸是酒仙转世,除了不会作诗,他过的不就是酒仙一样的日子吗?更为重要的是,水仙爸喝醉倒头就睡,从不耍酒疯。村里有的人喝醉了,或打老婆骂孩子,或一丝不挂下河摸鱼,或深夜乱敲寡妇门,或哭或闹或吵或跳,花样百出,不一而足,乡亲们都说水仙爸有酒量,有酒品,也有酒德。有鉴于此,村里退休的蒋老师给水仙爸写了副对联:“壶里乾坤深似海,酿中岁月长无期”,横联“酒仙传人”。
写好把对联送给水仙爸,本意是劝他少饮酒,可他却兴高采烈地将对联贴在自家厨房门上,还得意洋洋地问水仙妈:“喝酒喝得个酒仙传人的美名,世上有几人?”
水仙妈骂道:“你早晚要到天上去问杜康,他会告诉你是不是他的传人。”
从姨娘家回来,俊岭都在寻思晚上喝酒的对策。
表哥华建康没回来,散工那天晚上,表哥特地叫食堂多弄了几个菜,加了比平时更多的大鱼大肉,买了烧酒饮料,请帮他打了一年工的乡亲们团年,饭后给大家关了饷,从自己厚厚的钞票中抽了一叠,用信封装好交给俊岭,托他带给父母。自己却携上水仙,坐飞机去巴厘岛玩去了,同去的还有罗镇长全家人,建康说水仙去安排生活,负责当好生活秘书。但大家都觉得不只是当秘书那么点事,但谁也不说,彼此心照不宣,讪讪嬉笑。
俊岭给姨娘拜年,奉上建康表哥的孝心,也捧上自己的礼品。姨留俊岭吃饭,问了许多建康的事情,姨父、梅子表嫂和侄儿都在旁边听着。梅子不时用一种疑惑的眼神扫视俊岭。
俊岭就删繁就简,只说了表哥和罗镇长去国外的事,还强调说:“不去不行啊,工程还在罗镇长手上哩,我们都指望着建康哥给我们包工程做,要挣钱养家糊口得嘛。大过年的,不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建康哥愿跑到国外去么?敢不回来看看姨父姨娘么?”又特别加重了语气强调道,“特别是敢不回来看看梅子表嫂和侄儿么?”
俊岭偷偷察看梅子脸色,见有了点红润悦色,暗暗地为自己的聪明劲得意。
俊岭想,晚上水仙爸一定要劝酒,哪会像姨娘家说不喝就不喝哩?邻居们都晓得俊岭酒量小,又是个直肠子人,酒后嘴巴没栏杆,满圈跑马,会把外面的所见所闻,滔滔不绝地全倒出来。对于自己的这些缺点,俊岭也有自知之明。于是,俊岭拿定主意,晚上首先要坚持不喝,实在拗不过也不能醉,要保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