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病,来得太不是时候。
所有的事都聚集到一起,政务繁琐,南帝逼迫,内里还有宵小之辈蠢蠢欲动,宋肖一己之力,就算是手段雷霆,也难以阻挡诸多事物,突如涌泉般而来。
他只是日日守着琉素,夜夜看着琉素。由暮苒探脉,准确的给了信儿,便是意料之中的,与莲太妃染了同一种毒。暮苒身为宋肖私人大夫,莲太妃染毒之时,她自然知晓,却不会前去救治。但是琉素就不同了,说到底还是有些交情的,琉素染疾,她自然费尽心思也要救治好。
这几日中她不管旁的,只待日日去到太医院与那位顾太医商讨病情,斟酌着解决方法,才发觉这毒并不好解,好多种药都属于南宋独有的,北宋寻不着。
暮苒也是个极为聪明的人,细细一想,便去禀告宋肖,她说的并不隐晦,挑明其中厉害,“南宋独有之毒,北宋人却染毒,您不会不明白有人动了手脚。正待南帝来之时,又发生如此巧合,南帝这次的手伸得有些长,挑明要拿捏住咱们的软肋,任他捏成扁的圆的。”
暮苒说的缓慢,心中思忖着如何应对这毒,却不料等她回过神来宋肖都不曾言声,她抬眸,这才一怔。原来宋肖根本不曾听见她说什么,而是趴在床沿边儿睡着了。他眼下乌青,面色颓败,看的暮苒心中一揪,给他覆了个薄毯子,这样的场面本是常有的事儿,可落在立在门槛前地纳兰青眼中,却是极为刺眼。
何曾几时,她也这样温柔的对过他?
是有的,却也不再有。他忘不了仇恨,更忘不了对她的爱。他忽然想起在她家住的两年,那时候他就像个跟屁虫似的,死缠暮苒,她却总是笑着,笑的眼睛很是妩媚,总叫他心中一跳。那时候他满腹仇恨,只待叫她阖府所有人死尽才觉得甘心。
所以他忍,可是忍来忍去,却忍出别样情怀,他也不知道为何就会喜欢她,也不知道为何当时脑子一热就覆上她的唇,也不知道为何当时就只放了她一命。他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这女子会妖术,迷惑人心,且不能被她蒙蔽双眼,忘却父亲惨死。
可算来算去,也把自己算进了局中。他才发觉除去暮苒的父亲余下的众人都很善良,他曾经动过恻隐之心,心想要不就算了?可是,他如何望?如果不能复仇,将死之人一定是他,只因他不敢忘记,如果想要忘记,那么他一定不会苟且活下去。
终于,于那一夜中,于那中秋节一日中,他动了手。他不想见众人阖家欢乐喜孜孜的样子,他觉得刺眼又伤心,所以他潜伏多日,为的不过是下毒的这日。他用暮苒父亲给他父亲所下之毒同样融入酒中。
他们虽然是世家,颇懂药理,可却忘了那毒药是无色无味的东西,就算是试毒也发觉不了的,这也是为何他父亲吏部尚书猝死为何查不出的原因。他想,他还是忘不了所有人都倒下七窍流血而唯独暮苒站在院子中央的场景。
那种极度害怕,那种无助,他却不能拥抱她。是他不配,所以当暮苒一步步晃着身子走来之时,他说了句“对不起,我忘不了父亲之死”。他换了她的酒,她后来猜到了。可是那时候,她却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看着他,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样脸色寒霜,没有一丝表情的凝视他。
尸体遍野,七横八竖的躺在院子中,脸上淌出来的血飘散在空气中,泛起淡淡令人作呕的味道。她说了三句话,让他永生铭记的三句话。
“父亲同意我嫁你。”
所么美好的一句话,不嫌弃他是外来之客,甘愿让女儿嫁给一个身份不明之人。
“我也想要嫁你。”
世间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加美好?她也心系与他,两情相悦,琴瑟和鸣,共度余生。
“谢谢你不杀我,可我会杀掉我们的孩子。”
她确实杀了,当着她的面,喝了一碗酽酽浓黑的汤药。他根本无法阻拦,她是药女,精通医理,想要拿掉一个孩子,还不简单?正因为太简单,正因为太简单……所以她当着他的面,当着满院尸首的面,她饮下了药。他也忘记她到底哭没哭,只记得烛火掩映着满地残红,像是寒冬绽放于梢头的红梅,踩于她脚下,淅淅沥沥的血……地板间映衬出赭红浓稠的血液……
他多么想阻拦,多想多想,可脚下却像是被灌了铅,竟动不得分毫。孩子……是个多么美好的词语,是他的骨血,她们爱情的结晶。终于,还是被他亲手杀了。
至于最后,他找了她两年之久,终于涉足北宋。当时的他并不知道为何要来找她,可如今他终于明白,他想让她亲手杀了他。只有这样才能解脱,才得以安心。
偏偏天意弄人,她并不杀他,而是日日折磨他,她只需要一个眼神便足以让他方寸大乱。很好,他知道这是赐给他的折磨,他受着,夜夜承受。
以至于此刻,她好像变了些,变得有些模糊,心中忽然一凉,她早就不是从前的暮苒了,时光在变,谁都在变。他知道,暮苒也在等,等待时机杀死他。
宋肖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可对于暮苒依旧不闻不问,更是没听进去暮苒所挑明局势所娓娓道来的一番话,只是盯着琉素看,看她散落于床榻上的发丝间微微可见有几根白丝。可他根本不敢给她梳头,一梳她的头发就大把大把的掉。
终于,他转首,清瘦的脸上颧骨高高,他仿佛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只问:“药呢?”不问过程,只要结果,素来是宋肖的一贯作风。暮苒怔了怔,声音很低:“还未制出解药。需得与南宋交好,如今最快捷的方法便是……”
她没说完,相比宋肖也能猜到,但他只是眼波无神的转开了眸,置若罔闻。暮苒心中气急,不由怒道:“你这样守着她也没用!她又醒不过来!你知道外头闹成什么样了么?你知道内阁中都在蠢蠢欲动么!你知不知道安王反意已逐渐可寻!”
“哦。”宋肖还是不咸不淡的样子。只是给琉素顺了顺头发,这样的温柔,是他们都不曾见过的,暮苒抬手就是一巴掌,啪的一声,直接把在场的俩人都惊住了。
纳兰青没想到她敢打宋肖,宋肖更是没想到她敢打他。半晌才回过神,不由分说便大怒道:“你敢打我?”
暮苒挑眉:“有何不敢?我不仅要打你,我还要打醒你!”说着又是抬手,风将至,眼神身影飘过,被纳兰青扼腕的暮苒不禁冷笑道:“放手!”纳兰青素来知晓宋肖的性子,此刻已是怒极,切不可在触碰到底线,便道:“他是主公。是君,你是臣,在如何,也不可动手。”
他也太了解暮苒了,她心中很是感恩逃离南宋的路途中碰见宋肖救了她一命,那时候她刚没了孩子,身子太虚弱,所以在这之后,感激当时在打仗期间受尽白眼却依旧留住她的宋肖。此刻不由得垂下头,手也挣脱开,缓缓垂下。
宋肖却也冷静下来,半晌不说话,沉默的空气,真真叫人窒息。良久暮苒才道:“想要救她,就跟我来。”宋肖没动,暮苒却率先离去。他突然回眸凝视昏迷不醒的琉素,眸中没有往日的柔情,没有往日的光华,只余一抹清寒阴鸷,黑色嗔嗔的眸底,叫人生寒。
宫中人心紧迫,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焦躁了两日,却不见有何事发生,只听闻宋肖极是友好的招呼南宋客人,却在宴会上,怒斩数十人……
都是些极为熟悉宫中礼制的男男女女,传出来后有人说,南帝脸色都变了。却是是该变了,北宋的天下,何足叫外人在此称霸,为所欲为?南帝也第一次正视起这位看似年轻实则手段狠戾的摄政王。
可在这期间,王如是却时常走动于宫中,出入摄政王寝宫……一切井井有序的进行着,宋肖终于准备动****煜了。
朝堂之争,再次掀起,唇舌之战后便是各方涌动,老臣的官位撤的撤,换得换,贬得贬,这场无声之战中,也看不出到底是谁胜谁败,****煜却是日日眉头愁锁。
宋肖再也没去过玫贞宫,不过还是每日问上几句,病情有没有恶化。一切都由暮苒在打理,稳定住病情,倒也还算稳妥。
此经之后,南帝于宫中走动也越来越频繁,到今日,也记不清到底是第几日参加宴会了。恒古不变的韶乐起,舞姬动,推杯换盏,只不过宋肖突然谴人都退下,于南帝等人在宫中密谈。具体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只不过在第二日晌午末,暮苒面色带喜的冲进太医院,随之而来是顾太医惊呼欢喜之声。下午便传出消息,这所谓的“花残”终于能解了。
具体来说,终于凑齐解毒所需之药材。然后便由暮苒与顾太医等人,彻夜点灯,准备试试这制成的解药,经过一夜,在焦急的等待中,在宋肖焦急的等待中,这事儿算是平定下来,试药成功,便证明了毒能解。
宋肖当即带着暮苒匆匆去向玫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