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后，村幼儿园开学。秦芬将儿子送进幼儿园，军军读大班，下半年就可升入小学了。过年后县城和邻近乡镇都有丢失小孩子的传闻，县教育局通知各镇乡，各处小学和幼儿园实行封闭式管理，孩子一律由家长接送。秦芬早上把军军送进幼儿园，下午放学后又去接回来，午餐由幼儿园配营养餐，费用跟俊峰读高中差不多。
接送儿子，要走三里多乡村路，秦芬觉得这三里多路走起来是一种享受，空气新鲜，山泉叮咚，树竹婆娑，鸟语啁啾，山花吐芳，心情随之而爽。一旦回到家，面对婆婆的唉声叹气，秦芬的心情也受了感染，从轻松愉快跌回冰冷的现实。
秦芬是农家的孩子，做家务活一学就会，但为了分散婆婆对病痛的注意力，秦芬故意问这问那。舀米煮饭，秦芬先问问舀多少米，掺多少水；放油炒菜、撒盐炖汤，秦芬都不厌其烦地向婆婆请教。婆婆虽不能亲自动手做饭烧菜，但见秦芬爱问，也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指教。
在秦芬一遍遍耐心的帮助下，婆婆穿衣、吃饭、上厕所、洗漱等一些日常小事情基本可以自理。太阳出来时，秦芬就把婆婆扶到院坝里，搬凳子坐着晒太阳，摆龙门阵。秦芬还从乡场上买回了针线，一边晒太阳，一边陪婆婆闲聊，一边照着图案学绣十字绣。
光阴似箭。院坝里买来的小鸡小鸭渐渐褪去了嫩黄的绒装，换上五彩的羽翎，叽叽呷呷地相互逐食。人也脱去了冬装，感觉身体轻爽，秦芬看见村里老人们都荷锄下地，开始一年的春种春忙了。连头发花白的蒋老师也加入了种菜的队伍，秦芬坐不住了。
秦芬跟婆婆说道：“妈，我们还是种几块菜地吧，像蒋老师说的那样，不洒农药，种起自己吃。免得生在农村，守着空地，却还要买菜吃。”
婆婆说：“我眼睛好时，都是自己种，从没买过菜。唉，这两年搞得……”
婆婆觉得自己年未满六十，在农村正是出大力做事情的好时光，自己却要像个废人一样依靠别人，悲从心来，哽咽着说不下去。
秦芬说：“我来种，反正够军军我们三口人吃就行了。你说呢？”
婆婆叹道：“那敢情好，只是种菜也挺辛苦的，你又多年没在农村，没种过地，能行吗？”
秦芬信心十足地说：“行，一定能行的。”
说者容易做则难呀。秦芬扛锄下地，来到自家的菜地，只见春天里的菜地杂草丛生，年前没收完的几颗青菜已经开满黄花，足有半人来高，倒像一棵棵小花树，似乎在向人们提示着这里曾是菜地。杂草疯长，漫无边际，掩盖了菜地间的沟壑。秦芬想，要把菜地里所有的杂草清除掉，相当于开荒种地了。
既然在婆婆面前夸了口，秦芬也就不得退缩。脱掉外面的牛仔衣，穿着单薄的体恤衫，挥锄上阵。随着铲除杂草的进度推进，锄头上的锈迹慢慢褪去，露出锃亮的刃口，锄头与大地接触发出轻轻的沙沙声，秦芬觉得这就是锄头与大地演奏的乐曲。
锄下清除杂草的面积在扩展，由屁股那么大的一小块，到簸箕那么大一块，再逐步扩至地坝那么大一大块。所到之处，有一些小虫子爬来爬去，小飞虫则向山林飞走。汗水不知不觉流了出来，浸湿了体恤，开始只拳头那么大一块，渐渐地秦芬感到浑身湿透，动起来体恤衫如裹在身上一样，多有不便。一块地除完，有点气喘吁吁。再看看手掌，都红肿起来快起潦泡了。秦芬想，握锄把是比不得在厂子里的流水钱上做玩具，那工作简单机械，把人训练得如同机器一样，每个人只管分给自己的那点活儿，比起来那工作才是轻松加愉快。
路过的何源见了，笑着问：“秦芬，这可没得坐在厂子里轻松哦。”
秦芬回道：“就是，厂子里太阳晒不到，雨水淋不着，玩具虽然有时会有难闻的气味，但也比这轻松得多。”
何源见秦芬满头大汗，说话喘气的样子，说：“反正我今天的活儿干完了。帮你锄一会吧。”说完把背着的背兜往地上一甩，放下肩上的锄头，挥锄走进了菜地。
秦芬连声道谢。只见何源熟练地飞舞着锄头，速度轻快，动作协调，锄头所经处杂草应声而倒。秦芬欣赏着何源娴熟的动作，心想煮酒熬糖各是一行，这才是种庄稼的行家里手呀。
秦芬在隔何源几步开外的地方，像何源那样握锄使劲，再学着上身往前微倾，身子配合着双手用力，微微摇动。渐渐地，手势均匀了，力道控制了，手脚也谐调了，干起活儿来没刚才那么用劲，反而轻松畅快了许多。秦芬心想，最简单的劳动其实也是个技术活儿哩。
何源就保持那样的锄地姿势，手腕子使着巧劲，看起来不紧不慢，锲而不舍，力道轻松，呼吸顺畅。何源也不是话多的人，专注地锄地，背后的土地渐渐露了出来，面积不断地向前延展。
也就几支烟的功夫，菜地里的杂草就锄完了，那开满菜花在风中摇晃的青菜也被铲掉了，刚锄的青草散发出很好闻的清香味儿，何源又用锄头把除掉的杂草拢成几堆，找来些枯竹枝引燃火焐草灰，淡淡的青烟从菜地里冒起来。
何源坐在地坎边抽烟歇息，看见秦芬仍然汗流满面，说：“秦芬，做农活要力气，但不是要蛮力。看你累得大汗淋沥的样子哟。”
秦芬回道：“就是呀，刚才看你好像没费多大劲，就把这么大一块地锄完了。我也是多年不干农活，手生了嘛。”
何源：“太阳一天天毒起来了哩，今后出门得记着戴上草帽，你们女人怕晒黑。”
秦芬：“今天忘了，下次是要记得带的。”
何源又问：“俊岭他们现在肯定很忙吧？”
秦芬：“还好，有工做。工地上也是些力气活，跟在家种地差不多，只是每个月能关点现银子的饷。”
何源：“俊岭每个月寄多少钱回来？”
秦芬：“一般两三千块，打到我银行卡上。赶场时去取，取出来得每月给俊峰七八百生活费。”
何源感叹：“呵呵，真不少呀！我半年都挣不到那么多。”
秦芬：“但你把家里照顾好了噻。”说到这，秦芬又想起何源家里事来，问：“嫂子还在城里带外孙吗？”
何源：“就是，前些天回来耍了几天，女儿一个电话，又屁颠屁颠跑回城里去了。回来是搞抢劫的。”
秦芬没听明白，问：“抢啥呢？你的难道不是嫂子的？”
何源笑道：“鸡子、鸭子，鸡蛋、鸭蛋，腊肉，啥好吃拿啥。”
秦芬也笑了，“反正给女儿女婿和外孙吃，又不是给外人，他们不吃你的，你好没得成就感罗。”
何源掩饰不住心中的得意，越发笑得灿烂了，说：“那是那是。不过，你俩口子都越来越会说话了。外面的世界真好呀，不但能挣钱，还让人长见识，会说话。听了心里舒坦、安逸。”
何源一边说，一边背上背兜，“走咧，秦芬妹子，收工吧。”
秦芬这才注意到太阳偏西了，忙跑回家，舀了瓢冷水，匆匆抹了把脸，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赶紧往幼儿园跑。到了学校，老师和军军已等了好一阵，其他同学都走完了。秦芬一边跟老师说对不起，一边牵了军军回家去。
幼儿园的阿姨极不耐烦了，说：“就你家事多，个个都像你这样不按时接孩子，那我不成跟你专门看孩子的佣人了？”
秦芬知道理亏，加之孩子还要在别人手人看管，只得笑脸相迎，赔着小心。
其实也就是下午四点多钟，渝东大地还沐浴在一片春晖之中。雪白的李花和粉红的桃花刚刚开过，换了嫩绿的新叶；田野里，油菜花一片金黄；山涧里的溪水，清清冽冽的，里面的小鱼小虾往来可数；山鸟在欢快啁啾，蜜蜂嘤嘤忙着采蜜。军军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着，不时问秦芬一些问题。
军军：“妈妈，你听鸟儿叫的啥子呢？”
秦芬侧耳听了一下，告诉军军，“那是杜鹃鸟的叫声。”
晚饭后，趁天气晴朗气温回升。秦芬烧了一大锅热水，给婆婆抹了身子，又给儿子洗澡。这时，杜鹃鸟儿又在屋后的山林里清扬地叫了起来。
军军在盆里戏水，听到杜鹃鸟儿的叫声，又说：“妈妈，杜鹃鸟儿好像在喊人一样。”
秦芬逗儿子，“鸟儿在喊军军早点睡哩。”
婆婆开口了，“军军，我们乡下人不叫他杜鹃鸟，我们叫它阳雀子或桂桂阳，鸟儿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军军好奇：“奶奶，它叫的谁的名字？”
婆婆说：“它叫的一个叫桂桂阳的人。”
秦芬笑着问道：“哪还有故事哟？军军，我们请奶奶给我们讲讲桂桂阳的故事，好不好？”
军军立即来了精神，把盆里的水啪得吧叭响。
婆婆受了感染，也增添了精神，开口讲道：“你们都晓得孟姜女哭长城的神话。但你们没听过阳家女化鸟的故事吧？相传呀，秦始皇征劳民修万里长城，阳家女的男人叫桂桂阳，也被拉去修长城了，他们在路上遇上大雨，山洪暴发，桂桂阳被洪水淹死了。几年后，阳家女见有修城的民工回来了，向他们打听桂桂阳的下落，有的说被山洪淹死了，有的说修长城累死了，有的说跟着陈胜吴广的军队走了。各说不一，阳家女没了男人的准信。便一路望长城寻去，盘缠用光了就以乞讨为生，栉风沐雨，餐风饮露，一路呼喊着桂桂阳的名字。最后阳家女口吐鲜血，累死在千里寻夫的山路上。阳家女魂魄来到了阎罗殿，阎王爷问明了她的死因，也深为感动，问她还找桂桂阳吗。阳家女回答当然要找。阎王爷叫判官拿来生死簿，在上面没有找到桂桂阳的名字。又吩咐小鬼到各殿寻找，也没找到桂桂阳。阎王爷说走路实在辛苦，你就变成鸟儿飞去找吧。于是，阎王爷把阳家女的灵魂放进了一种五彩的鸟儿中，你们听，它现在还在叫着桂桂阳的名字，找了两千多年了，也没找到人哩。它在喊桂桂阳一起归去，桂桂阳一起归去呢。”
军军听得如神，奶奶讲完了。军军不由落下了眼泪，军军问：“妈妈，爸爸也在修城，如果他不回来，你会去找他吗？”
秦芬见儿子说出不吉的话来，心中不悦。训儿子道：“爸爸是给我们挣钱，以后军军读书、上大学、娶媳妇子都要花钱，不挣钱全家人都得挨饿呀。”
这时候，杜鹃鸟又清脆悠扬地叫了几声。
秦芬和军军都侧耳仔细听了听，结合婆婆讲的故事，听起来，杜鹃鸟的叫声真的像叫桂桂阳的名字了，在呼喊着一起归去。这几声，把秦芬的心都叫痛了。
伺候完一老一小睡下后，关掉电视，山野更外沉静。秦芬打了水到楼上，将简易的铁桶注满热水，拧开铁桶下面的龙头，站在下面淋浴。秦芬看到，晒了一天的手臂，衫子以外呈红色，衫子遮住的地方白皙依旧。香皂从身上划过，秦芬才感到俊岭走了两个多月了，身子的饥渴逐渐强烈起来。
洗漱睡下，楼下的柚子树开花了，一股淡淡的清香弥满房间，山村的夜晚格外静谧，或许是劳累了一天的缘故，秦芬很快就在杜鹃鸟悠扬的夜啼，和柚子花的香气中睡熟了。
第二天秦芬又扛锄下地，刚好邻近的菜地里水仙妈也在翻地，秦芬一边学着挖地，一边陪水仙妈拉家常。秦芬对水仙的事情了解不多，原来每次上工地看俊岭，也是去来匆匆。俊岭走的头天晚上，俊岭告诉她的那些关于水仙的话，她又学说了一遍，都是俊岭在席上说过的话。当时俊岭觉得以后秦芬天天在村里活动，邻居们肯定会互相照面，水仙爸妈难免不问些水仙的事，所以俊岭先见之明，把酒席上自己的话又全告诉了秦芬，免得俩口子说法不一，招人生疑。
又劳累了一天，秦芬学会了种瓜点豆，觉得收获不小。回家路上，艳阳高照，鸟语花香，松竹青翠，溪水潺潺，心情舒畅。秦芬不由得唱起了歌来：“唱山歌呢哩，这边唱来那边和，呃——那边和……”
山野空旷，没人和歌。山谷回荡着秦芬悠长的歌声，惊得邻近的鸟儿喳喳地飞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