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明,才可以照物。心明,才可以察理。欲得镜的效用,不可不常常拂去上面的灰尘。愿求心的效用,不可不时时消除其中的欲念。
镜虽明,若旋转不停,照物必不能清晰。心虽明,若妄用不休,察理必不能精确。所以,镜须定心须静。
人生是什么?人生就是妄想。一知人事,就是妄想的发端。一断气息,才是妄想的完结。所谓妄想者,包括一切不必存的希望与不必费的思索。人能少存妄想,就能多安乐而少忧愁。
军阀因妄想,而抢夺地盘,而苦害人民。大员因妄想,而贪赃枉法,而剥削百姓。土豪劣绅因妄想,而欺孤侮寡,而鱼肉乡里。学者因妄想,而创造主义,而牺牲青年。妄想既是不合理的,所以他们纵能将妄想做成事实,达到一时欲望,然而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转眼就完。不但苦了自己,并且害了别人。
某军阀当权之日,浪耗了无数的民脂民膏,毁坏了无数的青年妇女。结果,他白白的被人诛杀,较寻常的小民,还无处诉冤。这本是为恶无不报的循环之理。然而他的母亲,竟对人哭喊着说:“我儿一生,未尝为恶。天之报施太不公了。”她原是一村女乡妇,不能辨别善恶,不必深责。可惜现今,竟有一些饱受教育的人,也缺乏辨别善恶的能力。中国焉得不危不乱。
有人对我说:“故宫盗宝案中的罪魁祸首,至今稳居租界逍遥法外。偷鸡盗狗之辈,反铁锁郎当坐狱蹲监。这种的不平,真令人气破肚皮。”我说:“他们不过凭借一时的人情势力,得以幸逃国法。然而决不能避免千载的公论。并且他们内受良心的谴责,外受人民的痛骂。纵然苟且偷活,也没有人生的滋味了。你何必为这个不平呢?”
人民的咒骂,较死刑尤为痛苦。人民的歌颂,比金冕更为光荣。
“要人”居高位,如同一个人站在高处。他的优点或劣点,最容易被人看出来。他的一举一动,决瞒不了众人的耳目。所似要人留好名或留坏名,全比寻常的人格外容易。寻常的人想留名,如同由深井里向外爬,除非爬到井口,才能被人看见。所以或好或坏,多不为众人注意。
人的两眼生在上边,所以惯向上看。人的两眼生在前面,所以不惯向后瞧。人的学问或位置高了,若肯向下看,决不致栽筋斗。若肯回头看,决不致遭失败。
近几年来,北平各坛庙中的古柏,屡次发生监守自盗的恶风。我望有管理北平古柏之责的大员,对于“斩伐枯树”这一条,必须改为“不论死枯,永远不准砍伐”。否则一棵一棵的古树,全要变成枯萎了,人让人死还不为难,何况让树死呢。若嫌枯树有碍观瞻,最好仿中央公园的办法,将枯树全作为藤罗或“爬山虎”的架子。
人说,砍伐老树之后,可以补种小树。我说,老树是经数百年的光阴养起来的。我们对于大的国土,若不能保存还有可说。假若连区区几棵老树,还不能使它们存在,未免太对不起古人了。
我大胆包办民意,替农工说,向要人们说:“你们老爷们,只要能让我们可以苟活,我们自己就会改良我们的生活与经济。我们也知住洋楼好于住茅屋。吃西餐好于咽粗粮。喝咖啡好于吞凉水。坐汽车好于骑毛驴。穿洋装美于着粗布。我们若能有钱,也知存银行,也不愿藏炕洞。你们老爷们愈讲科学,愈升官发财。我们愈讲科学愈典妻卖子。由着我们的不科学,我们还可以丰衣足食。顺着你们的科学化,我们立刻魂归天国。”
以“老实易治”四字而论,中国的百姓,可谓全球第一。以“贪赃枉法”四字而论,中国的官吏,可谓环球无二。因为百姓老实,所以容易养成官吏的贪污。因为官官相护,所以官吏的罪恶永远不能除净。
中国的百姓之所以老实易治,是因为怕官怕势。官吏之所以官官相护,是因为朋比为奸。若有严正的政府,自不能容留官官相护的恶风。百姓的痛苦若能有上达的可能,自不能养成怕官怕势的心理。
不必高谈革命。中国的革命若不能首先由官吏革,中国的革命永远不能成功。政府若不能破除情面,严惩贪污的官吏,无论什么法式的政府,永远不能根深蒂固。
我读历史得了一个判断。从来伟大的人物,所以招起天怒人怨,身败名裂,多不是他们本身所引出来的,多是因为护庇少数的私人而生出来的。
治田,只在勤于耕耘。治国,只在勤于惩劝。耕,就是疏通上下。耘,就是铲除恶苗。惩,就是诛罚贪污。劝,就是鼓励良善。治田与治国,全是一理。上下之气,若不能流通,民心永不能稳固。贪官污吏,若不能肃清,民生永不能繁荣。
人民服从官吏之心,甚于服从家长。属僚服从上官之心,甚于服从父兄。所以治国,易于治家。驭下,易于训子。
有人说:“古时的人民易治,现在的人民难治。你不可将治民看容易了。”我说:“古今的时代,虽然不同,但是古今的人民,全是一个心念。古时的人民所求的,只是安居乐业。现今人民所求的,也是乐业安居。正如三千年前的人,喜欢吃饭,三千年后的人,也不能喜欢吃尿。”
古时人民,所以易治,是因为骗他们的人少。现今的人民,所以不易治,是因为骗他们的人多。古时为政的人,多是治民。现今为政的人,多是骗民。所谓治民者,是惩治莠民。所谓骗民者,是欺骗良民。人民肯受治,决不愿受骗。若误认骗民之术,为治民之法,当然得不到好的效果。
我读古人的言论,少见“为民众谋幸福”的话,而人民反多得幸福。我读今人的言论,天天日日时时刻刻,见“为民众谋幸福”的话,而人民反无法安生。我愿我中华的老实百姓,大家立定志愿,每逢听见“为人民谋幸福”的话,不论是谁说的,大家要同心合意地静骂他三分钟。如此,虽不能使他得“千夫所骂,无病宴驾”的效果,也可以使他心神不安,多打几个嚏喷。这并非迷信之谈,这正是感应之理。
对穷苦的人尽一分心,比等他们饿死之后,施舍花棺彩木好。使悲苦的小民,减客观存在一分担负,比等他们愁死之后,为他们谋成极大的幸福好。我所以痛恨现在的外国学说,就是因为他们要用现今的人民,作试验的牺牲,专专为未来的人民打算。他们纵或能使未来的世界变为天堂,然而等到那时候,不幸的小民早已化为枯骨了。
我只信农工可以救国,因为他们肯低头苦干用力专心。我决不信学者能够救国,因为他们只会舞文弄墨鼓唇摇舌。
现今多数的要人,若肯将考究汽车的心,考究自己的声名,国事决不致大糟特糟。现今多数的学生,若肯将考究洋装的心,考究自己的本领,学问决不致日趋日下。
宋朝苏轼说:“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不在乎富与贫。”德国路德Tartinn Luther说:“一国之盛强,不在岁入之繁多,武备之坚利,而在有教育之人特多,有品行之人迭起。”美国爱墨森BalphW.Emerson说:“一国文化确定之标准,非其户籍之繁稀也,非其市府之大小也,亦非其出产之多寡也,乃其国人之品格耳。”英国斯迈尔S.Smiles说:“一国之强弱,视人民之德行。”我们读这几句话,再反照我国的现状,我中国的前途,就可推想而知。
近几年来,我中国人——尤其是一些要人——多养成了一个亡国败家的陋习。凡事怨天尤人,不知痛自反省。纵然亲自将国事毁了一个七乱八糟,反在一边恨天怨地,大骂张三李四。自己不负分毫的责任,而昧着良心大说风凉之话。寻常的人有这种恶习,一生休想发达。国中要人有这种恶习,国命决不能持久。
人,坏得连自己也不知道,那还不是真坏。坏得连自己也知道,而偏不肯向好里转,那才是真坏呢。
有人问我:“现在我国有许多人——尤其是许多青年——全彻悟了。他们已认清中国所以危弱的原因,是因为外受帝国主义的侵凌,内受封建势力的压迫,与经济制度的不良。他们若有朝一日掌了大权,是否能使中国起死复生,转弱为强?”我说:“他们中的大多数,也不过是悟出了一半,不能称之为彻悟。因为那一半,就是他们本身。他们若连自己还认不清楚,他们纵然大权在握,也不过徒唱高调而已。这种不知己反求诸己的恶习不能去净,中国只有走入灭亡之途。”
外国对中国所施展的帝国主义固然可怕。中国人对中国人所施展的帝国主义,更加可怕。外国的帝国主义,是强横之国对弱小之国而施。中国的帝国主义,是有权势的人对无权势的人而施。
旧的专制,是寡头专制。因为只有皇帝,可以行专制。新的专制,是多头专制。因为你若有权势,就可专制。旧专制,是皇帝自以为受命于天。新专制,是“要人”自认为受命于民。旧专制下的百姓,是皇帝的家畜。新专制下的民众,是“要人”的傀儡。“有强权,无公理”一句话,自从由外洋传入我国之后,已经被许多人误认为是人生的金科玉律。其实,这句话只可行于禽兽世界,只可行于天下将乱的国际之间。一国之人对于一国之人,万不可施用。中国人对中国人,更不可施用。
人,要与人同——与善人同。人,要与人殊——与恶人殊。
某青年,在某报登载一段痛骂当铺的文章。内有“当铺的老板同店员,对当当的人,横眉立目,施出资本家的面目。淫狠地压榨穷人……”他并不知,当铺颇有救人之急的好处。我是常与他们交往的。我每到无处求借之时,就用衣物同他们通融。他们既然有求必应,当然不能远接近送,当然要取三分的利息。愿者上钩,岂能认作骄横,岂能认作压榨。某青年若开了当铺,也未必对当当的人恭维奉承,也未必肯白借与人钱。并且当铺里应柜的,全是些每月挣几元钱的穷光蛋,怎配称得起资本家。真正的资本家,还是那些终日在家吃烟打牌的。店员若配称资本家,那么,肩挑贸易的小贩,也全是资本家了。
在无权位的日子,不可擅骂当权的人。要先自量,你得到有权位的时候,你能否好于你所骂的人。在失位下台之后,更不可轻骂当权的人。要先回想,你掌权的日子,你是否好于你所骂的人。平民说便宜话,讥骂要人,还觉情有可原。现今的要人,说便宜话,讥骂要人,未免是不知自反。
中国现在是个黑白混淆,是非颠倒,里勾外连,阴错阳差的时代。欲救这个危局,须由知识分子先定一定神,睁开两只眼。用心研究什么是黑白,什么是是非,什么是阴阳。这些若分辨不清,大可不必合着眼睛,争前猛跑乱唱高调。善用欺骗之术而得成功的人,也必因屡用欺骗之术而遭失败。这就是古语所说的“善骑者坠,善游者溺”。某军阀所以屡起屡仆,不能成事的原因,就是他屡以为他所施的骗术,别人全看不出来。
真聪明的人,不敢骗人。真糊涂的人,不会骗人。骗人的人,全是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古今中外那些生前受人咒诅,死后受人讥骂的人,全是这种自以为聪明的人。
《左传》上说“失信不立”。人所以得存立于人群,就是一个信字。信字是用人言二字合成的。言若不是发于天良,纠然悦耳动听,也不过等于禽言兽语。其中既然没有人的成分,当然不能存立于人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