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是懂得知足,该有多好。
他原是这样想的。
所以在懵懂依赖的年岁,不曾求过人给予过救助,不曾求过娘亲的温暖照顾,安分守己的留在那一间封闭的院落,划去自己的自由,来维系一份薄弱虚无的亲情。
因为不做奢求,所以即便是最后失去了,似乎也可以忍下那样的痛楚。
如果……可以知足的话。
慕禾说,会守着他一辈子。
她不知道,这句承诺成了他奢望起始的源头,从干枯到泛滥成灾。亦不知道,在她说出这番话之后,他彻夜辗转未眠,心里暖得发疼,久久不敢置信。像是在怀里多了一份珍宝,生怕闭眼一个不察,都会由它破碎了去。
慕禾是不会说谎的,九岁到十三岁,她一若承诺,给了他从未拥有过的温暖与渐渐的踏实稳定。
意识到自己的本心,是华大夫要求他们不得过于亲昵之后。慕禾听话的不再在下山途中自然的执起他的手,亦不会在练剑过后的休息时,与他相互依偎着小憩,不会把玩着他的头发,靠在他的肩头同他说话。
慕禾并不在意,极好的同他划开距离。他却犹若丢了糖而不能作声后的苦闷,极擅隐忍的将失落憋在心里,想着随着时间的推移或许会习惯些,可偏偏,适得其反。
慕禾从未在他面前说过未婚夫的事,林立就像是平白的冒了出来的一个多余者,姿态轻佻而倨傲,从第一眼起就惹人生厌。温珩才算是明白这份潜藏在心近乎偏执的占有,早已超出了它本该安分的界限。
十三岁生辰过后的清晨,不请自来的林立分明是已经撞见慕禾抱着他的场景的,却佯装不知,末了,站在慕禾身边,眯着眼轻慢的道着意味不明的玩笑,“这便是你的徒弟罢?等往后你嫁到我们凌霄宫来,怕是不能带着他了。毕竟这样好的资质,那时,早也能出师了。”
慕禾对于不愿待见之人的话素来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像是听到了句可笑之言,甚至于没有搭话。
他分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凝神等着。期盼她能说些什么,明确的告诉他,不会分离。
等到她起身,像是没有听到林立的言语,理了理衣袍,离开了……
那个时候,慕禾离去的背影,此后多年,温珩都一直记得。
青涩又始终潜藏于心底的情感便是这样轻易而浓烈的给过他一次伤痕,脆弱得毫无理智可言、莫名其妙。
又或许,伤他的,不是担心慕禾有朝一日会真的违背诺言丢下他,而是他清晰的知道,她不爱他。
他们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温珩自认善于隐忍,慕禾同林立离开的那一日,识趣的没有跟上,在后山练了整日的剑。
沐了一日的冷风,几乎都要斩断心思了。
师徒禁忌,慕禾亦不曾对他有过同样的念想,还有什么肖想的余地呢?
终于冷静下来回院时,月已下中庭,夜风冷清。
慕禾倚在院前树下,手中牵盏酒壶,面颊之上浮着绯红,呼吸平稳,似是睡着了。
温珩走近,不期然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酒香,看到她手中原本满当当的酒壶空置一旁。
昨夜她十六岁生辰,第一次喝酒,只饮了小半也醉得不省人事。今日却是将剩下的全饮干了,想必是在婚事上被忽视了意愿心底不甘罢。
这样不开心么?
说好要斩断心思,却忍不住想,忍不住心如刀割,忍不住嫉妒愤恨,像是卷入一派漆黑的深渊,刹那间滋生了那般多疯狂的念头。
最终还是压下,也只得压下。
凑近了,在她的身侧坐下,两人靠近的手指相触,也不知是谁的体温传来,那么凉。
“阿禾。”
“唔?”慕禾抬手揉着眼,声音细而轻,睁了些眼,眸光却好似有点迷糊一般朦朦的,回头将他望着。
他原本只是想唤她回屋歇息的。
可那一刹,触到她迷蒙的眼光,像是细微的奢望参杂了侥幸徒然膨胀,忍不住轻声问,“你成婚以后,会不要我了么?”
也不会想到,醉意迷蒙的人不待他犹豫,抿了下唇便是转身,一手环上他的腰,一手则撑在他的身后树干之上,干脆利落,低头吻了下来。
脑海刹那空白,呼吸抽离,心脏犹若无法负荷,连血液都凝滞。
微醺的酒气透过轻触的唇递来,明明未沾分毫,却如同浸入神经,缥缈不安,像是真的醉了。
“我要你一个就好。”
陷入感情的时候,便是一点风吹草动也会让那一颗心忽上忽下。
他以为慕禾至少会是有那么点喜欢他的,不然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说出这样的话。开心得无可自持,在慕禾昏昏沉沉又迷蒙睡去后,偶尔忍不住,凑近了在她唇角点上轻吻,而后自己面红耳赤的避让到一边去,静静将她望着,一会后又再凑上来,循环往复,一夜就这样过去。
忘了磕眼,也忘了提醒慕禾回屋去睡,心里满当当的唯有欢喜。
可终究,是他误会了。
慕禾醒来之后一切如初,忘得一干二净。仅仅,只是酒后的肆意。然心境上迈过那一步之后,他却无法再回到那个毫无奢望的过去,心思越敛越沉。
而后便有了慕禾入主栖梧山庄,择婿一事。
温珩自然是做了些手脚的,一回生二回熟,替她拦了无数桃花。起初尚且愧疚,后来便只剩了魔怔,心上一根弦始终紧绷着,恍似怕下一刻不察,慕禾便会给人抢了去。
他的愧疚并非是因棒打鸳鸯,而是因为慕禾偶尔会暗地蔫蔫问他,“我是不是哪里不讨喜?舅舅说即便我生得再难看些,只要将身份摆出来,还是有人愿意搭理我的,可如今是一个没有。我……我难道是哪里有人格缺陷吗?”
她自然没有,有人格缺陷的是他,充当着反派的角色,内心扭曲,面容丑恶。
管不住的心思,叫他沉重又疲倦,却始终坚持死死抓住,舍不得放松一丝一毫。
一年之后回山庄,慕禾风轻云淡道着心中的颓唐与忧虑,他安静听着,犹若被人数落种种罪状,一声声告知着他自私的本质,蛮横地剥夺了她自由的权利,恍似受着凌迟之刑。
良久的静默,他说不出话来,绷着不容自己畏缩退上一步的心思,假意闭眼寐着,却忽而感觉额上覆上一点温软,一触即离。
茫然睁眼,望见她的窘迫,良久,“阿禾,我瞧见你亲我了。”
“你愿意做我的夫君么?”
终于,等来一个顺心收网的结局。
温珩知道,他们是不一样的。
她心思澄明,无欲无求,悠闲清雅。而他却偏执****,早做不来放手的从容。
可谁又在乎?他只要有她在身边这个结局便已然足够。
即便她不是爱他的,也许下誓言,道了生生世世同他在一起。
慕禾的纵容,给了他继续自私的资本,他也相信时间渐远之后,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弑母之仇,是他心口的一根刺,埋得太深,陷进肉里融为了一体。想起来不痛不痒,却始终存在着。
来到北陆并非刻意,只是当温辰主动找上他时,那毫无愧疚、理直气壮的态度叫他忽而记起,多少年前娘亲牵着他离开温府的场景:纤瘦娇弱却傲气的女子在寒风下发着抖,仿佛为了掩饰什么般紧紧攥住他的手。而他频频回望,宅府的人却早早将门合拢,熄灯远去了。
那夜的冷风,他至今都铭记。
有些人生来就是无心的,可惜娘亲却一直未能明白过来。
于是便就这么留了下来,温辰对他始终防备,日夜不曾倦怠。
他不爱同慕禾说道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像是隐蔽得惯了,收敛起所有污垢,习惯地在她面前呈出一派乖巧温和,仿佛这么才能多讨得她欢喜一些。故而当他听闻温老夫人前来寻过她时,便不由紧张介怀。怕她不懂其中原委受了欺负,也怕她撞见了他的另一面。
忍不住同慕禾询问,她却倏尔回身靠进他的怀抱,别扭道,“只是夫人都喜欢唤你珩儿,唔,可我都没这么唤过。”
他一时怔了,言语在心尖回味一道后竟至于受宠若惊。处理起国家大事也素来有条不紊的人,却仿佛突然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前所未有的认真:“那这要怎么办?”
慕禾眨了眨眼,“我就是吃个醋,不碍事的。”
她轻描淡写,他却似个愣头青般,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生怕她有一丝委屈,亲自着手在几日之内迁居。两人简简单单的搬来,他望着满庭的清冷,才忽而意识到冲动,竟就这般一头热将她拐来,却尚未来得及打点好一切,出糗到叫人觉得窘迫。
慕禾却不觉受到怠慢,一派认真安排着哪里可以种上芭蕉,哪里可以养花,言说着又怎么会冷清呢?
她仿佛总能知道如何才能叫他更喜欢她一些,情不自禁,揽住她的腰身,“阿禾,给我生个儿子吧。”
喜欢到了极致,便开始患得患失,尤其像他这般手段并不光明的。
甚至于想要用孩子栓住她。
婚后小半年,他不曾怠慢过什么,慕禾肚中却仍未有气色。
寻医之后,大夫道慕禾体寒,一来难受孕,二来受孕时也格外艰辛,须得时时刻刻小心注意,怕会小产。遂抓了药,用以调养滋补。
日复一日,朝堂之上的风向也终于开始变幻,开始慢步走向了最后的关头,局势总体大好,却免不得暗涌难测,翻起些许涟漪,到底也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心底却总还是不安,不自觉谨慎起来,放缓了进程。
直到那日墨竹长身立于殿堂之下,低声道,“温大人不曾有过软肋,又何须如此谨慎呢?”
他不作答,眸色转淡。
适时宫中正传来消息,一位娘娘怀胎六月,不知怎的小产了,一尸两命。皇帝膝下血脉本就不多,痛失一子震怒非常,后宫朝廷局势皆无比紧张。
太医在厅堂之上事无巨细禀报着事情来龙去脉,他却没能听进去几句,从头到尾就问了一个问题:“她是如何小产的?”
“是那娘娘身边的侍女有问题,搀扶她散步的时候推了一把。本是个塞外来的姑娘,身子骨硬朗得很,谁知这一跤便是能将她的命都给拿去了。”
他知道自己唯一的软肋是在何处,思虑浓重而不安之际,向太医询问了避子的方子。若朝局这方起了波澜,免不得会需得武力解决,他实在不敢想象那时若是慕禾怀了孩子,会是个怎样的光景,尤其大夫曾经言明她即便是怀上了孩子也需小心谨慎才行。
如今并不是个合适的时机。
太医道西域有种龄红花,少量服用并不会对女子身体有损伤。
他起初还是不愿的,没有人会比他更加盼望孩子的到来。只想着若真有一天局势骤变,他大可什么都不要,带着慕禾离开就好。
直待后来的一日怀永王突然寻上门来,撞见在树下午憩的慕禾。同样是男子,他自然瞧得出他眸中的惊艳与侵占,更明白他们这些王公贵族的劣根,晓得他起了心思。
慕禾就是从那一刻起成为了不知情的当局者。
牵扯过深,自然也便不能再若从前那般,能够计划着全身而退了。
于是便配了避子汤,又怕长期服用会对慕禾的身体会有损伤,便宁愿自己克制些。不敢再经常抱着她说话,偷吻她的脸颊。但凡是个男子,对自个喜爱入骨的女子都是没有自制力的。
慕禾并没有对他减少的亲昵有所反应,他却好似失了糖,满心的苦涩。因为不能亲近,也因为慕禾的毫不在意。
后来局势骤变,他被怀永王的宴席拖住,祁容公主向皇帝请婚,温辰则给了慕禾一封休书。
他不知道慕禾为什么会接受得那样轻易。离开时诀别的话语恍似仅仅有些悔不当初,除此之外,连疲惫的表情都并不深刻。
她说当初的誓言都是不作数的。
每字每句都刺入了他的骨髓,触及了他这么些年都不敢触碰的底线。
她离开的时候,竟会如此的不痛不痒,恍似从未将他搁在心上。
所有的局到了这一刻,险些叫他掌控不住,也在没有气力与心思掌控。仿佛已然满盘皆输,其他的利得都已无关紧要。若她不要他了,他还要盼着什么才能活下去呢?
尚余的,唯有杀母之仇和夺妻之恨。
他被温辰困在朝堂风云之中两年,如愿以偿的弑杀先帝与怀永王,架空尉淮与温辰。只盼着等事情结束,便去寻慕禾。
可多少次梦中听到风声惊醒,赶不及披上外袍便匆匆走出庭院,期盼着慕禾会有那么一天突然回心转意,回来看看他。
但她没有,一次都不曾。
为什么呢?
是她终于发觉了他丑恶阴暗的一面,失望至极才会离去的么?
亦或者是她临别之际询问的避子汤之事?她以为他不想要孩子,一直都给她喝的避子汤?可那时的境况,又要怎么解释?
这第二种的猜想,终于让他心生了些许盼望。因为在这猜想之中,她还是有些在意他的。
于是便去了。
相隔两年,第一次正大光明地站在屋下见到慕禾时,她正撑着一把青伞,在纷飞的大学中缓步而来。
抬眸时轻描淡写而疏冷陌生的那一眼,胜过寒冬的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