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痕看到她怨念而不屑的目光,莫名地想起醒来之前的那个梦,而醉柔换下了因他而着的华服,一副要与他彻底划清界限的决然。
她要离开他。
顾景痕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竟然把自己惊得说不出话来。两人就这么对望着,顾景痕眼底的温柔开始战栗,他预感到了失去。
不会,他怎么会允许自己失去她。即使他的心里还有个尚未挥散的影子,而眼前真实的她,已经在心底安营扎寨,骄傲如顾景痕,怎么会允许她说走就走。
醉柔的不屑终于绽开成刺眼的笑容,眉眼中的冷漠,如曾经他眼底散不开的霜雾。
“你要去哪里?”他问。
“去我该去的地方。”醉柔从顾景痕面上移开目光,放眼去看宫阙之外的天地,夜色深深,云雾蒙蒙,无星无月,定又是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风卷残云,顾景痕看着醉柔湿漉漉的头发,换了温柔的语气,“要变天了,先进去吧,想去哪里,明天朕陪你去。”
醉柔见顾景痕走近,是要揽着她回到殿里,她急忙又退了一步,紧张道:“你不要碰我!”
宫人们只以为是两口子在闹别扭,互相使了个眼色,纷纷退下。
顾景痕拧了眉头,又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见他还要上前触碰自己,醉柔继续退步,一不小心撞上殿前低矮的门栏,身子踉跄着就要歪倒。顾景痕快步走上来,斜斜地将她揽住,满心的疑惑。
醉柔无暇去看他那焦急而温柔的眸子,只看到他抚着自己的手掌,这样贴近着,又不禁想起在娇云殿看到的一幕。腹中一阵翻涌,醉柔侧过身子呕吐起来。
本是等着顾景痕过来,醉柔一直没吃什么东西,呕了半天尽是些清水,身体却颤着。她忍了难平的厌弃,甩开顾景痕的手,痛苦地鞠着身子,沉声道:“我叫你不要碰我!”
顾景痕怕了,醉柔的身体一向是很好的,这平白呕吐必是病了。哪里由得醉柔回避,他忍不住还想上前扶她,醉柔倚着门框,目光里满是厌弃:“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给我一个理由。”他强作镇定,心里却格外忐忑,即使在曾经最陌生的时间里,她也不曾这样看过他。
醉柔扶着门框站直了身体,拭去唇角残留的水迹,她冷笑,“我去过娇云殿了。”
话虽出了口,她的表情却一直没有变化。她想自己是可笑的,这算是理由吗,又或者她有必要给他任何理由吗。眼前的人是一国之君,后宫妃嫔本就是在所难免的事情,他要随意临幸某个女子,岂是她有立场去介意的。
顾景痕沉默着敛了所有的表情,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解释什么又或者如何表达。本就晦暗的夜空愈加阴沉,黑风肆意而来,在两个人不远不近的距离之间流梭。
她恨他,恨他为她织下美梦,在她殷切期待的时候,把原本应该给她的雨露恩泽它人;恨他终于没能忘记旧人,却把她的心噬了个干净。
所以太子也是他下令暗杀的吧,是为了月婵吗,为了与宁雪扇相似的月婵吧。
她无法想象,眼前站着的是怎样一个人。
“让我走,好吗?”她面无表情,似在商量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
“你连一句解释都不想听?”他骄傲着,不肯低头,他以为只要她足够爱他,就应该能够体谅和忍受。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该忍受,就因为他是帝王吗,就为了他身在天家的无奈吗?
“不必了。”她依然冷笑,没有任何理由要去原谅,她深信自从看到那一幕起,她已经不再爱他。
“好,”他吐出清冷的一个字,却没有放手的意思,“没有朕的允许,你一辈子都休想迈出这道宫门!”决然的腔调,他要永远把她栓在自己身边,即使这样她会不快乐。可就算这样放她离开,她又能快乐吗,他似乎相信,只要她还在自己身边,他总有办法让她回心转意。就像他不爱她的日子里,用欺骗用呵护让她被迫沉沦。
笑,除了笑她找不到合适的表情,“为了姬佐,为了你的江山?”
她不会再相信他了,她开始明白这个玩笑的起因,她是工具,挣脱不掉的工具。
不等顾景痕解释,醉柔轻轻地关上房门,背倚着门缝的位置,滑下身来,拥抱着自己。
黑风愈加肆虐,它们不会卖天家的面子,闷雷滚滚,暴雨倾盆而落。
“皇上,下雨了,先回吧。”顾景痕站在门外一动不动,身边的宫人撑着伞立在一旁。他推开宫人的手掌,雨伞垂落在地,任狂风吹摇,任雨水浸湿单薄的衣物。
心是跟着战栗的,这是一场掩饰的雨,迅速冲刷掉这位帝王脸上的泪痕,没有人觉察。
醉柔就倚在门旁,听着天雨淅淅沥沥,房檐滴滴答答。她没有哭,为这个男人,为那些虚情假意,每一滴眼泪都分外廉价。
这一夜似乎过得飞快,阳光从门缝里射进来的时候,顾景痕已经回到寝宫换了朝服,去做他身为君主该做的事情。他恍然明了,原来自己一步步谋算,竟然是走进了这样深沉的桎梏。他早就不再属于自己一个人,更不可能只属于某一个女人。
“娘娘,您一夜没有合眼,早些歇下吧。”紫兰轻声道,生怕扰了她。
醉柔抬起头来,笑容却是温和的,她没必要因为自己的不快乐,而不去让旁人温暖。这些下人的处境她是明白的,都是谨言甚微中度过来的人,都是被命运牵绊着,没有自由的人。
“紫兰,扶我起来,我想出去走走。”眼皮倔强地支撑着,竟然连眨眼都有些费劲了。
因为昨夜的暴雨,清晨时外面有些阴冷,紫兰取了件素色的外衫,小心为醉柔罩上。
素色,极好,没有他给的红艳,她才是真正的自己。
漫无目的地游走,她的目光总是不经意地停留在那些肃静阴暗的角落里,好像无声的岁月温和的流淌,这些房屋瓦砾,见证了一场又一场破灭的希望。
“这是什么地方?”醉柔看着前方寂静的小院,没有富丽的装潢,花枝凌乱却能随意地生长,落了灰的墙面,看上去格外亲切和安详。
“这是陌道,前面就是冷宫的地方了,老太后就住在里面。娘娘,咱们回吧。”紫兰道。
醉柔却是停不下脚步了,她牵着木然的身子稳稳地走过去,迈过陌门,绕过无人修建的林荫道,感受着其中的寂静。或许这里就是最太平的地方了,皇宫里所有人都避而远之的地方。
她默不作声地走进角落里的一间屋子,房间不大,落了尘埃的桌椅上,摆着古朴的陶土杯盏,墙上褪色的画卷里,绘了朵半枯半荣的蔷薇,而那茎上的枯刺,虽然轻轻一碰就会掉落,却依然倔强的保留着尖利的模样。
就是这里了。
她甚至没有拂去椅上的灰尘,轻轻坐下,呼吸尘土的味道,沾染了雨后的芬芳。
“你回去吧。”醉柔温和地面向紫兰,声音中没有多余的强调。
“娘娘,”紫兰面露焦急,她道:“娘娘,咱们回吧,这地方不吉利的。”
“我本就不是个吉利的人。”她苦笑,所有的至亲都已经离去了,唯一真心对待自己的姜子欢也因她而去了。或许当真是自己不吉利的,顾景痕不爱她是对的,省了被她牵连。
既然他要用这宫墙囚禁她,那她也只能尽量躲得远一些了,她不过是不想再见那个人而已。微笑着,她说:“紫兰,你走吧。我可以照顾自己,皇上不会迁怒于你的。”
紫兰噙着泪跪下,她不知道醉柔和顾景痕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能够感觉到醉柔的心碎。身为宫墙里的婢女,虽说荣耀生死都系在主子身上,可她却感到深深不舍,她说:“娘娘若是不肯走,紫兰便留下服侍您。”
醉柔淡然看向紫兰,在她身边伺候过,昨日又那般扬眉吐气的模样,以后不管分到哪个宫,都免不了要受些欺凌的。醉柔走过去扶起紫兰,道:“好,你留在这里,我必也不会亏待你。你先回去把我的包袱拿来,不要惊动了旁人,免得人家说咱们装腔作势。”
醉柔的包袱里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两件从王府带进来的寻常衣物,一纸休书,一枚木雕,一块扇形玉佩,一只装了几粒血红丹丸的药瓶。
紫兰乖顺,即使回宫取东西,也不曾对心鸾殿里的人说什么,逛一遭又匆匆忙忙的走了,见那叫希白的小猫跟着,便也随手抱起来打算带过去与醉柔作伴。因为天才亮了不久,多半的宫人都在忙碌着,那些无事的妃子还在睡懒觉,几乎没有人看到她的行踪。
醉柔就这么自作主张地在冷宫住下了,湿漉漉的门楣下,灰尘凝成了细小的疙瘩,上面端端正正地书着“栖雁阁”三个字。
因为还是盛夏的季节,索性棉被一类的都不再张罗了,等需要时再说吧。紫兰手脚麻利地把房中的灰尘擦拭干净,想起醉柔还没用过早膳,便提起是不是该去御膳房知会一声。
醉柔不饿,只道:“放心吧,他既然不准我走,必是不会准我饿死在这里的,便是有些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