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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群芳

朝参至巳时就结束了,临近五月初五,连廊餐也加了粽子。一帮老头子跪坐在席子上感恩戴德完,扭头就开始讲光禄寺的坏话——

“哼,粽子居然是咸的!”

“怎么能没有枣子和赤豆!”

“没有糖!”

“光禄寺那帮浑小子注定一辈子都吃咸粽子!”

光禄寺对百官的供膳基本得不到好评,光禄寺卿此刻很是淡定地坐着,挥了挥空气里重重的怨气,低头吃了一口美味的咸肉粽子。啊,你们骂我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得乖乖吃完!

身为四品官,有幸得此赐膳的徐妙文此时也愤愤地咬了一口咸粽子,气鼓鼓地想,一定要找机会弄死厚脸皮的光禄寺卿。他正吃着,忽然听到御史曹中丞与太常卿说道:“听闻裴大夫今日要面见圣上,不知这回又要生出什么事来呢!”

曹中丞口中的裴大夫,指的正是裴渠。裴渠明经出身,起初不过是个正九品的秘书监、校书郎,没过多久便被破格提为朝散大夫,彻彻底底成了个文散官,官高至五品却无所事事,然后他便穿着一身绯衣出了国,一走就是九年。

想当年裴渠在殿试上高中第一,皇帝惊其才华,下令将其答卷抄存在尚书省,以光大国得贤之美。这了不得的荣耀现下还在尚书省存着,十多年来被无数士人观瞻,可当初那根好苗,却没有按照正常轨道好好发展下去,结果现在长成了一株歪树。

谁知道裴渠变成什么样子了呢?听说还躲在洛阳种菜卖菜哩,真是太有出息啦!

“那家伙回来了也是继续做他的散官,谁叫他——”太常卿一张老脸上挤出一丝诡秘笑意,终是没有将话说下去。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如何得君主之信任呢?咎由自取啊,咎由自取。

“曹某倒觉得不尽然,特意召他回来,圣上自有安排,恐怕不会继续做散官咯。”

“赌一把。”

“甜粽子一个。”

“好,你不要赖。”

两个老匹夫飞快地达成了赌局约定,不情不愿地吃完了光禄寺的咸粽子。

与此同时,裴渠也不辞辛劳地穿过皇城进了丹凤门,由宦官领着到了皇帝面前。

别离已久的宫殿大变了模样,听说这九年间一直在扩修,好像要将这宫殿修到外城去似的。

君臣两人对坐良久,均是一言不发。裴渠自然不急,他已是养成了一身的好脾气,跪坐一天一夜也没什么要紧,于是只等着皇帝开口。

“你真的是要闷死朕哪!”皇帝拼不过他,语气暴躁地打破了这沉默,几乎要将桌上的镇纸砸过去,“说句话成不成!”

君臣九年得以重见,气氛似乎不大对劲。裴渠坐等着他将那镇纸砸过来,可却迟迟等不到,于是俯身贴地再次行了个大礼:“回陛下,臣回来了。”

声音不高不低,不咸不淡。这九年之间,他将自己从明媚善言的少年郎锤炼成沉默寡言的青年,刀枪不入、油盐不进,好像跟谁都能不动声色地死磕到底。

“你起来。”

裴渠依言照做。

皇帝将他打量了一番,见他比先前去国离家时竟还要高出一些,可见在番邦小国也能长个子;二十大几的年纪,脸上还是很干净白嫩,可见那传闻中贫瘠的破地方很养人;就是脾气变怪了,可见那鬼地方无人可交际,只能与菜沟通,连人话恐怕也说不利索了。

“你居然没有死。”皇帝说了见面后的第四句话。

“臣一向命大。”

是!一向命大,流放到那么个破地方居然长得这么好,实在是可恶。皇帝咬牙切齿地想着,琢磨以后要怎么扒他的皮,转念又平复了心情,凉凉地笑了笑:“吃得好吗?”

“极好。”

极好?皇帝将按在镇纸上的手收回,平心静气地想了一想,终于进入了正题:“你这身浅绯官服已是旧得不能再旧,赶紧换了罢。”他低头翻了翻案上条陈,道,“换成青袍,去万年县做个县尉吧。”

三言两语就将要说的事情说完,实乃言简意赅界高手。

于是一个五品散官,在这寥寥几句话之后,品级一落千丈,成了从八品下的京县尉。

照理说,十多年前选任校书郎,若按部就班地往上走,第二任官恐怕也就是个县尉,可从他选任校书郎至今已有十年时间,眼下让他去做县尉,摆明了就是将这九年时光全部抹去,让他从头开始。

皇帝说完瞄了一眼他的神色,可裴渠就跟个已故之人似的,什么表情也没有。末了又行了个大礼:“谢陛下。”

皇帝被他气得不轻,放出了言简意赅界的大招:“滚。”

裴渠恭恭敬敬地退下,至廊外立刻有个内官迎上来,领着他出了宫门。

日头极好,裴渠刚出丹凤门,便见一辆马车遥遥停着,正是素来对他不离不弃的好友徐妙文的车。

徐妙文这时正躺在车里睡觉,扇子挡了脸,活像具尸体。车夫忽然回头喊他:“七郎出来了,出来了!”

徐妙文呼出一口气,差点要将那扇子吹到旁边去。他霍地坐正,将帘子撩开大半,笑得比余月牡丹还灿烂:“哟,裴大夫竟活着回来了!”

裴渠面无表情走过去,坐上车后,徐妙文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用拇指食指捻了捻他的浅绯官服,又摸了摸自己身上簇新的绯色官服,说:“哎,感觉真好。”

徐妙文乃裴渠同辈,小时候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徐妙文什么都要与他比,可偏偏怎么也比不过,没想到一脚踏入仕途,就一路飞升,速度快得惊人,导致周围一群服紫服绯的老匹夫看了他就来气——

真想撕了那张青春逼人的脸哪!

徐妙文如今乃正四品少卿,裴渠不过一介从五品下的散官,哦不,是从八品下的京县尉。故而徐妙文此时心中,真比吃了一缸新鲜荔枝还要爽,令人十分想要——

哈哈哈哈哈哈哈。

很明显,他是提前知道裴渠会被贬去做县尉的,虽然他极讨厌吏部曹侍郎,又恨他儿子夺走自己表妹,可曹侍郎喜欢他啊。

曹侍郎总将徐妙文当作忘年知己,又是个大嘴巴,许多话都留不住,昨日更是将这等“机密要事”泄露给了徐妙文,乐得徐妙文一晚上都没睡着。

他决定暂时原谅曹侍郎儿子的夺表妹之仇。

裴渠端端正正坐着,见他笑得忘了形,偏头淡瞥一眼,伸手略有些嫌弃地扶正他东倒西歪的身体:“妙文兄今日不去公廨?”

徐妙文正开心着,才不想这会儿就去大理寺,于是回道:“我都已安排好了,今日陪你去吏部走一趟。”

他说到做到,态度之坚决完全不容推拒。于是他像领着后辈一样将裴渠带去了吏部衙门,利索地办好了手续,将县尉铜印环纽黄绶官袍等交到他手上,这才心满意足地登上了车。

“云起,按说你今日不去万年县县廨也没什么要紧,但我建议你还是去看一看。正好,我回衙门路上可捎带你一段。”

灼人的日光狡猾地穿过帘子缝隙照进车内,徐妙文眯了眯眼,从丧心病狂的喜悦中回过神来,一本正经道:“这安排对你而言,说亏并不亏,县尉一职虽困于卑务,却最接地气,何况万年县更是京兆府中显贵栖身之地,重要程度不言而喻。最重要的是,万年县县令,也就是你将来的主官,很快就要滚回去养老了。我猜想,你大约要与他和平共处个半年时间,那老头简直有意思极了,你会过得很愉快的。”

裴渠一走这么多年,朝中人事变动他的确知之甚少,甚至连如今万年县县令是谁也不知道。

但徐妙文所述他却是清楚,京县尉一职对于初回朝廷的他而言,或许是个不错的开始。

京兆府分为东西两县管理,一为长安县,治长寿坊,领朱雀大街东五十四坊;而另一个即是裴渠即将走马上任的地方,曰万年县,治宣阳坊,领朱雀大街西五十四坊。两县均为天子脚下赤县,地理位置十分显要,也是士人历来喜欢争抢的第二任官的好去处。

“哎呀,往后可要称你一声裴少府啦!”徐妙文乐悠悠说着,又接着道,“还有还有,万年县县廨离平康坊实在太近,往后办公累了还能去……”

裴渠瞥了他一眼,徐妙文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了嘴。

所谓平康坊,正是莺莺燕燕聚集之地也。

一介旷男不想去那风流薮泽之地,也太虚伪了吧,又或者是根本不行?

他忽然觉得有些无聊,靠着车窗子想了想,脑子里忽地冒出来一件事,遂嚷嚷道:“我发觉我真是做了件大好事!”

“怎么?”

“你那爱徒啊!”徐妙文来了兴致,坐正了道:“我初衷本是让她稍微帮帮你,可没想到你如今去当了县尉。你想啊,县尉之职,案察奸宄,征调经役,要掌握人口户籍,还要精通律例,这样看来那破丫头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帮手啊。”

裴渠没有说话。

车子“嗒嗒嗒”地过了崇仁坊,绕过平康坊,便到了万年县府廨所在的宣阳坊。

徐妙文一腔喜悦一路也被消耗得差不多了,眼看着就要到府廨,他坐正了整了整袍子,在裴渠下车之际,竟很是难得地叹了口气:“云起啊,你在那破地方待久了,回来之后话真是少得可怜。”

裴渠微怔,看了他一眼,低头弯腰下了车。

以前那个裴渠,还会回来吗?徐妙文目送他离开时,眯了眼认真地想了一想。

裴渠自然不知徐妙文心中打的盘算,他带着官袍印绶到宣阳府廨时,还未进门,便听得熟悉的声音从隔墙传来——

“某今日多有叨扰,裴明府再会。”

“小丫头,你明日来记得给我带咸粽子!甜的算怎么回事!”

被称作裴明府的正是裴渠的上官——万年县县令裴光本。裴光本不过五十多岁,却已掉光了牙齿,嘴巴瘪进去,全是褶子,难看、可怜又滑稽。

南山觉得他吃那个甜粽子都很是困难,可他居然还向她要咸粽子吃!咸粽子里头那个肉硬邦邦的很难嚼,只怕吃起来更费力。不过南山只顾点头应下:“好好好,某下回一定带咸粽子来,只是某明日得去洛阳,恐怕是过不来了。”

“没事,只要有的吃就行,早一日晚一日不碍事!”裴光本大度地挥挥手,“快回去吧,这日头毒死了!”

南山转头刚要走,却又顿住步子,她耳朵稍动了动,随即朝墙那边看了看,转过身来同裴光本道:“今日新任县尉会到罢?”

“是嘞!到这时辰了竟还不来,难道在平康坊耽搁了?哎呀,就说这些年轻人见色忘义把持不住,还不如发配个无欲无求的老头来陪我!”

南山眼珠子转了一转,又问:“明府可知新来的县尉是谁?”

“谁知道呢?不管是谁我都要将他治得死死的,敢去平康坊寻欢我就弄死他。”裴光本转而嘿嘿一笑,同南山说,“若是个才俊,人品也极好,我便给你牵个线。”

南山连忙摆摆手:“不不不,官家人某高攀不起。”

裴光本不以为意地嗤了一声:“那帮浑小子披张青皮就自以为了不得了,比起你来还差得远哩!”

南山受不住这表扬,赶紧拜别小老头走了,却没料刚到门口便迎面碰上裴渠。裴渠手里正捧着一身“青皮”,压在上面的布袋里则装着印绶文书一类。南山瞅瞅他,他看看南山,极其从容地唤了她一声:“南媒官。”

南山竟显出几分局促:“能在这里碰见郎君,实在是太有缘啦。”她说着笑起来,瞥了瞥他手上捧着的东西,随即确认他便是新任的万年县县尉。

南山并不觉得惊讶,也不想与裴渠多说什么,便匆忙拜别,低了头就打算跑。可她刚与裴渠擦肩而过,便被裴渠给喊住了:“南媒官能否等一等裴某?”

南山转头“哎”了一声。

裴渠道:“裴某去见过明府便要回去了,不如一起。”

南山脸上现出难色,回道:“不了罢,某还要抓紧时间去趟周少卿府上呢,就此别过,郎君,哦不,少府再会。”

裴渠似还打算再说些什么,可南山刚说完便溜了个没影,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裴渠在原地僵了一会儿,便有小吏催他进去了。

裴光本刚回去翻了两页卷宗,便听得新县尉到了。裴渠站在门外,此时影子只有短胖一团,可见日头已到了一日中极盛极毒之时。

裴光本合上卷宗,咳了两声:“进来。”

裴渠推门进去,只见裴光本面前摆了一堆卷宗,墨刚刚磨好,俨然一副正要处理公务的样子。裴光本没让他坐,他便站着。裴光本抬起头来将他仔细瞧了瞧:“哎呀,这不是侄孙嘛!”

裴渠于是俯首弯腰拜过:“晚辈见过叔公。”

裴光本哼哼两声:“侄孙回来也不同叔公说一声。”

裴渠回:“晚辈无脸见叔公。”

“你现在倒有脸了?”裴光本指指他,“红皮换青皮,晋安(裴君爹亲)那小子知道儿子这么出息肯定要气死了,哈哈哈。”他想想,却又说,“也不一定,晋安老说你不是他亲生的,所以不管你,哎呀,你堕落到这地步居然气不着他!真是讨厌!”

裴渠对这位叔公知之甚少,只晓得他一生不得意,中青年时期在边地碌碌无为,连个合适的女子也娶不到,只有一名胡人侍妾陪了他大半生。

家族几乎将其淡忘,可他年轻时似乎与裴渠父亲有过过节,总是看这个小辈不顺眼,恨不得让他天天吃瘪难堪。

其中原委裴渠并不太了解,他只清楚他的上官看他父亲不顺眼,顺带着,大约也会看他不顺眼。

裴光本看了他一会儿,支颐思考半天,道:“你既然到我的辖地来了,便归我管了,我说一你不能说二,职掌之事要做妥当,也不许提意见。”

“喏。”

裴光本挑挑已经发白的眉毛:“侄孙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裴渠终于直起腰,问道:“叔公与南媒官很熟?”

“很奇怪吗!”

“据侄孙所知,南媒官住在长安县,又供职长安官媒衙门,实在与万年县搭不上关系。”

“天真!”裴光本道,“配婚令一下,现下官媒衙门哪还分什么长安、万年,别说京兆府的了,连东都的全都混着来,谁抢到算谁的。咦——”他陡然想起什么事,“听说你驳了许多次官媒衙门的面子啊,好人家全给你推掉了呀,你莫不是在等谁罢?”

“并没有。”

“没有?”裴光本一张老脸上满是“你小子别敷衍我了,我哪能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的了然样,又说,“说与叔公听听,叔公也好关照关照你,不至于让你一辈子连个好婆娘都娶不到。”

“叔公精力有限,关照自己尚有不足,侄孙怎能劳叔公烦神。”裴渠满脸均是晚辈对长辈的体贴之色,却是字字都在踩裴光本痛脚——

叔公啊,自己娶不到妻就不要瞎操心旁人了。

裴光本腹诽,小兔崽子和你爹一个德行!他压下火气,又说:“咦?你认得南山那丫头,莫不是因为她也给你说过媒?”

“南媒官是侄孙新收的徒弟。”

“放你娘的狗——”裴光本霍地站起来,将一个“屁”字硬生生地咽了下去,稳住姿态骂道,“你!也!配!那丫头什么不行,还得认你做师傅!”

裴光本膝下无子无女,平日里简直要将南山当成自家孩子,若不是南山一直不肯松口,他早就要收她当闺女了。

裴渠站得挺直,足足高了裴光本一头,回答简直有些不要脸:“侄孙也不知南媒官到底看上了哪一点,许是觉得侄孙皮相太好,遂寻个理由接近。”

裴光本直白地朝他“呸”了一下,却又比不过这崽子不要脸的气势,“咚”地又坐了下来,揉揉撞疼了的尾巴骨接着道:“我不管,你马上跟她断了关系,不然我就找御史台的人抓你,举报你身为县尉诱拐良家少女。”

裴渠无动于衷。

裴光本警告般地哼哼两声:“叔公我御史台有人!御史中丞是我同年!”

“侄孙知道了,这就与南媒官断了关系。不过——”

裴光本抬头瞪他。

“她若是纠缠侄孙不放,那侄孙能否去官媒衙门举报她借公徇私骚扰朝廷命官?”

裴光本不光尾巴骨疼,他这会儿脑壳也疼,一时间不知要怎么回这兔崽子,但怒气上来,一时半会儿实在难平,忽然计从心生,打算狠狠罚他一下:“这件事就算了。”

他转而说道:“县尉乃亲民之官,不能想当然做事,你将万年县五十四坊都给我巡个遍,少了一个角落我就到考功郎中那儿去举报你。”

他说完心中顿时舒畅了不少,哼哼,马上就是最热的时节,让你一整个月在外跑,非得将你晒成黑炭才行,到时候看谁还瞧得上一个黑黢黢的裴七郎!

裴渠对巡街一事并无异议,只是心中还惦记着五月初三的洛阳白马寺之约。按说今晚或明早就该启程,接下来这几日自然也是巡不了街的。

于是他一展文书,同叔公陈明吏部说可以晚几日再来,并不违规矩。

在成为一介跑腿县尉之前,狡猾的裴渠就这样合法合理地给自己争取了几日清闲假期。他深深一拜,直起腰转过身,坦坦荡荡出了门,全然不顾身后被气得半死的裴光本。

裴渠回了一趟裴府,见过父亲后被留下问了话。他同裴晋安关系并不算太好,父子俩之间透着疏离,连问答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式的。

裴晋安问他“近来有无看得上的娘子?”他回“还没有。”又问“圣上召见你说了什么?”他回“未说什么,迁了官,万年县县尉。”再问“何日上任?”回“初六。”最后问“端午京兆府在曲江设宴,去不去?”回“届时在洛阳,去不了。”

到此为止。

不相干涉就不会破坏仅存的一点父子感情,互相维持这么点好感似乎能到永远。

及至日落时分,本打算喊人去南山那儿取行李的裴渠忽然改了主意,不在府里用晚饭了,反是让执事套了车,登车走了。

而此时南山却坐在堂屋前的走廊里对着一堆行李发呆,她好几次想要解开那行李看看,可理智告诉她不行。

闭坊鼓声响起来,南山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手终是伸了过去。

裴渠的行李不多不少,南山在伸手之前就估测了从打开到翻完再恢复原样所需要的时间。

原本一切都在预计当中,可她翻开衣服,却发现了压在下面的一本手抄书册,正是这个发现让她的动作顿了一顿,导致时间拖长,以至于裴渠走到门口时,她还在做最后的打包工作。

她并不慌张,哪怕翻的时候已经听到了外面的马蹄声。从容镇定是身为一个优秀媒官所必备的职业素养,裴渠进来时,南山拎着他的行李起身,道:“郎君亲自来取行李?”

裴渠目光移到她紧紧攥着包袱的手上,再看向她,回说:“不是。”他站在原地不动,“裴某是想再借宿一晚,或者——”

此时闭坊鼓声还在不徐不疾响着,裴渠顿了顿,接着道:“今晚便出发,初三早上正好到洛阳,南媒官可要一起?”

南山从善如流:“某原本还愁要如何赶去洛阳,能搭郎君的马车自然再好不过。只是这会儿恐怕也出不了城了罢?”

裴渠忽然取了一只银鱼袋出来,看得南山眼睛都亮了。南山问道:“咦?郎君如何会有这个?”

三品及以上配金鱼袋,三品以下五品以上配银鱼袋,可裴渠如今分明只是个从八品的小官啊,如何会有鱼袋呢?

裴渠很是诚实:“不是我的。”

哦,顺手牵羊。

他这一顺手,导致此时徐妙文在家急得跳脚——鱼袋呢?我的银鱼袋去哪儿了?

南山这会儿联想到裴渠包袱里藏着的那本属于自己的书册,再看看那鱼袋,心说裴君可真是个惯犯哪。若她对他的过去不知情的话,可能真要以为他被流放是因为偷了皇帝的东西嘞。

至此,南山也不多问,放下包袱说:“那郎君容我去取下行李。”她说罢迅速回房拿了包袱,又对凤娘好好嘱咐了一番,这才同裴渠一道出了门。

马车还算宽敞,算是十分奢侈,南山照例往角落里一窝,搂着行李打算睡觉。这时裴渠却忽然递了个纸包过去,南山接过来,里头正是极新鲜的荔枝。

她小时候是很喜欢吃荔枝的,后来渐渐长大,便对这些曾经喜爱至极的食物没了兴致。她离家前吃了一个粽子,并不饿,故而将纸包重新包好,递给裴渠:“太贵重,郎君还是自己留着吃罢。”

“裴某不抢徒弟吃食,给你了便是你的。”他竟还真是有模有样地当起师傅来了!南山被他这么一说,遂毫不客气地将纸包塞进了行李中。

裴渠见她这般举动,竟莫名地生出一些愉快的情绪。他难得舒展眉头表露笑意,毫不吝啬地笑了一笑,随后偏头看向了车窗外。

外面是一片暮景,红云连片,绵延至天边,嚣张了一日的太阳也终于恋恋不舍地匿下去大半张脸。晚风徐徐吹进车内,白日里的燥热也被扫去了不少,南山伸手挡了挡脸,很节制地打了个哈欠,随后一言不发地揣着包袱扭过头靠着车窗睡了。

马车顺利出了城,徐妙文的银鱼袋发挥了不可磨灭的特权作用。当然这也等于告诉徐妙文——嘿,你的银鱼袋在裴渠那儿,他借着你的鱼袋出城去洛阳了,快去找他算账。

赶夜路并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南山却似乎睡得格外香,一路动也不动,蜷在角落里像只冬眠了的刺猬团子。

虽然共乘一辆马车,两人之间却并未发生传奇故事里那样的桥段,譬如说娇弱娘子坐着睡觉,不知不觉就将头靠到了官人肩上;哦,也有说心里存着鬼心思的官人,故意假寐将头枕到小娘子肩上的。总之不论是谁枕谁,故事大多殊途同归——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成就一段美好佳缘。

但两人若一直井水不犯河水,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一发而不可收拾”的。

这么过了一天两夜,就快要到洛阳城时,南山揉揉惺忪睡眼,僵硬的脖子左右转了转,几乎是机械地将手伸进包袱里,掏出一颗荔枝来,迷迷糊糊地剥掉壳,将嫩白果子塞进了嘴里,在舌尖牙齿彼此协助下,她吐出了一颗圆润亮黑的核。

吃完荔枝,她说:“老师,我要换身衣裳。”

这两日,裴渠总以师傅自称,南山则很识相地换了称呼,一口一个“老师”,简直是要将裴渠捧到天上。

裴渠正撑着额头假寐,听她说了这一句,很是真诚地睁开眼,让车夫停了车。他下了车,南山便开始手脚麻利地换衣裳。她原本是穿了袍子,但总不能这副模样去白马寺赴宴,就算她在整个宴会中只是个杂工,也是不能这样随便的。

她飞快换衣裳的同时,裴渠则站在晨曦中遥看洛阳城。此时城还未醒,天还不热,别有一番静谧味道,这庞大城郭中住了那么多的人,寻一个人是很难的。在最热闹的南市北市里,想找一个人更是难上加难。

他回头看了一下那马车,继续等。

南山这时早已换好了衣裳,又取出粉盒匀了脸,沾了些口脂淡淡抹了唇,简单梳了个发,同外边道了声:“好了。”

车夫最先听到,随后便喊远处的裴渠。裴渠转身往回走,他弯腰进了车内,刚抬头便瞧见了换好装的南山。

南山这会儿穿了身交领齐胸襦裙,领口压得很紧,细长脖子只露了一小截,好像一点也不嫌热。裴渠注意到她脸上淡淡的妆容,回过神重新坐好,才恍恍惚惚意识到身边坐着的这个并不是个小孩子。

进城后坊内食肆热闹起来,往白马寺的路上,裴渠买了两块蒸饼,分了一块给南山,南山则十分客气地给了他一半的钱:“总让老师买吃的,徒儿心中过意不去。”

裴渠没说什么,将那铜板收进怀中,又听得南山道:“老师看起来很没有精神哪。”

裴渠不咸不淡应了一声:“没睡好。”他眼底疲色难掩,脸色更是差劲。就算皮相再好,顶着这样一张脸去相看娘子,大概是做好了丢份儿的打算。

南山管不了他,若相看失败再安排下一个便是,她一点都不着急。

她安安心心地吃完手里这块蒸饼,没多时,车子便停了。南山正犹豫着要不要将行李一块儿拿走,裴渠却道:“搁在车里罢,有人看顾不会丢。”

于是南山空手跳下车,朝南边大街走。裴渠让她边走边介绍,她便照做。等意识到已经自顾自说了太多,她忽然扭头看了看走在斜后方的裴渠:“老师?”

裴渠给了一个“继续”的眼神。

南山遂又说了一会儿,行至一酒楼前,她忽然顿住步子,又说:“老师归国后当真没来过白马寺?”

“来过。”

南山忍不住在心里翻个白眼:“那还让某介绍做什么?”

裴渠淡淡说:“你说的听起来自然不同。”

不知他这语义中是褒还是贬,南山短暂又悄无声息地闷了一下心中之气,随后抬手指了那酒楼道:“今日茶山结社的娘子便在这里碰头,随后进寺上香,出来恐怕还是在这里喝酒。老师不如在这里候着,某自然会选个合适时机知会崔娘子。哦——”

她又补充了一句:“茶山结社的娘子大多未许人家,老师有瞧见其他合眼缘的,记得同徒儿说一声,徒儿必定万死不辞替老师寻到师母。”

她言语里总有一种“老师让我去死我就去死”的决绝意味,小小年纪就学会这样的语气实在是有些可怕。

“徒儿想到的招便是守株待兔?”裴渠似乎很不满意她这样的安排。

南山万万没想到他还会表达反对意见,不由愣了一愣:“那还能如何?”趁众人聚会在酒楼密见是最便捷最隐蔽的相看方式了,师尊请问您还想怎样?

裴渠不急不慢道:“难得来一趟白马寺,面朝如此风景秀丽之地,却连山门也不进,只在外边这一栋酒楼中死守着,实在有些本末倒置。”

南山听了这话忍下一口气平静回道:“白马寺想来即可来,看风景哪日都可以,可相看娘子不是哪日都可以的。”她停了停,“老师这般年纪,不想要娘子吗?”

自将称呼改了之后,南山说话也越发肆无忌惮,真成了一个忠诚傻学生似的,妄图用言语劝解“执迷不悟”的师尊。

可她的师尊却仍旧迷途不知返,振振有词道:“刻意相看不如巧遇,在寺中不期碰见岂不更好?徒儿为何不让我进白马寺呢?”

南山确实不想让他进白马寺,主要是不想和他一道进白马寺。

她想了想,十分诚恳道:“老师若真想进去,某必定不会拦的。”她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老师往那边进山门,某则先进酒楼候着娘子们了。”

说完这句,南山一直低着头,好像面前这尊大佛真走了才能松口气似的。

裴渠身形动了动,往前走了一步。

南山松了一口气。

可裴渠又停住步子,别有意味地说道:“你不是不想让我进,你是不想与我一起进去。是怕为师带着你去见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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