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天黑地的一整晚,慕禾已经记不得自己有过多久微微清醒的时刻。
手掌的伤因抑制不住的紧握而再度崩裂,给温珩重新包扎了几回,直待天亮才终于能安分睡去。
日上三竿,桌上打翻的茶盏水渍早已消散,唯有书册上余留一份皱褶的痕迹。
窗边的阳光落在了慕禾的脸颊边,皮肤上暖意伴着刺目的光泽,让慕禾从挣扎连绵的梦境中醒来。睁眼后,望着自家熟悉的床帐,却有好一阵的迷蒙愕然。
随即才给搁在腹上的一只手提醒,瞧见了身侧的温珩……
这么极近的距离的端详,不晓得已隔了多久的时月。
可慕禾静静地将他望了一阵,神色之中却无一丝的触动,连被她端详之人倏尔的睁开眼,视线不期然落入他若渊的眸底,也没有半点的惊讶错愕。
昨天夜里将烂醉如泥的她当仇人一般往死里的折腾的人,她自然是记得的。
记得归记得,慕禾浑身酸痛的坐起身,随意在床下捡起外衣穿上,不走心的问,“怎么是你?”
温珩靠在枕边,弯眸笑了笑,“不然还能是谁?”温和的语调,像是并没有全然醒透的朦胧。
慕禾整理好外衫,低头系着腰带,面上神情因为他语调之中的不以为然而冷淡下来,一言不发。
看来昨夜之事并非仅仅是酒后的过错了。
温珩半起身,就像过往无数次一般从身后将她牢牢抱住,也止住了她穿衣的动作。唯一不同的是,他修长的手指挑开了她的外衫,似笑非笑、毫无预兆对着她吻痕累累的脖颈一口恶狠狠咬了下去,齿间的力道嵌入皮肉,转瞬就见了血。
慕禾吃痛,瞳孔一缩,终是染上一层几欲爆发的怒意,冷声斥道,”你可是疯了?”
“不然还能是谁?”温珩神色不改,重复再问。
不然还能是谁!慕禾直想说出这么一句。
可无法自控将要拔高的语调在未出声之前猛然哽咽回去,眼角余光之间瞥见窗外晃过道纤细的人影,心中微颤,目光便是追随而去。
温珩看出慕禾情绪转变,目光亦翩然跟随,落在门口徘徊的人影上。
是小竹。
投射在门扉上的人影在门口迟疑不定,抬起想要叩门的手却始终未能落下,脚步在阶梯前心慌意乱徘徊一阵,重重叹息一声又离开了。
“昨天晚上……”慕禾看到小竹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
“昨天她来过了,桌上的灯忘了熄。”温珩从身后轻轻搂着慕禾,瞧着门口淡去的人影,也一面仔细将她的衣领拢好,“后来还是她帮衬着备的热水。”
慕禾想起小竹目睹这一切后可能会有的反应,呼吸一窒,因宿醉而抽痛的头更加难受了。语气也冷硬了些,“你这是如何,打算昭然天下么?”
温珩轻声道,“小竹知道是无可避免的罢。”
”什么意思?”
窗边阳光和泽,温珩的下巴轻轻抵在她的肩膀,敛下眸中的情绪,像是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阿禾,从今以后,我要你陪我。”
慕禾心中一沉。
但凡是个理智的人,都不会与人索要一份绝不会有回应的要求,尤其他还是温珩。从小到大,都不曾向她要过什么叫她为难的东西,安分乖巧,极有分寸。
可是方才桌上的铜镜印衬,她清晰的看见了他启唇,听到了那一句叫人难以置信的言语。不是请求,更不是询问,乃是一句既定的陈述。
耳听为实,太过于震惊之下,慕禾甚至于淡了生气的情绪,反倒是诧异。不晓得究竟是这两年时间将他改变得太多,还是他由始至终隐藏得太深。至少这样的话,不可能会是她所认识的温珩能说出口的。
慕禾抬臂拂开温珩缠上来的手,并没有受到多少想象中的阻碍。仿佛是他从容的知晓她可能会有的答案,并不需非得红着眼,相挟持的迫切。
慕禾整理好衣裳,起身低眸,好能容自己将他面上的神情看得真切,尽量冷静着问,”你可是觉着我还会像从前一样万事都就着你的心意?”
温珩并没有避开慕禾的眸光,无所畏惧的适然,不会因她的怒火有何愧疚,也不会因她的责备而有何触动,温和浅笑始终如一,“我并不想说威胁的言语,亦并不是要逼你低头。只是我知道你软肋所在,渝水还在上京天牢。阿禾,你不能拒绝我。”
“但凭那一堵墙能拦得住谁?”慕禾忍不住反斥。
温珩浅笑着,“小竹和阿狸呢,你预备也带着他们去劫囚么?”
慕禾心底一凉,难以置信,“你怎敢……”
怎敢牵扯上不相干的人做到如此境地!
见慕禾眼眶因为情绪剧烈波动而骤然泛红的模样,温珩起身,如瀑的墨发安静的垂泄在背后,映衬那一双漆黑若渊的、宁静无波的眸,就像那九天之上谪仙的无欲无求,淡然方物之外。
可他却是以这样的面容,抬手抚上了她的脸颊,指尖停在她的眼角,像是怕有泪光出现在那。
曾几何时,他亦曾这般的轻抚着她几欲要哭的脸庞,小心的安慰。
那时是为了告诉他,他并不觉着疼,所以她不必内疚。
可这一回,他却以同样的表情说着,“你当我是贪恋美色也好,不甘寂寞也罢。你可以不顺着我,我却不会再乖乖听话了。阿禾,你答应么?”
答应么?
这样的境况,慕禾只觉自己很是可笑。
便是有这么一种区别,当熟知、甚至亲近的人无端给了你一巴掌,你定当觉着无比的恼火,觉着对方该是疯了。然而当你知道,给你一巴掌的是凶穷极恶的杀人犯,你说不定就只剩下恐惧和不安了。
说到底,都是断不干净的情分在作祟。
所以当温珩说出一句毫不客气,不会再乖乖听话的言语时。慕禾便知晓,他并如今不是在做着若从前一般的讨好要求,而是将刀抵在她的背后,近在耳边道出的命令,没有留给她拒绝的余地。不仅仅是牵扯到渝水,还有她身边,同他并不相干的无辜之人。
可为什么?
他为什么非要做到如此的地步,慕禾不得而知。她只知道,敌强我弱,她早在不经意间便着了他的道。
昨夜的酒宴上,温珩诸多无赖般的行为扰得她心绪不宁,便以为他当真若言语中的那般,因为尉淮之事而在不住向她的找茬。也正是那他表现得无计可施般的无赖行为,才叫她心中多了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暗暗以为自个养了十几年的人,总还是不愿在一次并不激烈的冲突中便对她刀剑相向的。
虽然依旧是无法释怀,但那时两人走在巷道,她愿意同温珩平和的搭话,便就是心情稍稍转好的体现。
也正因这份心情无法自控的转好,才叫她在回房冷静之后徒然的郁烦,恨那无法自持的在意与心动,自相矛盾的不甘。
然而所有的隔阂防备,都在他给自己上药的瞬间,像是被顺了毛一般的平稳了,以为他或许还是会念一丝旧情的。
没想到声东击西,她稍稍心软卸下心防之后,竟是个这样的结果。
这样的自己如何不可笑?
前所未有的晦涩情绪在涌动,像是淬了毒药般渗进血液中,卷积着几乎让她失去理智的怒意。
然入目之处,桌边明镜倒映着刺目的光,轻轻投射在梳妆台上阿狸为她祈福的香囊上。纵然美好,却脆弱如斯。
认清现实,只需理智回归的一瞬。
倒流而去的怒火被强行镇压得变了质,伴随着屈辱与不甘,深深的沁进了心底,像是生生咽进去一枚针的刺心。
诚如温珩所说,他手中,有她所有的死穴。
慕禾在桌上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多久?”
“最长不过两月。”
“……”
各种意义上的元气大伤,慕禾在简单的用过午饭之后,并没有去医馆帮忙,而是呆在家中休息。
小竹去了茶馆,走之前欲言又止,面对着伴在她身边的温珩,终是只能沉默着离开。只不过离别时扶门看向她的眼神,就好像她坠入了一个深渊,想要帮忙却又只怕自己是一厢情愿,惶恐不安而不敢上前。
想来总还是公平的,有不由分说将她送入深渊的人,自然也会有愿意予以救赎之人。人心所向,顿时在她眼中印得分明。
慕禾手上的伤口需要重新换药,院前尚有侍从专注望着地面等待,而被急切等待着的温珩则俯身在椅边,亲自帮她换药。
午日之后的阳光颇有些刺眼,慕禾躺在树荫下,敛眸时望见温珩低眉专注的侧脸。看他染着远山黛水从容温和的眉眼,宁静尔雅,竟会与人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昨夜过后,他面上神色似乎有微妙的变化。像是一番折腾吵闹,得了糖后恢复的安心乖巧。正是他从前的模样。
“我想在这里睡一会,你能帮我拿一件薄毯么?”
慕禾在阳光下半眯着眼,平和的语调,没有了起初刻意提起刺冷然,缓和着悠然而不经意的温存。
也于心中淡淡的想,不过是背着公主,给他继而做个没名没分妾的角色,能有何难的?说到底,她从前一直都是这么个身份。
只不过,她曾自己以为自个是个正妻而已。
温珩尚且还握着慕禾受伤的那只手,含着细碎微光的眸底轻轻一颤,连唇角因她意料之外的温存而浅浅上扬。
一面低低应声,“恩。”一面起身,步伐甚至有别于平素的闲适安稳,快步的离开。
慕禾望着他的背影,默然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