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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羌笛何须怨杨柳

尉迟镇起初以为那名陌生女子看的是别人,还特意回头瞧了瞧身后,他周遭虽有行人,但却没有什么“小姐”年纪的少女。

无艳兀自没有发觉,正搂着尉迟镇的脖子,昂头看远处,一边轻拍尉迟镇的肩膀,高兴道:“我闻到香味啦,好像是烤包子的味道。”

尉迟镇答应了声,又去看那妇人,却见她仍旧望着这边,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说不清是震惊,悲哀还是绝望……但尉迟镇确定她的确是在看无艳。

无艳见尉迟镇并未说话,便探头去看他的脸:“镇哥哥,你是不是累了?”

尉迟镇道:“没有……星华,你可认识那个人?”

无艳顺着尉迟镇的目光看去:“哪个人?”

眼前行人来来往往,又有商客拉着骆驼经过,着实热闹,无艳眼睛都忙不过来,见那骆驼昂首挺胸,天然一点自傲之态,又懒懒散散,嘴里还缓缓地咀嚼着,十分可爱,她不由嘻嘻笑了几声。

这一队驼队经过,无艳扫了一眼前方,便又趴在尉迟镇耳畔,问道:“镇哥哥,你说哪个人?我怎么没见到?”

尉迟镇定睛看去,却见街对面空空如也,并没有那妇人的身形,尉迟镇有些讶异,左右看了看,街上人影憧憧,哪里还能看到踪迹?

尉迟镇无奈,便道:“没什么,大概是我看错了。你想吃烤包子了么?咱们便去吃。”

无艳笑道:“好啊好啊,之前在客栈里我听他们都在说喝葡萄酒,我们也尝尝看好不好?”

尉迟镇嘴角一挑,道:“你喝了不会醉么?醉倒的话留神给荒漠里的狼叼走。”

无艳紧紧搂着他的脖子,道:“我只不放手,狼来叼我你也跑不了。”

尉迟镇赞道:“你竟然这样机灵?不过只怕狼嫌我皮糙肉厚不好吃,只去吃你。”

两人说说笑笑,便去吃饭,尉迟镇捡了个靠窗的位子,一边吃饭一边看外头人来人往。

无艳果真少少喝了点酒,她倒是不担心被狼叼走,唯一怕的是喝醉了的话晚上看不到城内热闹。

两人在酒店内呆了将近一个时辰,酒足饭饱,才双双出门,沿着长街便往回走。

无艳体力恢复了几分,便不用尉迟镇背着,此刻天色有些儿暗了,熙熙攘攘的行人越发多,尉迟镇护着无艳,顺着人潮往前而行,边走便听同行之人议论,原来前头府衙之前的广场上正行水陆道场,要操持三天三夜,故而大家伙都去看热闹。

如此走到十字街口,就见一队士兵巡逻经过。行走闹市,这些士兵却毫无懈怠之意,身姿亦威武挺拔,虽然只是十几人的小队,却有种凛然慑人的气势,所到之处,行人主动敬畏避让。

尉迟镇从旁看着,什么样的主将便带什么样儿的兵,这玉关跟鸡鸣驿又是不同,此处的兵都算是孙锦堂的直系,训练出来,也都带了孙锦堂那股凌厉肃杀的气质。

尉迟镇负手闲看,那领头的队长一转头,目光越过人群,竟跟尉迟镇的目光正对上。

目光相对的瞬间,尉迟镇剑眉一扬,他也是行伍出身,训练有素,自知道这小队长在想什么,设身处地如果是他带兵在此巡查,似他这样的人,也必然是头号该注意的对象。

果真,那士兵队长脚下一转,便向着尉迟镇走了过来,到了跟前,将他上下扫了一眼,道:“哪里来的,是什么人?”一边问话,手且按着腰间的刀。

尉迟镇道:“在下复姓尉迟,是鸡鸣驿彭统制的友人,听闻了玉关的盂兰盆会很是热闹,便特携女伴前来见识。”尉迟镇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拿出令牌给他过目。

小队长仔细看了看令牌无误,又扫了一眼尉迟镇旁边的无艳,却见她妙眸如水,正好奇地看着自个儿,小队长面上一热,脸色稍微缓和了些,把令牌交还给尉迟镇,道:“原来是远来的客人,打扰了。”

尉迟镇微微一笑:“哪里,有劳军爷。”

小队长一点头,又看无艳一眼,才转过身,带兵去别处去了。

夜幕终于降临,尉迟镇把无艳拢在怀中,就见前头的广场之上,果真是灯火通明,共分七个法坛,供奉众天神佛菩萨,准备铜磬手铃等法器,以香花宝烛果品之类供奉,高僧分列端坐,诵经超度祈福,广场上也有许多善男信女自备蒲团,同样跪地祷念,灯火烁烁,映的诸般神座宛若神明临凡相似,一片庄严肃穆。

无艳见状,也忙合掌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尉迟镇笑着摸摸她的头,道:“他们在这里念经,我们再去别处转转吧。”

无艳道:“我还想再看看。”

尉迟镇无法,便陪着她站着,他闲着转头四看,却见有人点燃莲花灯,随风升上天空,灯光盈盈,点亮夜空,越飞越高。

尉迟镇看得心动,便望了无艳一眼,见她正合掌闭眸默默地,他心中便想:“丫头必然也喜欢……却不知这种灯是从哪里弄来的,我若给她也弄一个便好了。”

尉迟镇心存此念,便越发留意看周遭,谁知看了会儿,脸色却逐渐变了,见无艳兀自低头祷念,尉迟镇抬手,将她挽着发丝的钗子拔下,举手射了出去。

只听得哎呀一声,有人中招,无艳睁开眼睛,却惊见尉迟镇已经离开身边,无艳心头一慌,叫道:“镇哥哥!”拔腿追了过去。

尉迟镇来不及多说,纵身而起,身形在夜色中如鹰隼破空,他一动,负责守卫的士兵们便也察觉,顿时戒备起来,与此同时,人群中有几道身影也腾空而起,竟是杀向法坛之上。

士兵们驻守边塞,身经百战,当下浑然不惧,挺刀迎上,而刹那间尉迟镇出手如电,连连击倒人丛中跃出的四五人,见镇守的士兵们已经惊动,也很快地控制住局势,他才站住身形,回头看向无艳。

此刻人群略有些骚动,但难得地竟没有四处逃窜,只有小范围的波动而已。

无艳被人挤着,竟跑不到尉迟镇身边,只急得大叫道:“镇哥哥!”正奋力往这边挣扎,忽然间被人抓住了肩膀。

无艳吃了一惊,回头去看,却见身边的竟是个陌生的妇人,正急切地盯着她,叫道:“小姐,小姐真的是你?”

无艳摸不着头脑,道:“你说什么,你认错人了!”她试图将这女人挥开,却不料这妇人虽不懂武功,力气却是极大的,拼命抓着无艳,叫道:“我不会认错的,我不会认错的……老爷,老爷,是小姐回来啦!”

无艳大骇,以为遇到了一名疯子,此刻尉迟镇飞身跃了过来,见状便道:“放开她!”

那妇人一愣,四目相对,尉迟镇认出她就是白日站在街对面的那名妇人,没想到居然又在此处相遇。

无艳见尉迟镇靠到身边,才松了口气,又是紧张又是欢喜地叫道:“镇哥哥!”

无艳见那名妇人兀自抓着无艳,便要将她推开,把无艳拉过来,手一动,却听到有人冷冷道:“胡说什么?她怎么会是珍儿!”

尉迟镇闻言一震,抬头看去,却见不远处人群中,孙锦堂身披一袭黑色大氅,缓缓现身,他左手竟抓着一名黑衣人,那黑衣人身形庞大,然而在孙锦堂手中,却如捏虫豸一般轻易,走动间,却听得细微地咔嚓一声,孙锦堂松手,黑衣人便萎顿倒地。

尉迟镇心头微微发寒,知道孙锦堂这眨眼间已经捏断了刺客的脖子。

尉迟镇飞快地扫了一眼周围,不由倒吸了口气,却见人群中有不少身影悄然而有秩序地窜动,尉迟镇毕竟也曾为一方大将,一眼之下心头有数,知道是孙锦堂早有安排,而他竟也跟普通民众一般在人群之中,不动则已一动决胜,可见老将军胸有成竹,高人胆大。

孙锦堂面不改色,走到两人跟前,那妇人才松了手,急忙地跟孙锦堂道:“老爷,我没有看错,你仔细看看,是不是跟小姐一样?”

孙锦堂面现怒容,道:“住口!你看她才多大年纪!你是疯了么!”

妇人转头看向无艳:“可是、可是……”哆嗦着话还没有说完,眼中的泪就断线珠子般掉下来。

无艳本正莫名其妙,又见孙锦堂忽然出现,她对这脾气很烈的老头子没什么好感,当下便躲在尉迟镇身边儿不做声,然而见孙锦堂怒斥这妇人,无艳忍不住道:“你干吗骂她?你怎么这样凶!”

孙锦堂一怔,妇人也睁大眼睛,尉迟镇以手扶额,低低唤道:“星华……”

孙锦堂脸色一变,锐利双眼便看向尉迟镇:“你叫她什么?”

尉迟镇心中咯噔一声,这是孙锦堂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头一次的时候,尉迟镇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是现在距离如此之近……尉迟镇迟疑道:“老将军,你为何总问这个?”

孙锦堂锁着双眉,道:“之前我明明听你叫她无艳……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又叫她星……什么?”

无艳看看两人,便冲孙锦堂耸耸鼻子,道:“我的本名就叫星华,是我师父给起的,莫非你也不喜欢,要骂我么?”

孙锦堂愣住,妇人却伸手掩住口,似哭似笑叫道:“老爷……你瞧,这个神情,跟小姐不是一模一样的么?”

孙锦堂身子一抖,双眼盯着无艳看了片刻,厉声道:“还不住口!”

这会儿有些负责治安的将领便来回报,刺客都已擒下,人群也都安定。孙锦堂不以为意,挥手命人退下,尉迟镇道:“原来老将军早有安排,是我多事了。”

孙锦堂冷哼道:“每年这些狗崽子都要出来闹一闹,不杀几个,老夫还觉得不习惯。”

尉迟镇道:“不知这些试图作乱的是什么人?”

孙锦堂道:“无非是些走投无路的沙匪,不成气候……”他从方才开始就有些心不在焉,竟回答了尉迟镇这句,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一时又有些恼羞成怒:“老夫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这囚徒,居然敢多嘴来问!”

尉迟镇只微笑低头,道:“是在下失礼了。”

孙锦堂的目光却转开,只看向无艳,双手握了握拳,便欲转身,他旁边的老妇人望着无艳,眼中泪掉个不停,小声道:“小姐……”

无艳于心不忍,道:“大婶,难道你以为我是你们家小姐么?我想你是误会啦,天下之大,面容相似的人何其多?如果我真的跟你们家小姐长得一样,也是有的……我的确不是你们家小姐啦,我是个孤儿,从小给师父养大的。”

那妇人很是悲伤,竟无法出声,孙锦堂微微侧身,胡须颤动:“还用你说?难道老夫眼瞎了?自然知道你不是!”

无艳皱眉,鼓了鼓嘴,道:“哼!还好我不是,不然的话就糟了,我可受不了你这样的坏脾气!”她说着便向孙锦堂吐了吐舌头,翻着白眼扮了个鬼脸。

尉迟镇虽然知道无艳如此是大为无礼,但是一来他极爱无艳,无艳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可爱无比,二来……面对孙锦堂跟这妇人神秘之语,想到镜玄的交代,尉迟镇心中隐隐疑窦丛生,便刻意不拦着无艳,想要静观其变。

奇怪的是,孙锦堂明明见无艳冲自己扮鬼脸,他居然并没有勃然大怒,原本他是要离开的,可此刻双脚却如在地上生了根一般,一动也不动。

尉迟镇打量孙老将军的表情,才慢慢开口道:“星华,你师父镜玄真人让你来玉关……显然是有要事,孙老将军又是统领玉关的将军,你可不能对他无礼……”

无艳没听出尉迟镇特意把“镜玄”两字念了出来,只乖乖地答应了声:“哦,好吧……”

孙锦堂正呆呆看无艳,忽然反应过来似的,颤声道:“你说什么?什么……镜玄真人?”

尉迟镇凝视他的双眼,沉声道:“回老将军,那是星华的师父,据说星华是个孤儿,多亏了镜玄真人从小把她养大,她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呢。”

夜色中,孙锦堂的脸色逐渐发白,如一张纸一般。

无艳看着不妥,有些不安地问道:“你、你怎么啦?”

孙锦堂双唇紧闭,一言不发,只是盯着无艳,隔了片刻,才斩钉截铁般道:“不……这不可能!”

无艳满头雾水,孙锦堂双拳紧握,转身要走,忽然间身形一晃,竟往前栽倒过去!

尉迟镇近在咫尺,他反应奇快,闪身过来,握住孙锦堂的手臂将他身形稳住,察觉老将军手腕冰冷,脉息微弱,尉迟镇毫不犹豫,一手搭在他的后心上,暗中运气送入。

尉迟镇暗送真气,孙锦堂只觉背心处一阵暖意涌入,原本酸麻失力的手脚才又恢复自如,这毕竟是在广场,众目睽睽,孙锦堂吸一口气,重新站稳身形。

尉迟镇见状,才松开手,孙锦堂看向他,又看看近在身畔的无艳,终于道:“你们……跟我来。”

孙锦堂说了这声,那妇人睁大双眼,流露喜悦之色。尉迟镇却依旧面不改色,无艳茫然问道:“镇哥哥?”

尉迟镇握住她的手:“你不是也担心老将军么?正好给他仔细看看。”

无艳隐约觉得不太妥当,可她向来最听尉迟镇的,当下自也别无异议。

这广场跟大将军府也相隔不远,不须骑马,便很快到达。孙锦堂一马当先进门,尉迟镇跟无艳两个手握着手,跟在后面,无艳隐约看到大门口蹲着两尊极高的狮子,心中竟有些恐惧。

尉迟镇察觉无艳的不安,低头看她:“怎么了?”

无艳小声道:“镇哥哥,我心里慌慌的,我们回去好不好?”

尉迟镇摸摸她的头:“别担心,不管怎么样,我都在你身边。”夜色中他的眼神极为温柔坚定,让无艳陡然心安,甚至有种什么也不怕的感觉不知从何而来,无艳回看尉迟镇,瞬间又笑面如初。

进了府内,孙锦堂挥退左右,身边儿除了一个贴身伺候的老仆,便只有那妇人,孙锦堂沉默片刻,道:“你们也下去吧,我要跟尉迟镇和……单独说话。”

两人退下之后,孙锦堂看着站在面前的尉迟镇跟无艳,也不叫落座。

无艳见尉迟镇站着,她自也陪站,两两相对,厅内仍旧一片沉默,无艳忍不住便道:“你有什么事?快些说罢,说完了我们要回去呢,还有,你身子不好,以后不要太操劳了,最要紧的是不能再动不动就发怒。”

尉迟镇笑看她一眼,补充道:“无艳的意思是说,老将军劳苦功高,万金之躯,务必要多多保重身体。”

孙锦堂看看无艳,又看看尉迟镇,才冷道:“尉迟镇,你的应酬手段倒也不错!但你以为老夫是那些喜欢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浅薄庸才,只喜欢听些文绉绉耳顺的客套话,却不喜欢难听的忠言直谏么?”

孙锦堂毕竟是两朝老臣一方大员,的的确确是个功勋卓著的上将,尉迟镇是打心里钦敬佩服,行事上自然不愿有分毫失礼,且又因孙锦堂横行关外,无人敢逆他分毫,故而尉迟镇担心无艳这些不修措辞的话又激怒了他,才又用委婉的说法补充开解,没想到反而给孙锦堂看破不说,还狠狠讥讽。

尉迟镇微微一笑:“是晚辈多事了。”

无艳见孙锦堂好像又在“欺负”尉迟镇,便很是不乐意,皱着眉斜睨孙锦堂,很有不服之意。

孙锦堂一眼看到她的表情,搁在椅把儿上的手猛地握紧。

孙锦堂深吸了口气,才出声道:“小丫头,你不服气我说的话么?哼,你这小丫头莽撞无礼,难怪尉迟镇多心,你方才说的话若是换了第二个安西将军听,恐怕就要砍你的头!”

无艳听了“砍头”,吓了一跳,见尉迟镇冲自己微笑,才对孙锦堂道:“我又没说错,为什么要砍我的头?而且你这样凶,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哩!”无艳自觉尉迟镇是将军,孙锦堂也是将军,尉迟镇的脾气如此之好,孙锦堂却像是随时炸毛的狮虎,简直天差地远,令人不敢恭维。

孙锦堂哼道:“你是平民,我是将军,你出言不逊,便是冒犯军威,我有权打你,又因这是关外,我手握生杀大权,要砍你的头易如反掌,不信你问尉迟镇。”

无艳睁大眼睛,就看尉迟镇:“镇哥哥?”

尉迟镇意味深长看一眼孙锦堂,没想到老将军居然有心跟无艳玩笑,他又是意外又是无奈,但孙锦堂如此……这却也不是一件坏事,当下点头,悄悄道:“是真的。”

无艳很不悦,鼓起嘴来嘟囔道:“那我不说了,我们走吧。”

尉迟镇笑道:“别怕,老将军是在跟你开玩笑,他方才还夸你是个直言坦率的性子呢。”

无艳大惊,瞪着他道:“他什么时候夸我了?我怎么没听到?”

尉迟镇忍笑,孙锦堂望着两人对话,嘴角微微挑起,眼中却仍流露狐疑之色,也有极淡的怅惘,他缓缓问道:“你为何又叫无艳,又叫星华,你师父真的是镜玄?”

无艳歪头道:“星华是师父给我起的,我在山上都是这样叫。但后来师父说我行走江湖,要换个名字才好。于是我也叫无艳,我师父是镜玄真人没错……”

无艳说到这里,忽然警觉起来:“你问这个干什么?莫非,你认得我师父?或者……你是我师父的仇人?”

孙锦堂给无艳的印象就是很凶恶,无艳自然最怕这一点,她想到什么便即刻说出口,但这一点,也正是尉迟镇想知道的。

孙锦堂听无艳问,便道:“我的确认得一个叫镜玄的人,可是你放心,我们没有仇。”

无艳松了口气,却又好奇问道:“我师父多年不下山了,你们是什么时候认得的?”

孙锦堂的脸色有些异样:“算来,总有……十七八年了。”

无艳吃惊:“那么久了?”孙锦堂看向她,默默无语。

尉迟镇对这个答案却并不意外,见孙锦堂不言,便道:“老将军,请恕我冒昧,你问起无艳这些,是否是因为当年珍小姐的事?这其中……有什么联系么?”

孙锦堂听他问完,脸色复又不好,原本挺直的身躯也微微伛偻起来,无艳见他的手指抖动不休,心惊叫道:“镇哥哥!”

无艳叫了声,撒腿就跑到孙锦堂跟前,着急问:“你觉得哪里不好?”

孙锦堂紧锁双眉,却什么也不回答,只抬头看向无艳,近距离四目相对,孙锦堂望着眼前明眸,从那明澈而满含关切的双眸之中看出几分过往的熟悉之色,耳畔传来无艳的声音:“喂,你说话啊?……好吧,别乱动,我给你看看……”

这清脆动听的声音,又是熟悉,又是模糊,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孙锦堂觉得脑中昏昏沉沉,神魂仿佛循着这声音而飘荡起来,又回到遥远的那一年,春日午后,庭院之中,那娇憨可爱的小女儿,飞扑到他身边,笑着叫道:“终于给我捉到了……不许动啦,让我看看……”

那曾是他唯一的光,后来不知为什么,他把那道光给弄丢了。

眼睛一片模糊,孙锦堂意识沉沉,仿佛身躯正坠入无底深渊,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光从明亮转为微弱,最后……消失在他的眼前,而包围跟吞噬他的,从此只有无边黑暗。

尉迟镇叫了人进来,将孙锦堂抱入内室,无艳给他诊过,幸好没什么大碍,只是短暂的昏迷,可是这对身体素来强悍的孙老将军来说,已经是个很危险的征兆。

负责伺候他的老仆人道:“其实老爷最近几年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今年更是严重,不仅是身体,连整个人似乎也有些糊涂了……只不过这件事干系太大,我们不敢张扬出去,又因为老爷实在太顽固,都从来不肯就医用药……”

那妇人也跟着垂泪:“虽然老爷总是不让我们提这件事,可是大家暗中都知道,或许不知道哪一天……就……”

尉迟镇道:“两位别担心,老将军毕竟年事已高,关外的事务又繁忙,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以后多加调养,必会好转。”

老仆人看向他,道:“你真的是前山西太原的镇守将军尉迟大人?”

尉迟镇道:“惭愧的很,刚被免职,怎么,老丈知道我?”

老仆人道:“自然是知道的,从老爷还是十三岁的时候我就跟着他来到这里,一直伺候到如今,我常常听老爷点评本朝的朝臣将领之类,他常常说起尉迟大人。”

尉迟镇苦笑:“在下不才……”孙锦堂从跟尉迟镇相见开始,就一直不停地或狗血淋头地骂或讥讽,尉迟镇便以为孙锦堂之前必然也没什么好气儿的。

没想到这老仆人摇头道:“不是这样说,尉迟大人是老爷口中为数不多的好官之一,我常常听他夸奖大人,有几次甚至叹息说,若他百年后,这玉关由尉迟大人来守,他也才放心闭眼,所以我才印象深刻。”

尉迟镇心中大为惊讶,但他为人沉稳,因此并不表露十分,倒是无艳,按捺不住叫道:“怎么会这样?他可一直在骂镇哥哥呢!”

那妇人,是将军府的管家娘子,闻言便苦笑道:“小姐有所不知,老爷就是如此,越是喜欢的人,表面上越是极严厉地对待。”

管家娘子说了一句,尉迟镇心中却已然明白:原本孙锦堂对他十分器重,可没想到他丢官罢职,又带着无艳在身侧……对孙锦堂而言自然是大为失望,误以为尉迟镇是个没什么志向游手好闲的堕落之人,当然越发不会给好脸色。

无艳哼道:“他可真奇怪……这样谁会喜欢他呢。”

管家娘子闻言,忙道:“老爷原本不是这样的。”

无艳奇道:“什么?”

管家娘子跟那老仆人对视一眼,道:“老爷原本严厉,却并不是这样不近人情,都是因为……那一年,小姐出了事……”

无艳睁大眼睛:“你们小姐?”

孙锦堂少年时候就在玉关驻守,一心为国,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把荒凉的玉关建成了关内关外最大的要塞,来来往往四面八方的客商渐多,居留之人也有相当规模。

而在孙锦堂而立之年,救了一名从塞外逃难而来的番邦姑娘,那姑娘虽是番人,但生得无比绝色,人又聪慧,跟孙锦堂两人相处之下,互生情愫,当下便成了亲,过了一段不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日子。

次年,夫人生了一名女娃儿,但因难产之故,竟在生下女孩儿后便撒手人寰。

夫人临去之前叮嘱孙锦堂好生照料孩儿,孙锦堂悲痛之余,将女孩儿取名孙珍,意为“珍惜”之意,从此无微不至,百依百顺,当成掌上明珠来爱护。

孙珍如同小公主一般,无忧无虑地长到十八岁,意外却发生了,孙珍同孙锦堂麾下的一名将领日久生情,两人竟暗通款曲,私定终身。

孙珍想要让那男人向孙锦堂提亲,但那将领却知孙锦堂并不十分属意自己,若知道他跟孙珍之事,不答应不说,恐怕还会震怒,他生怕惹火烧身,便只托词要找个合适时机开口。

谁知纸终究包不住火,孙珍有了身孕,这事情竟给孙锦堂知道,孙锦堂暴怒,将那将领拿下,不由分说,先打了个半死。

孙珍痛不欲生,求孙锦堂放过那人,孙锦堂不肯,那夜,孙珍买通狱卒,偷偷地放走了那男子。

孙锦堂得知消息后赶来,及时将孙珍拦住,他万万没想到孙珍竟自作主张,简直又气又怒。

这时侯,却偏偏又传来那将领投奔了塞外沙匪部落的消息,原来这将领倒也狡狯,知道就算是离开玉关回到关内,孙锦堂必然也饶不了他,而以孙锦堂的能耐,苛令朝廷出手将他缉拿也是易如反掌,因此一不做二不休,竟出关投奔了敌人。

孙锦堂听信,可谓怒火中烧,他镇守塞上,最恨的就是作乱的沙匪,如今自己的部将投敌,这简直是狠狠地在他脸上掴了一掌,可是跟这叛将相好的并且亲自放走他的,却是自己的爱女。

孙锦堂素来铁骨铮铮,铁面无私,哪里容得下这个,便将孙珍关押起来,又叫人管家娘子秘密找人,想要把孙珍腹中的胎儿打落。

孙珍知道那男子投敌的消息,自然伤心欲绝,她虽然是怀春少女情难自已,但毕竟也是将门之女,深知这种投敌之罪已经非单纯的儿女之错了,一时又悔又恨,她并不怪孙锦堂将自己关押起来,甚至也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该喜欢上一个反骨之人,连累老父。

孙珍痛心疾首,但她唯一不能答应的,就是孙锦堂要打掉她腹中的孩子。

那夜,玉关少见的风雨大作,电闪雷鸣,仿佛天神发怒,要毁灭世间万物般。孙珍长跪地上,连连磕头,求父亲放过她肚子里的孩子,但任凭她血泪横流,孙锦堂却始终不能原谅,他厌恶那个叛国的男子,也恨他玷污了孙珍,更加无法容忍自己爱如性命的女儿,竟怀了那种肮脏男子的血脉!

任凭孙珍如何反抗,那一碗落胎药还是被灌了下去,孙珍腹痛难忍,滚倒在地,汗把浑身的衣裳都湿透了,渐渐地身下出血,整个人如躺在血泊之中,孙锦堂才有些慌了,试图将孙珍抱住,孙珍哭叫着,求他救救自己的孩子……那种绝望悲切的眼神跟声音,让孙锦堂一生都无法遗忘。

他一辈子曾受过很多可关生死的伤,身上各处也留下好些令人触目惊心的疤痕,经历过千千万万常人所忍受不了的伤痛,但是对孙锦堂而言,没有任何一种伤痛,可比得上那夜,他眼睁睁地看着爱女在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当时,他的心也仿佛被活生生剜去,那种无法形容的巨痛,会令人发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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