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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金吾卫

金吾职司京都诸街治安,平日里各司法衙门抓人出面的也大多是金吾卫。这会儿几个金吾卫自光宅坊西北角铺朝这边气势汹汹杀过来,只有裴良春一人心知肚明,其他人包括南山在内都有些错愕。

等诸人都回过神来,金吾卫已是下马将南山抓住,几个魁壮大汉在这大庭广众下制住她,连抓人缘由都未陈,便押着南山要走。沈凤阁仿佛已是明白了这其中原委,凉凉地瞥了一眼镇定如常的裴良春,继续喝他的乌梅饮。

他身为台官之首,在外人眼中和南山不过是点头交情,若这时出面反而会惹来麻烦。

裴良春自然也不会出面说话,而徐妙文因存了一些鬼心思,故这时也当作什么都没看到。几个大人继续淡定地吃吃喝喝,反倒只有小十六娘搁下筷子霍地站起来,充满正义感酷酷地说:“金吾卫抓人连缘由也不必给了吗?!为何要抓我姐姐?”

金吾卫显然没将这个小孩放在眼里,二话不说押了南山就走。南山扫了铺子里众人一眼,未做反抗,一言不发地由着金吾士卒将自己押走。

小十六娘一时间急死了,她跑出铺外大声嚷嚷道:“我姐姐是大好人!为何要抓我姐姐?!”

可金吾卫走得比谁都快,十六娘哪里喊得住。她着急地嚷了半天,也只有旁边铺子里的人探出头来瞅瞅她,大多是事不关己的状态。

金吾卫抓人这等事不算稀奇,这些年莫名其妙被抓进去的人多了去了。往往只要被内卫告了密,或是被人举报,便很有可能被抓。故而人们对街上这位喊冤的可怜小姑娘最多也是施以一点同情,没人会多事伸出援手。

小十六娘早前便听阿爷说过人世冷漠,今日则是第一次切身体会。她不再喊了,傻呆呆地站着,被烈日晒得有些蒙。偶有马匹从她身边疾驰而过,差一点就撞到她,小丫头却一直望着街尽头,好像她南山姐姐很快就会折回来。

徐妙文有些看不下去,扭了头朝外喊道:“那小孩,快回来!”

小十六娘没听见他喊,徐妙文于是霍地站起来,走到外面将小十六娘拦腰抱回来,将她往矮几前一放,道:“你到底是谁家孩子?南媒官真的是你姐姐吗?”

小十六娘回过神来,冷酷地看着徐妙文,不说话。

徐妙文简直怕了她这眼神,忙好言解释:“我没恶意,也并非好奇。只是你一个小孩子,跟着南媒官出来,这会儿她又被抓走了,你一个人要怎么回去呢?”

小十六娘认路的本领很差,立刻服了软,看看徐妙文,又小心地瞥了瞥事不关己的沈凤阁,道:“不送我也没有关系的……我可以问路问回去……”

沈凤阁喝完乌梅饮起了身:“是时候回衙门了。”

裴良春连忙也跟着站起来,徐妙文急忙忙嚷道:“台主不管这个小丫头了吗?”

沈凤阁疑惑地蹙蹙眉:“为何要管她?她和我有关系吗?”

徐妙文差点脱口而出“这是你家女儿,你不管谁管”,不过他还是很理智地说:“显见这个小丫头是冲着台主来的,跟南媒官到这里大概是为了看看台主?所以台主还是行行好将她送回去算了。”

“没空。”沈凤阁冷冷地说。

徐妙文暗哼一声,转头就告辞,索性不管这档子事了,沈凤阁还能真将小丫头丢在这铺子里?

可他全没料到,沈凤阁真是立刻就走,管也不管小十六娘。徐妙文走在路上回头瞅瞅,略有些不忍心,正要折回去时,没想到沈凤阁却先行返回了铺子。

沈凤阁居高临下看看小奶娃:“你是谁家府上的?”

小丫头仰头瞅瞅他,说:“我是——是太师府上的。”

“袁太师?”裴良春反问了她一句。

小丫头点点头。

都知道袁太师与沈凤阁不和,看来这下完了,小十六娘大概只能在这地方坐着等天黑了。可没想到沈凤阁竟说:“先带你去衙门,过会儿让人送你回太师府,可好?”虽然说话是一贯的冷酷,却到底也有些管了闲事的淡淡温情。

小十六娘于是站起来,跟在两个穿公服的大人后面往衙门里去。穿过景风门,路过左藏外库院、少府监、礼部南院、吏部选院……还要继续往前。小丫头两条短腿迈得飞快,出了一额头的汗,累得气喘吁吁,前面两个大人却丝毫没有要拉她一把的意思。

直到往南拐进承天门街,路过右领军卫,看到了宗正寺,再往前走才到了地势险要风水差极的御史台。

小丫头在门口站定,被御史台一贯的冷脸和肃杀之气微微镇住。路过办事的御史台供奉凉凉地扫她一眼,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小十六娘好像有一点点紧张,看沈凤阁进了门往公房去,连忙就要往里跟,却被裴良春给拦了下来。

裴良春难得温言道:“台主的公房不是随意进的,你在那边公房等好吗?”

小十六娘警觉地看看他,点点头。裴良春于是带着小丫头进了西侧公房,这时公房都卷了帘子,有凉风吹进来,还算宜人。几位小官正坐在高足案后办公,见来了个小孩子,一个个无动于衷,继续干活。虽然表面上都是一副“好奇心丧尽”的模样,但内心都快嘀咕疯了。

“是台主家女儿吧!”“没错吧一定是台主家的私生女”“长得太像了!”“天哪,台主是带私生女来工作了吗?”“台主居然也有过女人……连女儿都有了……”如果御史台公房允许嚼舌根的话,此时将会有一场疯狂的讨论会。

可一阵肃杀凉风吹进来,除了外面屋檐角下悬着的铃铎声音,便只剩了翻动纸页和书写声,公房内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小十六娘很想找个人问问事,对于司法,她几乎是一窍不通的。在她的概念里,就算是朝廷也不能随随便便抓人,若什么名目都没有,是不是可以找人将姐姐救出来呢?她安静乖巧地坐在角落里,周围的台官们内心却又是一阵狂嘀咕。

“台主家女儿好乖!”“这样可爱乖巧怎么可能是台主生出来的?”“天哪,眼神和台主有点点像,酷酷的。”“头发软软的好想揉一揉”“眼睛真好看!”诸如此类。

御史台官们就这样度过了极没有效率的一个上午,好不容易熬到了午饭时分,一群人有秩序地往公厨去,还忍不住回头瞅瞅仍待在公房内的小十六娘。

小十六娘见人都走光,刚要站起来,就见裴良春走了进来。裴良春道:“十六娘饿了吗?”

十六娘点点头。

“带你去公厨吃饭可好?”

十六娘自知寄人篱下,于是沉默地点点头。

趁四下无人,裴良春又问:“十六娘的阿爷是袁将军吗?”

十六娘又点点头,但心头已起了疑。这个人打探她父亲是谁做什么呢?她对裴良春顿时多了几分警觉,导致后面裴良春再问她诸如“十六娘是哪年生的呢”“生辰是哪日呢”这样的问题,她都一概模模糊糊回了,装得像个小傻子。

不知不觉已走到御史台公厨,裴良春便放弃询问,带她进去后安排她坐下。小丫头抬起头,这才看到早已到了公厨的沈凤阁。

沈凤阁坐在上首,底下则是规规矩矩坐了御史台众官员。自开国以来,各衙门便自辟公厨为办公官员提供伙食。因没有统一规定,不同衙门的公厨风格也是大相径庭。

譬如大理寺,用饭的地方墙面上全部写满律条,让人吃饭的时候也不忘巩固专业知识;而御史台公厨,则是出了名的严肃清冷,一群人规规矩矩坐好,吃饭前要等着台主训话,训话完毕再由众官员简明扼要地汇报上午的工作成果,这之后才能动筷子,且吃饭过程中不许交头接耳不许中途退席不许笑,全部人只能板着脸。

令人抑郁的午饭对台官们来说简直是煎熬,而头一次来蹭饭的小十六娘却觉得有趣。有趣归有趣,她心里到底是存了心思,故而一顿饭吃下来,一张脸还是垮着的。

得快点回去告诉祖父,才能有办法将南姐姐救出来吧?

御史台官员都散得差不多了,小十六娘站在门口正眼巴巴候着,见沈凤阁出来,立刻抬了头,小心地说道:“能将我送回去了吗?”

沈凤阁直接绕过她就往前走,小丫头“嗒嗒嗒”地跟在后面走得飞快,就要忍不住抱怨时,沈凤阁骤然停住了步子。小丫头抬头一看,咦?有车子!

沈凤阁偏头看看她,一贯冷冷地说:“现在要回去吗?”

小丫头猛地点点头。

于是沈凤阁将她拎上了车,紧接着也坐进车内,小丫头错愕道:“台主要送我回去吗?”

沈凤阁没有理会她。他有事要去一趟万年县,既然顺道就带十六娘回去。

小十六娘得不到回应便窝在角落里自己待着,午饭吃得饱饱的这时也困了,头如小鸡啄米般上下摇晃却也不敢睡,于是刚磕下去又醒醒神坐正。

沈凤阁偏头看看她的脸,下意识地抿了抿嘴,竟是问出了与裴良春一样的疑问:“你阿爷当真是袁将军吗?”

十六娘都快要睡着了,一听到沈凤阁这个问题陡然来了精神,霍地坐正,抬手揉了揉自己脑袋,那姿态简直像极了南山。

“我与我父亲长得不像吗?为何都这样问我呢?”她说着扭过头去,有点奇怪地看着沈凤阁。

沈凤阁心说的确不像,实在是太不像了。

袁太师长了一张不可多说的脸,儿子袁将军也长了一张难以描述的脸,严格来说怎么可能生得出这样的女儿?

“不像。”沈凤阁如实地说。

“不像也是我阿爷。”小十六娘很坚定地说。

“还有其他人问过你吗?”

“有!”十六娘迅速想到裴良春那张脸,“今早在铺子里喝酪浆的那个人。”

裴良春素来居心叵测,这次难道是想从小丫头下手来扳倒他吗?沈凤阁轻轻抚平了衣裳褶子,跟天真无邪的小十六娘说:“不要与不认识的人说不相干的话,记住了吗?”

十六娘眨巴眨巴眼,低头抓抓鼻子说:“我什么也没有说,他问我生辰我也没有说。”

沈凤阁破天荒地按了一下她的脑袋:“做得很好。”

得了大英雄的夸赞,十六娘竟忍不住缩了缩脑袋,她多少有些怕沈凤阁,且今日对沈凤阁的所作所为有一点点失望。南山姐姐被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抓走,这个台主伯伯居然从头到尾都事不关己地高高挂起,看来会飞檐走壁的大英雄也很是冷血呢。

她撇撇嘴,窝在角落里已没了睡意。而沈凤阁也没有再问她话,于是一大一小就这样各自沉默着到了万年县廨。

马车在县廨门口停下,沈凤阁掀开帘子打算下车,小丫头忽然喊住他,小心地说:“我……能不能就在这里下来?我叔叔在这里,让他送我回去可能会比较好……”

她小小年纪竟也懂得避一避,因为听说沈凤阁和她家关系不好,便不让沈凤阁送她回去,免得制造不必要的麻烦。

“叔叔?”沈凤阁闻言轻轻挑眉。

“是呀,裴叔叔。”因裴家与袁太师家素来亲近,十六娘虽然跟裴渠不熟,但她祖父说可以将裴渠当成自家人,于是她喊一声叔叔也并不过分,“我裴叔叔在这里做县尉,裴叔叔也很厉害的。”

沈凤阁对“很厉害”这个评价不发表意见,只伸过手臂将小十六娘从车上拎下来,又整了整自己的衣裳,管也不管这只小拖油瓶,径直迈开步子便往公房走。

那边吏卒已是飞奔过去禀告裴光本,说御史台来了人。御史到访素来不是什么好事情,裴光本一拍额头,紧张又迅速回忆了一遍最近的所作所为,最终认为除了“骂了裴渠”之外,好像没做什么过分的事,这才放下心来,出公房迎接沈凤阁。

沈凤阁接受了糟老头子的礼仪问候,进了公房道:“裴少府不在吗?”

裴光本闻言立刻朝守在窗外的吏卒道:“快,让裴少府过来。”

裴渠这时刚从外面回来不久,被秘书省校书郎郑聪缠住问这问那,早就想寻个借口离开,恰好吏卒来找,他便顺理成章脱了身。

他走到公房外,听得里面好像在谈账目的事情,正要进去,忽有一个小小身影飞奔而来,死死抱住他的腿道:“裴叔叔,南山姐姐被金吾卫抓走了!”

沈凤阁听得外面的声音,头也没回,继续同裴光本讲公事。可裴光本却坐不住了,南山被抓走算怎么回事?!他心里焦急万分,无奈面前坐着冷面台主,又不好轻举妄动。

小十六娘这时死死抱住裴渠,有些夸张地号啕大哭起来:“南山姐姐怎么办?呜呜呜,南山姐姐好可怜,金吾卫那么坏,他们会打南山姐姐的,呜呜呜。”

沈凤阁此时回头看了一眼,隔着稀疏的珠帘子道:“裴少府处理完私事再进来吧,不着急。”

裴渠抬头,两人目光短暂接触后,沈凤阁便将头又转了回去。

这两人不知何时有了莫名其妙的默契。裴渠立刻明白他今日过来根本醉翁之意不在酒,方才他与裴光本论及的县廨账目问题,根本不是什么值得他亲自来一趟的事情。

南山被抓,才是他要说的正事。

裴渠将小十六娘带到一旁,蹲下来拿帕子一边擦她的鼻涕眼泪一边道:“好好说,不着急。”

小十六娘见她裴叔叔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立刻收住了哭声,冷冷静静条理分明地将事情一五一十说尽,又特意强调:“他们抓人没有名目的,裴叔叔可以快点将南山姐姐救出来吗?”

裴渠听完亦十分冷静,这些事早已吓不到他。

他耐心地将小丫头脸上的眼泪鼻涕都擦干净,又叮嘱人找时间将她送回去,这才又折回裴光本公房,隔着帘子道:“不知台主找下官可有事?”

沈凤阁善解人意地说道:“我与裴明府说足矣,你若有事便去忙吧。”

裴光本此时也很担心南山安危,自然是挥挥手赶紧让裴渠出去。

裴渠牵马离了县廨,没多一会儿,沈凤阁亦是起了身,一本正经与裴光本说:“望裴明府重视此事,虽是小细节、小毛病,但若被户部书吏投诉,本官可不会像这次一样手下留情了。”

裴光本连连点头,沈凤阁面无表情离了县廨。公房外只剩了裴光本与小十六娘,还有个秘书省校书郎郑聪。

郑聪正是那日在崔校书家与其对弈的新科进士,今日过来问了裴渠一些公事,裴渠答完,他却又开始问起私事来,问的竟是裴渠与南山之间的关系。因这位校书郎大约很中意南山,因此去了她家,可却被凤娘和邻居告知诸事要问过万年县裴少府才好,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裴渠是她什么人哪?!凭什么关于南山的事要问过他?心高气傲的新科进士感到很是愤愤,又十分不解。他这时盯住仔细擦脸的小十六娘,越看越觉得她的眉眼很眼熟。

像谁呢?他脑中灵光一现,像裴渠!

好奇心甚重的郑校书盯住小丫头,他想起方才在另一边公房遥遥看见这小丫头抱住裴渠大腿号啕大哭的模样,心中便顿时有了揣测,于是靠近些小声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

小十六娘今天被人问了许多遍这个问题,心里已是有些不爽快。她冷酷地看一眼郑聪,抿紧了唇。

郑聪于是又靠近些,神秘秘道:“是裴少府的女儿吗?”

小十六娘陡然蹙眉,冷酷回道:“不是!南山姐姐才是!”她昨晚就觉得裴叔叔管南山姐姐的架势就像阿爷管女儿,还亲自去熬药、送药咧!

“什么?”

小十六娘继续胡说八道:“南山姐姐才像裴叔叔女儿!我才不是!”

“他——他们只差了八,不对,九岁!怎么能是父女!”郑聪竟然跟一个小姑娘急红了眼。

“哼。”天真!小十六娘不客气地说,“这世上父子、父女一定得是亲生的吗?有父子、父女恩也可以啊。”

郑聪显然小瞧了旁边这个小娃,一时间竟不知是要吞咽这事实,还是想办法反驳。

恰这时,裴光本将小丫头拎到一旁,不许她继续胡说八道,让人赶紧送她回太师府。

小十六娘度过了不怎么高兴的一天,回到府里郁郁地趴在床上想心事,外面的天也渐渐暗下来。

太极宫承天门上已是敲响了一声鼓,鼓声响彻宫城,长安城各条大街上的街鼓也逐渐响起,一声一声不急不忙将日头彻底敲下山。而裴渠这时则由内侍领着往延英殿去,路上他竟碰见了一个小人儿,那小人穿着不凡,样貌则像极了他的父亲——吴王。

好久不见了,裴渠平静地想。

他拾阶而上,到了殿门外,由内侍宣过,得了回应这才被允许进去。此时延英殿内只点了寥寥烛台,光线气氛均幽深得很,而帝国的执权者此时正坐在一盘棋局前,似乎专门等他到来。

裴渠伏地行礼,行完后即起了身,冷静地站直了身体。

圣上眸光微敛,说:“你过来。”

裴渠于是走近一些。

“再过来一点,头低下来。”

裴渠依言照做,此时他的脸距离圣上已是十分之近。他忽然开口说:“陛下打算掌掴吗?请不要打右边。”

在他说这话之前,圣上的手已是蠢蠢欲动,可这会儿却又渐渐收紧,微微笑道:“打你朕能得到好处吗?”

裴渠闻言并没有直起身,而是稳稳保持着这个非常高难的俯身姿势,淡淡地回应他的君主:“回陛下,好处也是有的,听说可以解气。”

圣上眸光又敛了敛,讲实话,这一巴掌他九年前就很想给,可他忍到现在破功实在没意思。他很快换了张心平气和的脸,手则慵懒地搁在棋盘上,道:“有人向朕举报,说裴家九年前匿藏李崇望的小孙女,但之后又立刻撇清了自己与这件事的关系,你要不要猜猜看是谁?”

裴渠立即就想到是裴良春,但他却只是说:“举报者是谁对臣来说并不重要,重点是,臣当年所作所为,陛下一清二楚。”他仍旧保持原先的姿势,接着道,“陛下难道是因为忽然想起来那孩子是朝歌,所以想要兴师问罪吗?”

延英殿内光线越发暗,烛台根本起不到作用似的,一个个都昏昏亮着,无精打采。周围一个内侍也没有,静得甚至能听到呼吸声。

裴渠所言并非凭空捏造,当年裴府收留孤女一事虽没到诸人皆知的地步,但如何也瞒不过圣上的耳目。且因他当时是从淮南归来,那小女孩的身份便更值得怀疑。

多疑的皇帝自然不会这样轻易放过疑点,查出真相来却也没有完全捅破,而是升了裴渠的官阶,让他去番邦小国待着。明眼人都知道这意味着失信与被放逐,理由也不过是“裴渠之前与诸王走得太近,虽未查出切实的谋反证据,但教训必须给”。

事实上朝歌本可以成为“裴渠存有二心”的有利证据,但圣上却并未揪着这点不放,而是默许了朝歌的存在,变相流放了裴渠。

裴渠去国离家,朝歌下落不明,这是当时大多数知情者所知道的后续。于是此后很多年,世上便似乎没有一个叫作朝歌的小女孩了。

而这时候,裴良春却将此事翻出来,以极恶劣的姿态举报。圣上则完全依照他的意愿,将南山抓起来,一副将要审问且不打算放过的模样。

在帝王之位上待久了,做戏也变成了信手拈来之事。只是今日演这样一出,不仅打脸,并且毫无意义,明明心知肚明的事,何必又要摆出兴师问罪的姿态来呢?因为圣上笃定裴渠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主动找来。

哎呀,他似乎很久没有与他聊上一聊了。圣上于是接了他的话回道:“朕年纪大了,以前的事记不清楚难道不是再寻常不过?何况,当年不计较,现在就不能计较?”

“‘若你有本事去番邦小国待上个三年五载朕便什么都不计较’,难道不是陛下的原话?”裴渠已不想再废话,“陛下若记性已不如当年,臣定尽职尽责提醒陛下。”他说着竟从袖袋里摸出了一张布帛。

那布帛上写的正是九年前荒唐的“君臣约定”,其实严格说来根本作不得数,但裴渠一本正经拿出来,且当成了“铁证”以此护身,可见这君臣二人之间,似乎存了某些微妙的关系。

不论是在诸王作乱前还是后,不论裴渠做了什么,圣上对他似乎总是又纵又恨。纵是显而易见的,恨也是可以摆到明面上来说的,所以君臣关系也变得十分奇怪——一边挂了他的答卷炫耀大国得贤之美,一边又恨得牙根痒痒,将他赶出去让他吃尽苦头。

偏偏裴渠在很多事上油盐不进刀枪不入,又因为如今并不怕死,底气竟然足得夸张。

君臣因为这一张布帛对峙了好一会儿,圣上也确认他实在是个不怕死的家伙,便不再兜绕圈子,直截了当道:“交出国玺,朕什么都不会再计较。”

“没有国玺。”裴某人斩钉截铁地说。

“放屁,国玺就在你那里。”圣上对睁眼说瞎话的裴渠张口就骂。

“国玺在陛下自己手里,臣怎么会有?”

“装屁个糊涂,我说的不是那个国玺。”骂战总是不择措辞,圣上再一次强调,“交出来!”

裴渠没有立即回话,堂堂正正地沉默着。

国玺一事,要从圣上夺位说起。那年他夺得帝位,正欲登基,国玺却不翼而飞。“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皇权神授,讲究正统合法,国玺于一国之君而言,重要程度不言而喻。但因登基大典在即,遂只好令工匠重造国玺。之后登基种种虽还算得上顺利,但举国上下,却时有继位不正的说法,究其理由也大都在传国玉玺上。

后来种种谋乱,尤其是诸王连谋那一次,更是声称“传国玉玺在手”,故而要匡扶正统,以制奸邪。但随着诸王作乱被镇压,便再没了国玺的下落。

大约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圣上对所谓传国玉玺的执着竟然深了起来。他这一生极少被肯定,虽以强权镇压着一切言论,但死后呢?枭雄迟暮,也会有不能免俗的顾虑,好像没有那只玉玺在手,死前没有能用过一次,便算不得真正的帝王。

裴渠能理解一个老人家固执的心思,但他抿唇沉默过后,却是泼了一盆冷水:“传国玉玺也许早就没了,各朝流转万世千秋,不过是个笑话。既然其他人能造,陛下也能造。国玺不过一介死物,与天命当真有关系吗?”

圣上唇角微动了动,他心中个中滋味很难再与人说。九五之尊的孤独,他是坐到这个位置之后才懂的。

他也曾很看得开,但年纪越大,想不通的事竟越来越多,因为身体的逐渐衰颓而逐渐产生的无力感和失控感,令他早年间雄霸天下的气势已消退了不少,如今竟然也忧前虑后起来。

“你屁话总是最多,这些话统统塞回肚子里,将国玺交出来才是正事!”圣上不耐烦地说。

“且不说国玺不在臣这里,就算在臣这里,何必这样逼着臣交?陛下的方法不是很多吗?”

他说话越发放肆,圣上却根本不能奈他几何。

虽然棋局进行过程中,互相制衡必然存在,但大多数时候也有主被动之分。很明显,这局棋中,裴渠占了上风。因他不怕死,就算拷问他,依他的性子也绝不可能交代国玺的下落;而如果想用南山相威胁,那这只禽兽必然会说:“既然陛下笃定国玺在臣这里,要用朝歌性命来逼的话就尽管试试。陛下敢伤朝歌一根头发,臣立刻就毁了国玺。”碰上热爱玉石俱焚的家伙,再好的棋都是白瞎。

投鼠忌器。圣上今日领教了他的真实想法,亦越发笃定他是知道国玺下落的。

南山在圣上眼中此刻只是一颗没什么用处的棋子,他缓缓地放下手中一颗已经把玩了许久的棋,看裴渠仍旧以最初的姿态俯身站着,静静地吸了一口气。

那眉眼中一股努力压制的邪气,真的是……和她很像,果然是因同样姓裴的缘故吗?

裴渠不动声色地站着,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这个姿势吃力,他总是这样,在对峙一事上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从来不会累不会倦。

而圣上与裴渠僵持这么久,已到了快服药的时辰,便有些撑不住。

但他却没打算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放过他,言语寡凉又阴毒地说:“你来之前朕已经审过那个小丫头了,那孩子真是可怜极了。不过朕认为更可怜的似乎是你。”

他唇角冷峭,笑意越发明显。其实在得知南山吃不出味道之后他就这样笑过,只是这时候当着裴渠面说这话,似乎更加解气,于是笑得也更为阴毒。

裴渠从那声音中感受到了恶意,将写有“君臣之约”的布帛收进袖袋里,往后退了一步,行礼拜道:“时辰不早,容臣告退。”

圣上压制住胸腔中一股血气翻涌,直截了当地丢了一句“滚吧”就让他离开。

因天色已晚,裴渠出了丹凤门只好宿在光宅寺中。他心中挂念着南山,却并没有前去光宅坊西北角金吾铺探望的打算,尽管他知道南山现在很可能就在那儿。

关心则乱,在当前局势下,一意孤行地要靠近她,或许适得其反。他冷静地想了一想,先前种种,不过是因为不想让她再受伤害。若这一条都做不到,他又如何能无视她的想法与意愿行事呢?

深夜凉风涌进光宅寺走廊里,一解白日里的燥热,天空漆黑,见不到星月,好像又要下雨。屋檐角悬挂着的铃铎声音动听悦耳,“叮叮咚咚”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像是在驱赶深夜里无处可归的魂魄。

偌大西京,甚至整个国家,在这一派海晏河清的景象之下,遍地是杀戮,从未停过。

南山被抓进去一事,很少有人知道。凤娘只是嘀咕几句担心之辞,衙门里的媒官同僚也只说:“南媒官真是奔波不停啊,为台主说亲一定很累吧。”邻居娘子则是暧昧地说:“是住到裴郎君家去了吗?”总之,天下太平,南山也毫发无损。

但她心里清楚,事情可能只是个开始。她站在太阳底下有时候自暴自弃地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在这里喘气活着,性命与将来便永远被掌控在旁人手里。她手脚虽无镣铐,可这些年从来都没有自由过。

太阳露了会儿脸又慢慢地躲进云后,天地之间一派阴沉的景象,更有妖风裹挟着凉爽之气,自东南方向来。蝉鸣声渐渐偃旗息鼓,蠛蚊蝇虫胡乱低飞,山亭水泽下的鲤鱼则纷纷探头吐泡,细长的柳树枝条无法自控地随风摇摆,正值旬假,裴家旧宅里却一个人影也没有。

天气太闷热,一家老小都去了别院避暑,而裴渠则慢腾腾地路过山亭,再继续往北走。裴家旧宅建于多年前,那时裴渠,甚至连裴晋安都没有出生,这府被扩建改造过很多次,秘密数不胜数,西北角落更是成了一家人的禁忌。

西北角有一口深井,曾经死过人,且因为地势的关系,常年阴冷,非常骇人。裴家孩子们从小便被告知那地方有鬼魂出没,靠近深井,可能就会被溺水鬼拽下去。

因此西北角被冷落至今,很少有人造访。西北角有个小楼,裴渠幼年时去过一次,但父亲知道后便暴打了他一顿,从此他再未踏足过。今日家中无人,他一路无碍地走到小楼前,踏上木阶梯,行至门口,轻轻巧巧地便解开了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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