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柔捧着黄色小雏菊,迎着太阳一步步向山上走去,阳光散落在她身上,她穿着烟灰色的及膝连衣裙,肩上披着一根亚麻色的小披肩,微风吹过,带起了披肩上的流苏,她一头黑色长发也随风飞舞起来,显得身影更加单薄。
宋清波与她并肩前行,她的发丝偶尔吹拂在他脖子旁,痒痒的。两人有说有笑地向山上走去,来到苏母的墓碑前,晴柔弯腰将黄色小雏菊放在墓碑前,她身形一顿,看着墓碑前的白色小雏菊,她快速直起身来,四处寻找着。
宋清波正将买来的糖果放在墓碑前,看到她着急寻找的动作,他直起腰来,“怎么了?”
晴柔望着来时路,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人,她回头看着墓碑前的白色小雏菊,新鲜的花朵上满是清晨的露珠,晶莹剔透,清香扑鼻。
晴柔将黄色小雏菊放在墓碑前,她轻声道:“没什么,只是没想到有人比我先来看妈妈了。”四周的土壤有翻新的痕迹,杂草都被清理干净了,东宁还在A市,舒少军被判无期徒刑关在监狱里,那么会来扫墓的人,就只剩下那一个人,会是他吗?
宋清波看着那束白色小雏菊,剑眉微蹙,他不动声色道:“可能是认识伯母的人。”
“嗯。”晴柔轻轻的应了一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她站起来,向墓碑上的苏母做了三个揖,她歉疚道:“妈妈,对不起,三年了都没有来看您,您别生我的气。”
宋清波立在她旁边,“伯母不会生你的气,小晴,她会理解你的。”
晴柔看着妈妈的照片,她笑得那么和蔼,仿佛真的在跟她说,柔柔,妈妈知道你这三年来吃尽了苦头,妈妈从来没怪过你。
宋清波看着苏母的照片,在心里暗暗道:伯母,您放心,我会代替您好好照顾小晴,我会给她幸福,希望您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两人在墓碑前站了许久,这才向来时路走去,两人三年都没有回海城,自然不知道海城在这三年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连墓地也分了前山后山,前山步行上来,后山可直接开车上来。
池未煊坐在车里,他手指间夹着一根烟,刚要往嘴里放,耳边似乎响起了晴柔那略带甜糯的声音,“不能抽烟哦,你答应过我的。”他答应她的事太多,但是他一件事都没有做到,唯有戒烟,他做到了。
他看着烟头上烟雾缭绕,他闭上眼睛,回到这里,他脑子里满是关于她的回忆,排山倒海的思念浸袭而来,他都快要疯魔了,他浑身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想她,他却不能出现在她面前,因为他再没资格出现在她面前。
他摁熄了烟,关上车窗,向市中心驶去,参加完程靖骁的婚礼,他就要回非洲了。此后,他大概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这里来,这座伤心之城。
池未煊沿着盘山公路下山,与一辆银色莲花跑车擦肩而过,只是车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谁。
回到城里,安小离正好打电话过来,两人约定在老地方吃火锅,庆祝安小离终于脱离了单身贵族之列。宋清波知道这两姐妹一定有很多私房话要说,他识趣的没有跟去,将晴柔送到了约定的地点,他开车离去。
晴柔刚到,安小离也开着她的QQ车到了,两人见面都十分激动,安小离抱着她直转圈,“晴柔,你瘦了好多,不过漂亮了也成熟了,演艺圈果真是个好地方,让你这样清秀内敛的美人儿都活出了张扬的味道了。”
“如果你这是恭维,那我就放心收下了。”晴柔笑道。
“当然,不过外国食物也很厉害,瞧你这两对大波,真是今非昔比啊。”安小离低头看着她在烟灰色短裙里快呼之欲出的丰盈,色迷迷道。
晴柔伸手推开她的脑袋,“去你的,严重怀疑你的性取向,要不你明天别结了,跟我一起生活算了。”
“好啊,我求之不得。”安小离大赞。
晴柔翻了个白眼,“如果明天的婚礼上缺少了新娘,我会被口水淹死的。”
“怕什么,我们早就是拉拉了,你不记得了,读书那会儿,我们同有一个浴室,你身上哪个地方我没有见过呀?”安小离越说越流氓,越说越不正经。
晴柔真想去买胶布封住她的嘴,“还想不想吃火锅了?不想吃我们现在就回去,没有大餐帮你庆祝,吃桶方便面还是很方便的。”
“别嘛,我不说了。”安小离在嘴上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晴柔挽着她的手臂向火锅店走去。
三年了,没想到这家火锅店的生意还是这么好。还好安小离提前订了位置,她们才不至于在外面坐着等。
服务员领着她们去了老位置,两人刚点了菜,那边的玻璃门被人从外向里推开,一个身着黑色风衣的高大男人走进来,他身后跟着穿着一身正装的程靖骁,服务员热情地迎了上来,池未煊说:“你好,请问016号桌有人坐了吗?”
服务员看了眼手里的单子,她说:“不好意思先生,这个位置已经有人订了。”
“订了?”池未煊诧异地挑眉,“他们人来了吗?如果还没有来,麻烦你帮我打个电话,看看他们能不能先把位置让给我?”
“先生,这里还有这么多的空桌子,你为什么一定要坐那张桌子?”服务员纳闷地看着他,他要是早来一步,她还可以做调整,偏偏已经有人订了。
池未煊被她问得一愣,那年公司年会,他在众人瞩目下,正式向晴柔求婚。那晚她才了全场的焦点,却显然不怎么开心。
为了让她高兴,他丢下所有宾客,偷偷带她落跑来这里吃火锅。他看到她的笑,比他将一颗硕大的钻戒套在她手指上还开心。
两个人吃火锅太寂寞了,他打电话叫上安小离与李承昊,那时候,他以为他们四个人会修成正果。
“我只要坐那一桌。”池未煊不容商量道,他明明知道,去所有曾经跟她一起去过的地方,他都会心痛。但是他就是忍不住,想要去看看,越心痛越证明自己还活着,没有行尸走肉。
程靖骁不能吃辣椒,他随意看了一眼别人锅里飘浮着红红的辣椒,他心里就直发怵,“未煊,要不我们去吃西餐,韩氏料理,意大利面,吃什么都可以,就是别吃辣椒。”
“有清汤。”池未煊言简意赅的解释。
“先生,真的很抱歉,她们是熟客,而且客人已经到了,如果你坚持要坐这一桌,可以等一等,等她们吃完了,就轮到你们了。”
“他们有几个人?”池未煊执着道。
“两个。”服务员如实道。
“那好,我去跟他们谈。”池未煊说完,径直向016号桌走去,程靖骁无奈的跟上,“未煊,吃火锅而已,你至于那么较真吗?”
池未煊没有理他,他已经来到016号桌,“你好,我叫池未煊,请问你们可以将这个位置让给我吗?”
池未煊站在016号桌前,奇怪,他又出现幻觉了吗?为什么他看见晴柔与安小离坐在这里吃火锅?他连忙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眼前的人依然没有消失,难道他的幻觉严重了?他转过身去,看着紧跟而来的程靖骁,说:“靖骁,我好像看见柔柔了。”
程靖骁跟在他后面,看到四人座位上坐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是让他恨得牙痒痒的女人,还有一个,可不是苏晴柔。
程靖骁目光狠狠地盯着安小离,安小离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镇定下来,她轻讽道:“哟,程大公子,有钱人还来吃火锅?真是稀奇啊!”
“很稀奇吗?我也是人。”
“哟,我什么时候说过你不是人了?”安小离冷冷道,“嗯,也对,有些人披着人皮,尽干些不是人的事。”
“你!”安小离三言两语,就挑起了程靖骁的怒火,她这张嘴,说起甜言蜜语来,可以将你腻死,但是一旦损起你来,你恨不得从来没有认识过她。
晴柔是背对着他们坐的,她听到池未煊的声音时,整个人都愣住了,世上怎么有这么巧的事,阔别三年,他们居然会在小小的火锅店里重逢。
晴柔浑身一震,根本不敢去看池未煊,她虽然没有看他,却能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身上,她突然局促不安起来,手里的筷子不知道该放下还是该继续拿着。
心跳乱了节奏,她勉强控制住自己不要慌,轻轻放下筷子,转头看着他。
三年未见,此时乍然相见,晴柔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即使在演艺圈那样的大染缸里已经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在面对池未煊时,她一样功亏于溃。
他瘦了,也黑了,显得整张俊脸棱角更加分明,他那双黑色的双眸,深邃得仿佛随时都会将人吸进去。晴柔错开目光,站起来礼貌地向他们颔首,“池先生,程先生,幸会!”
晴柔心里巨浪翻腾,仍旧勇敢地直视池未煊,目光不闪不避,清澈见底,没有一丝波动。仿佛只是偶遇了一个曾有几面之缘的老朋友,客气而疏离。
池未煊盯着她,想要从她脸上找出一丝慌张之色,但是他失望了,他眼神一黯,心里轻轻咀嚼着她疏离的称呼他,一时口苦心也苦,他伸出手去,“苏小姐,幸会!”
晴柔看着他的手,搁在膝盖上的手下意识握紧,她坐着没动,池未煊伸出去的手也没有收回,两人无声僵持着。
晴柔抬头看他,他亦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太清澈,他的眼睛太深邃,他们都想看清彼此,却都看不懂彼此了。
三年的沟壑,三年前的伤害,在他们之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墙,隔在他们中间。
晴柔暗暗吸了口气,她站起来,伸手与他握了一下,双手交握时,仿佛有一股电流直击她的心脏,她的心跳猛地一窒,然后快速跳动起来,她急忙缩回手,目光四处游移,就是不敢像刚才那样坦然地看着他。
池未煊盯着自己僵在半空中的手,掌心还残留着她小手柔软的触感,池未煊五指紧握成拳,似乎想要留住她手心的温度。他没有看晴柔,否则他一定会发现她其实没有她表现出的那么淡定。
晴柔径直坐下来,没有再看站在那里的池未煊一眼。她的心跳得很急,每一下都撞击到了灵魂深处,她垂着眼睑,在心里拼命骂自己没出息。
重回海城,她就该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这三年,她从来没有刻意打听过他的消息,安小离几乎不向她提起他。
后来她收到安小离寄来的请贴,看到新郎的名字时,她吓了一跳。她还记得三年前那天晚上,她在医院里保胎。安小离来看她,抱着她伤伤心心的大哭一场,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晴柔担心她,怕她出事,就请宋清波去找她。后来宋清波告诉她,那天是李承昊与蓝玫瑰的新婚大喜。她心里重重一疼,她们到底还是被最爱的那个人抛弃了。
李承昊结婚半年,蓝玫瑰给李家生了个儿子,李家大肆庆祝,比李承昊当初结婚时还办得隆重,那天晚上,安小离打电话来告诉她,她决定接受程靖骁了。
她知道,安小离才是一个真正敢爱敢恨的人,她一旦决定放下,就不会再拿起。安小离跟程靖骁交往期间,程靖骁几次传出与某某千金订婚的消息,然后又几次传出与某某千金悔婚的消息,晴柔知道,这都是因为安小离。
他们几度分分合合,她以为他们最后能修成正果,但是看到请贴上新郎的名字时,她吃了一惊,打电话给安小离,问她跟程靖骁怎么了?这次是闹真的?
安小离咬牙切齿的说:“他能包海城最好的酒店,我也能在海城最好的酒店包一层,我膈应死他,不膈应死他也膈应死他老婆。”
晴柔擦汗,这是结婚吗?这分明就是小孩子玩过家家。
她以为安小离是开玩笑的,结果她还真的在程靖骁结婚的那家酒店包了一层,因此她才再三犹豫要不要回来。
程靖骁是池未煊的朋友,他跟安小离在同一家酒店举行婚礼,她跟池未煊碰面的机会就高了许多。
不是没有想过终有狭路相逢的一天,她以为自己已经先一步放下了,再不堪,也能平静的含笑以对。但是现在,她拼命想维持好脸上的微笑,但是他的眼神,却让她脸上的笑意慢慢僵住了。
那些幸福的辛酸的甜蜜的痛苦的过往还历历在目,她怎么可能已经放下?即使现在面对他时她再平静,也无法遏制心里那根颤抖的弦。
她紧张,她害怕,生怕自己会在他面前泄露一丝一毫不该有的情绪。她习惯性的双手交握在一起,然后她右手心硌上了一个坚硬的物什,她放开手一看,是今天早上宋清波重新给她戴上的戒指。
她所有挣扎的情绪,在看到戒指上璀璨的钻石时,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现在是宋清波的女朋友,她还有什么资格去想着别的男人?
她绷紧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却并没有发现,池未煊也看见了她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他还记得,他跟她慢慢走向决裂的那一天,就是在她将婚戒摘下来砸在他身上的那一天。
他眼里泛起不可言喻的痛楚,当下再不敢停留,转身匆匆离去。这边还在跟安小离唇舌大战的程靖骁,见池未煊突然丢盔弃甲的逃离,他愣了一下,停下跟安小离的争吵,看向一旁始终安静的苏晴柔。
他嘴唇嚅动了一下,想要跟晴柔说什么,但是眼角余光被她左手无名指上那一抹流光刺了一下,他什么都明白了,他说:“晴柔,婚礼过后,我想跟你谈谈。”
池未煊一离开,晴柔身边的空气就流通起来,那种即将窒息的感觉也消失了,她抬头看着程靖骁,微笑道:“程先生,我想我没什么话要跟你谈。”
程靖骁与安小离分分合合三年,其实她打从心里是希望他们能够在一起的,但是最后还是情深缘浅。她不怪程靖骁,就像当初不怪池未煊一样。人,总有那么多无可奈何。
程靖骁听她疏离的语气,看着渐行渐远的池未煊,他急躁起来,“晴柔,三天后,我联系你,如果你还把我当成朋友,就出来见我。”
“喂,晴柔凭什么出来见你?”安小离气得大叫,程靖骁没有理她,也不等晴柔的回答,匆匆离去。
追到停车场,池未煊正站在车旁,他的背影透出末日般的荒凉。程靖骁急促的步伐放缓下来,这种孤独又荒凉的滋味,他不是没有尝过。
这些年,他跟安小离几度分手,每次都扬言要随便找个人娶了,但是最后,他都死缠烂打的重新腻着她。他知道她心里住着一个人,那个人是他这一生都难以跨越的鸿沟,所以他放弃了,放弃的那么彻底。
如果他要娶的那个人不是她,那么他娶谁都无所谓了,因为不爱就不会有期待。
他慢慢走近,池未煊的后背绷得又僵又直,他走到他身边,抬手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还是舍不得?”
“你不也一样?”池未煊的声音里多了一丝空洞,明明是调笑的语气,却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凄凉。三年了,他用三年来忘记一个人,却也用三年来惦记同一个人。
他舍不得忘记,总是在忘记与惦记中将自己逼入绝路。那些无眠的夜里,他反反复复的提醒自己该忘记,又反反复复的记起来,那张容颜,明明已经模糊了,偏偏又那么清晰,清晰得如同就在他眼前,分分秒秒地撕碎他的心。
他无法理所当然地出现在她面前,失去孩子,她会有多绝望与心痛,他感同身受。所以他连出现在她身边,照顾她的勇气都没有,就那么冷漠而绝情的放开她的手。
因为他怕,怕自己再纠缠,怕她再痛苦,他也会将她强行留在身边。
程靖骁闭了闭眼睛,转头看着窗户里那两个小女人,玩笑道:“看来我们今晚需要不醉不归。”
池未煊沉默不语,醉?这三年来,他清醒时痛,醉得人事不省时,比清醒时更痛。每次醉了之后,她就会那么清晰地走进他的生活里,然后等他醒了,发现这只是一场梦时,他比任何时候都撕心裂肺。
她早已经成了他的命,若不是为了让她活下去,他如何能舍弃自己的命?
“靖骁,趁她还没有嫁给别人前,趁自己还能给她幸福时,不要再跟自己斗气了。有时候一念之差,就是永远。”
程靖骁心里一震,他看着他的背影,无端的就想爆粗口,“池未煊,你他/妈的装什么情圣?既然知道,你就眼睁睁看着她成为别人的?”
“我已经没有资格了。”池未煊颓然道。
“你没有资格,那谁还有资格?苏晴柔那样子,你当她是真的忘记了你?我听说她跟宋清波已经回去见家长了,等她真正嫁给别人了,有你哭鼻子的时候。”程靖骁烦躁起来,为自己,也为他。
池未煊转过头去,透过玻璃,他看到了她恬静的侧脸,她没变,还是那么温柔安静,她也变了,那双黑眸面对他时再也不似以往那般,会泛起阵阵涟漪。
现在,她那么平静,平静得让人感觉到残忍。即使在他刚才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也没有一丝慌乱无措。
原来他一直害怕的,不是她恨他,而是她面对他时,再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靖骁,你不懂,我们回不去了。”
“所以你宁愿变成鸵鸟躲在沙子里,也不肯出来面对现实?好,回不去就算了,你们那段充满伤害与痛苦的过去,回不去更好,但,难道就不能重新开始吗?”
“重新开始?”
程靖骁被他打败了,“未煊,如果你不想放弃,就跟我进来。”程靖骁说完,大步向火锅店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