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情醉柔是压不住了,仆从进来传了话,姜松脸色大变,顾不得照看儿子,就急忙朝书房赶过去。
姜子欢便也跟着紧张起来,今天怎么莫名生了这样多的事情。
醉柔陪在姜子欢身边,不住嘴地安慰他,这是如今她仅剩的一丁点不算弥补的弥补了。
可姜子欢在意的并非自己的性命,才说了没几句,姜子欢便央求着醉柔过去看看,千万不要他的父亲出了状况才好。
醉柔拗不过姜子欢,这也才蓦地反应过来,书房着火,那么藏在书房的那幅有可能是奉天名册的画作怎么办。
醉柔随即答应了姜子欢的请求,快步朝书房那头跑过去,火势越来越大,眼看着已经蔓延到正门了。
姜松的目的和醉柔相同,这些年他作恶多端,那奉天名册是他保命的唯一砝码,若是这样被毁了,那些同在奉天社,又对他多有成见的人,必是会要了他性命的。
书房面积极大,虽然着了半晌的火,在其中还是可以勉强看清道路。姜松不顾一众家仆的劝阻,急忙冲了进去。
取了墙壁正中央的画作,姜松正在大火中摸索着道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出现在姜松面前,隔着蔓延的乌烟,姜松认出姬佐的模样,心下甚为惊诧。
“姬将军,快带老夫出去。”姜松在烟雾中,两只眼睛已经熏地辨不清方向,此时看到姬佐,便如救命稻草一般。
姬佐的身体在烈火的衬托下纹丝不动,他嘲风地笑着,左手已经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你!你要干什么!”姜松惊愕,便听姬佐的声音如死神的脚步,冷冰冰又干脆利落的回答着:“杀你。”
“姬佐,我往日待你不薄,你……”
姜松废话还没吐尽,长刀已经刺穿他的衣袍,姜松的身体颓然倒下,在烈火中发出沉闷的声响,只是那双眼睛,将目光死死地抓在姬佐身上。
在沙场出生入死习惯了的姬佐,此刻正用一方黑巾从容不迫地擦拭刀尖的鲜血,他看着姜松尚未瞑目的双眼,道:“今日我让你死得明白些,要杀你的人,是太子殿下。”
姬佐话罢转身盾出火海,这才看到醉柔远远跑来,看都不看旁人就直接朝被火海淹没了的书房里冲进去。姬佐心急,刚想冲进去把醉柔拉出来,却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紧随着醉柔进入书房。
烟雾弥漫了整间书房,醉柔被呛得不停咳嗽,几乎是睁不开眼睛了。
一路跌跌撞撞,醉柔好歹在房间中央的位置被姜松的尸体绊了一下,这才急忙在火光中找到焦点,只可惜那画卷已经被点燃,此刻烧得所剩无几。
也不管卷轴如何发烫,醉柔迅速把画卷铺展开,用鞋底不住地去踩燃烧的边缘,只求能保住一部分是一部分。
顾景痕也终于寻到了醉柔的身影,他从后面一把将她抱住,拖着她就要往外走。
头顶的横梁已经开始断裂,前后道路一片模糊,虽然没有回头,醉柔却分明的知道,那抱住自己的人是谁。她挣脱顾景痕的怀抱,拿起还有些发烫的画卷,转过身来寻找出路。
顾景痕无奈的拧着眉心,目光落在姜松的尸体上,见他那死不瞑目的模样,胸口的鲜血还在汩汩流淌。
好在醉柔和顾景痕都安然地从书房里走出来了,此刻的姜家已经被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九娥自被救之后,便一直拖着身体朝火光最亮的方向走过来,看到醉柔和顾景痕双双坐在地上喘气时,也才稍稍放下了心。
醉柔正大口喘着气,突然想起了还在东厢卧房里的姜子欢。书房距离东厢并不远,火势显然已经蔓延过去了,病床上躺着的他,眼下是什么情况。
醉柔一把将残留的画卷塞给顾景痕,急忙站起身来要朝东厢去,却见一个瘦弱的身影远远走来。
姜子欢,他逃出来了。
醉柔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决堤,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她完成了一切,姜松死了,奉天名册虽然不完整,但她也拿到手了。
可姜子欢那消瘦的身形越来越近,她就越是控制不了心头的难过。
她,在难过什么?
“七王爷,别来无恙。”姜子欢走近时,在一片逃命嘶喊中,清晰地听到那魁梧男子口中的话。
而穿黑衣的男子站起身来,挂着尊贵淡然的笑容,回说道:“姬将军有礼。”
姜子欢蓦然看向醉柔,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泪颜,麻木而不解,“他是谁?他不是那个负心郎吗?他怎么会在这里,七王爷又是什么?”
醉柔忍着泪水试图靠近姜子欢,姜子欢却后退两步避开了,他摇着头,映着火光的目光没有焦点,“父亲呢,我爹呢?你告诉我,我的爹爹在哪里!”
姜子欢的绝望,醉柔懂。曾经她也在这样一番嘶喊中痛失亲人,可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她害怕,害怕姜子欢知道真相以后……
醉柔试图去抱姜子欢,却一次次被挣脱,她只能哭哑着嗓子道:“姜子欢,你不要冲动,不要……”
绝望的时候,还如何去冲动。
姜子欢乱了,被抓起来的九娥在这里,被称作负心汉的七王爷在这里,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在这里。可是他的爹爹在哪里,眼前的醉柔又究竟是什么人?
“我的爹爹在哪里,父亲……爹……”
“你是谁?你不要碰我,我要去找我爹,你不要管我……”
姜子欢在火光中声嘶力竭的哭喊,醉柔哑着嗓子无能为力的看着她,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复仇会让她这样痛苦。她一直都没来得及想,这一切会让姜子欢多么难以承受。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姜子欢身上,顾景痕和姬佐抱着隔岸观火的姿态像是在看发狂的小丑,九娥已经垂下眼睛,不忍目睹下去。
而醉柔,寻不到那个不可一世的她,那个自以为是的她,她只能看着姜子欢,除了掉眼泪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姜子欢的痛苦是一种凌迟,醉柔就是那最可耻的舔血之人。
她有什么资格去安慰他?
圣旨到……
尖锐的声音撕裂火光涌动的夜晚,大内第一总管毛公公擎着圣旨一步一步从容走来。如他们这般服侍在老虎身边的人,什么阵仗没有见过,即使面前的火光就要燎上自己的眉毛,也能走出一番从容不迫的气派。
姜子欢这才停止咆哮,好歹书香门第出身,不管何时都不至于彻底失了礼数。
在场的所有人纷纷跪下,听毛总管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丞相姜松不思皇恩,为官不廉,涂炭黎民,又私盗边关军饷三百万两,朕特准大将军姬佐处之,先斩后奏,不为过矣。七王寻回军饷有功,赐黄金万两,加封景亲王。另,前镇国大将军贺拔空之女,贺拔醉柔,协助姬佐擒拿姜松有功,虽其父叛国在先,功过相抵,****免诛,钦此。
醉柔这才知道,原来姬佐为了她,今日特意去朝中求了这道圣旨,从此她不必饱受流离之苦,也不用再回醉生阁那样的烟花之地,不必隐姓埋名躲躲藏藏。
她自由了。
可几人欢喜几人愁,一纸圣旨却如当头棒喝,敲击在姜子欢胸口。
醉柔还没有缓过神情,姜子欢这才终于明白了一切。她不是洛瑶,她是被姜松害死的,大将军贺拔空的女儿,原来她的名字叫做醉柔。
心脏的跳动突然变得沉重,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姜子欢跪在地上,身边的一切,那些人、那把火、那烧毁的房屋,一切一切都成为最惨烈的背景。
原来她一直在骗他,原来父亲没有错,原来是自己极力去维护这个女子,却害惨了亲生父亲。
怪不得白日里她会问他那样的问题,当时姜子欢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原来只是遗憾啊,他不怪她,因为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怪她了。
醉柔听到吐血的响动,急忙转过身来几乎是爬到姜子欢面前,她试图像往常一般帮他顺气,试图说些什么去劝解安慰他。
可是,此时此刻,她还能说些什么!
对不起么?多么虚伪的辞令!若是当真感觉对不起,当初又何必做了这一切。
连对不起都说不出口的时候,还能怎么做。
姜子欢颓然冷笑,他似乎已经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倒在醉柔的怀里,姜子欢笑得那般悲怆而又苍凉。
“你不要死,你会没事的对不对?”醉柔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姜子欢被烈火炙烤的滚烫的脸庞,你不要死,求求你,你不要死!
姜子欢,你不能死,你不能让我带着愧疚活一辈子!
“别哭,”是他的声音,轻轻地淡淡地,姜子欢竟然在安慰醉柔,他说别哭,“你不要哭,因为我不能抱你,肩膀也不能给你靠。”
醉柔摇着头,她不能停止,原来她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阻止不了,就连自己的眼泪都不肯听话。
姜子欢依旧笑着,他轻轻抬起手,从衣襟里摸出一方叠好的纸,“或许你现在已经不需要它了,醉柔。”
“醉柔”,这是姜子欢临死前发出的最后一个音阶,他要喊她的名字,因为他一直没来得及记住。或许只有叫出这个名字,才算是向自己交待过,他爱过的究竟是哪一个人。
颤抖的双手展开染血的薄纸,一字一字,终于令她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