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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942年8月13日,在这个颇有点记忆价值的日子里,剃着光头,身穿灰色土布军装打上绑腿的方柏彰,跟四五十名中国军人一道,在昆明邬家坝机场,登上了一架C47运输机。

马达轰鸣震耳欲聋,飞机从昆明起飞,不久就看见洱海和雪山,方柏彰是平生头一回乘飞机,虽然他对飞机并不陌生,以前都是眼看着日本鬼子的军机在头顶盘旋轰炸,飞机给他留下的是恐怖难忘的记忆,如今坐上盟军的飞机扶摇直上长空,一朵朵白云迅速从机翼两侧掠过,一会儿就漂浮在脚底下,浩瀚天宇,河流山川犹如一幅巨大无边的锦绣织毯铺在大地上,简直太漂亮壮观了….

方柏彰瞪大兴奋的眼睛目不暇接地欣赏着视域中的神奇美景,飞机越升越高,山川河流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黄褐色的纵横交错的山脉,裸露的岩石上没有任何绿色植披,山岳高耸气势巍峨,山间积雪也越来越厚,覆盖着裸露的石崖,那里不但没有人烟更是鸟兽绝迹。

飞机开始平稳地在山谷上空穿行。后来方柏彰才知道,这架C47运输机所穿越的壮丽风景地带,就是举世闻名的驼峰航线。

西起印度阿萨姆邦,向东横跨喜马拉雅山脉,高黎贡山,横断山,萨尔温江,怒江,澜沧江,金沙江,进入中国的云南高原和四川省,航线全长500英里,地势海拔平均在4500—5500米上下,最高海拔7000米,山峰起伏连绵气势恢宏,这就是抗战时期著名的驼峰航线。

方柏彰乘坐着C47运输机,从这里开始踏上了走出国门的远征路途。

又持续飞行了一段时间,方柏彰渐渐感觉不适,身处高空冷得浑身直哆嗦,出发前正值盛夏季节,身上穿的都是薄薄的单衣,此刻飞机底下就是茫茫大雪山,加上空气稀薄又缺氧,不少人都冻成皮肤青紫,呼吸困难,蜷缩在座位上几乎晕倒。

机长见状及时将高压氧气打开,慢慢地大家才缓解过来,耳朵也适应了轰鸣,互相依偎着睡去….

终于抵达印度阿萨姆邦的汀江机场,那里当时是盟军的重要物资转运站。方柏彰和几十名疲惫不堪的军人走下飞机,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到达印度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一名美军军官领着他们来到几个大帐篷前面,皱起眉毛用英语大声命令着什么,翻译在一旁说道:“所有人都将衣服脱光,注意,内裤内衣统统脱掉,然后进去洗澡。”他又指着帐篷门口示意。

四五十名中国军人面面相觑,片刻之后脱掉所有的衣服,赤条条地走进帐篷。

原来帐篷内搭建了一个临时浴池,大家泡浸在浴池里,鼻子里立刻嗅到一股消毒水味道。20分钟后,一声命令,全体出浴,再到门口排队注射防疫针——传染病疫苗。

洗澡消毒注射后,每人又领到一整套新军服。服装都是英式的,带花纹的米黄色上衣,咔叽布的短裤,每人衬衣衬裤各两套,棉袜两双,胶底皮鞋一双,钢盔,军布帽,干粮带背包,一床毛毯,还有蚊帐、防蚊面罩、一瓶防蚊油、一盒防蚂蟥666粉。最后发放美式武器,武器是美国人淘汰的,大部分是一战用过的武器,后经过部分修理改造,方柏彰领的是一支老式的斯普林菲尔德M1903步枪。

换好衣服走出帐篷,方柏彰突然看到前面有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里面烧着的正是他们浴前脱掉的那些军服和背包。方柏彰感觉一阵可惜,毕竟出国前给每人发放的是一身崭新的军装,就这样烧掉了。同时他又暗自庆幸:亏得出发前将那张合照留在昆明,跟一些别的私人物品交给胡曼莉代为保管了,否则就会付之一炬啦。

随后他们会同先期抵达的两百余名官兵被送到位于加尔各答西北200英里处的比哈尔邦兰溪小镇的兰姆伽军营。兰姆伽范围大小约有二十平方公里,周围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原本是一战时英军关押意大利俘虏的战俘营,中缅印战区的美陆军司令兼中国驻印军总指挥史迪威将军,把它改成驻印军的训练营。

兰姆伽外围是铁丝网组成的围墙,是过去俘虏营留下的痕迹,旷野之中处处是红砖砌成的营房,以及一簇一簇的白色帐篷,营地管理者仍属于英方,不过如今这里活跃着的身影却主要是中美两国军人。

孙立人的新编第三十八师及长官部于6月28日已经入营,官兵分开分别接受军事训练。

第二天,方柏彰接到通知立刻前往新编第三十八师师部接受问话。

他换上一身崭新的军服跑步赶到三十八师师部那顶白色大帐篷。走进里面,他一眼认出坐在当中的一位英气逼人的中年军官正是赫赫有名的孙立人将军。有关孙立人将军的传奇经历方柏彰早已有所耳闻。

孙立人,字抚民,号仲能,安徽舒城三河镇人,幼年时母病故,7岁入学,后随父亲去青岛,9岁时入德文小学学习。1912年随父亲到北京后,因找不到学校,停学在家。翌年冬,适逢清华学校招生,孙立人回到安庆报考,在近千人的考试中,名列榜首。1920年,孙立人又升入清华高等科。在校期间,担任篮球队长获得过华北大学联赛冠军。1921年入选中国国家男子篮球队担任主力后卫,于上海举行的第五届远东运动会击败菲律宾、日本队,为中国在国际大赛中获得第一次篮球冠军。1924年,孙立人从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考取公费留学。直入普渡大学三年级加修土木工程学,1925年取得学士学位毕业。在美国桥梁公司任工程师约4个月后,决意改学军事,考入有“南方西点”之称的美国弗吉尼亚军校学习,从此步入军旅生涯。

1927年毕业,游历欧洲,参观考察英、法、德等国军事。1928年孙立人回国,在国民党中央党务学校任中尉军训队长。1930年入陆海空军总司令部侍卫总队任上校副总队长。1932年调财政部税警总团任第二支队上校司令兼第四团团长。 “一.二八”事变以及1937年“八一三”淞沪抗战,他均率部参战。那时候,孙立人的名字以及照片就曾不时刊载在报纸上,方柏彰也是从那时起开始认识鼎鼎大名的孙将军的。

如今目睹真人风采,愈发觉得其英姿勃发风采照人。

“孙师长您好。”方柏彰双腿并拢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方柏彰,我听说你是在昆明补充团入役并指明要到我三十八师师部任职的?”孙立人劈面问道,两行锐利的目光毫不客气地逼视着他。

“这个….”方柏彰心想这大约是胡百韬帮自己疏通关系时关照下的,其实他更愿意直接到基层部队去,但是指定要到孙立人将军的三十八师倒符合他的心愿。

孙立人见他一时语塞,剑眉紧蹙嗔道,“我这里可不兴托关系走后门,一切要凭真本领说话,尤其不欢迎纨绔子弟进来镀金混日子。”

方柏彰明白孙将军是因为误会自己而不高兴,于是赶紧解释道,“我不过是找人将我的正役军人身份重新转为现役罢啦,到孙将军麾下效力是我的夙愿,但我并不希望待在师部机关里,请让我到一线连队去吧。”

孙立人对他的解释并不满意,冷冷说道,“你自己说说,有什么真才实学能够到三十八师当一名军官?”

“外面都知道我驻印军三十八师这里装备待遇优渥,甚至….比同为X部队的友军都要好。”孙立人又补充了一句。

孙立人今天的心情的确不太好,就在方柏彰之前有两名被问话的军官因为是依靠国内关系混入三十八师的,被孙立人问得怯了场,前言不搭后语,出了洋相,当即被孙立人打发坐C47运输机回国去。轮到方柏彰,孙立人余怒未消也就显得一点不客气。

方柏彰脸一红,“孙将军您误会了,我并不是看待遇才希望到这里来的。”他的确不是为了待遇而来,可却是为了慕名而来,此前他就听说三十八师装备特别好,装备好打鬼子就痛快多了,“八一三”以及二次长沙会战时他就吃够了装备低劣而饱受鬼子欺凌的苦头。

孙立人见他脸红越发不相信他的话,“你曾经是一名退役上尉是吧,那你说说为什么要来我的三十八师?又有什么本领可以在这里重新当上一名军官?”

方柏彰一挺腰杆大声道,“为了打鬼子,为了给至今仍羁押在鬼子手里的八百壮士争光出气,为了替死于鬼子汉奸之手的谢晋元团长报仇雪恨。如蒙孙将军不弃,即便让我在三十八师当一名普通士兵我也心甘情愿!”

孙立人浓眉一挑问道,“你….跟八十八师谢晋元有什么关系吗?”

“报告孙长官,我跟谢晋元团长在私同为广东老乡和中大校友,在公他是我的上司,我是‘八一三’爆发不久投笔从戎的,很有幸被补充到了八十八师谢晋元手下,并且跟随谢团长以及五二四团一营的弟兄们奉命坚守在苏州河北岸的四行仓库,只不过后来负了伤,在突围后我被送进了医院,未能与谢团长他们一起撤入公共租界。”

孙立人眼睛一亮,“这么说你曾是八百壮士中的一员?”

他锐利的目光又盯在方柏彰脸上的伤疤以及左手伤残的手指上问道,“你身上的伤就是在四行仓所负的吗?”

“报告孙将军,我脸上的伤是在四行仓被鬼子的炮弹弹片划伤的,手指却是在二次长沙战役时随新五十九师三二四团二营守卫周家村时落下的,当时我被埋在废墟底下三天三夜,我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趟重新转回来的。”

话刚说完,孙立人就大步走到他跟前,一双有力的打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将他摁在椅子上,“坐下,坐下吧,看来这回是我真的误会你了,对不起对不起呀。”孙立人的眼眸里充满着敬佩的目光,语气也变得柔和多了,他一向清高孤傲嫉恶如仇,却对真正的战士极为欣赏,他知道眼前这个面带伤疤仍不失儒雅俊朗的青年军官绝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你原本已经退役,到底是什么原因又促使你重披战袍呢?”孙立人仍有一丝疑惑地问道。

方柏彰轻轻叹息一声,缓缓说道,“不瞒长官说,我在从军前已然跟一位红颜知己结成伴侣,临分别前我们还订下盟誓永不分离,可是后来我听说….她跟我的母亲在逃难路上遭遇鬼子空袭不幸遇难….二次湘北战役后,我退役到一位朋友的家族企业里做事,可是在大后方我接触到太多的黑幕交易,我看不惯那些贪官污吏以及发国难财暴富的无良商人互相勾结朋比为奸的种种恶行,更过不惯那种纸醉金迷骄奢淫逸的生活,与其那样同流合污而沉沦坠落,还不如痛痛快快在前线杀敌报国,同时也为我的亲人报仇雪恨,说实话我很仰慕孙将军您的威名,更羡慕三十八师的装备,我想要是能在您的麾下征战,那将会是作为一名军人的我这一生最好的归宿。我知道您是留洋高材生,手底下军官都是正牌军校科班出身且不少都懂外语,而我只不过是一名大学肄业生,但是我保证,绝对服从您的分配调遣,无论让我干什么都会恪尽职守,绝不给您和这支光荣的部队丢半点面子,请长官放心!”言毕他又站起身来身体站得笔直等候着对方发落。

一番交谈已经让孙立人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伙子,更难得他还是一名从军的大学生,头上又顶着八百壮士的光环,在二次长沙会战中又立下战功,这样的青年才俊不正是三十八师所需要的人才吗。

不过孙立人毕竟也是久经沙场的战将,冷静从容是他惯性思维,他抑制住内心的喜悦挥挥手示意方柏彰坐下,然后说,“好,你这个兵我三十八师要了,不过目前我的一线作战连队正职军官已经满员没有空缺,所以我只能给你一个连附的职位,军衔还是上尉,你没意见吧?”

他仍要进一步观察考量方柏彰,看看他的才能到底能达到怎样的程度。

方柏彰行了个标准军礼朗声道,“多谢长官接纳,我没意见。”

孙立人点点头,“你到一一二团三营一连去吧,不过目前他们都在接受美军训练,你也一起参加,希望你能通过艰苦的训练,成为一名优秀的基层指挥员,为缅北反攻大计贡献一份力量。”

方柏彰随后被编入兰姆伽训练营第二训练大队,接受美军教官严格的体能器械以及战术训练。

第二训练大队全部都是连排级的中国军官,来自X部队的基层指挥官。

驻印军由新编第二十二师及新编第三十八师组成,每个师由三个步兵团、榴弹炮营、工兵营、通讯营、辎重营、教导营、特务连、搜索连、卫生队、军械连、野战医院侦察队以及山炮营组成,全师约15000人,各种车辆300辆。骡马千余匹、重炮36门,重型迫击炮36门,战防炮36门,轻型迫击炮162门,重机枪108挺,轻机枪360挺,火箭筒108具,火焰喷射器85具,冲锋枪及卡宾枪各400支,连排一级均配备无线步话机,通讯能力机动能力军械火力均大幅提高,甚至要优于日军。

但是换发了装备必须能够熟练操作,还要提高战术素养,如此方能形成合力变成优势,因此训练营开设了步兵、炮兵、工兵、通讯、汽车、战车、卫生、兽医驮栽等专门科目,轮训驻印军各级官兵,每期六至八周,全都由美军任教。训练方法采取“讲解”(口述、图解、 模型、电影)、“示范”“实习”“考核”等步骤,重在实操。

第二训练大队的教官戴维斯少校,为人高傲而专横,军服熨烫得笔挺,皮靴擦得铮亮,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个个模样好像都差不多的黄皮肤中国低级军官,感觉他们即便是换上美式装备也依然脱不掉“草鞋军”的气质。

列队点名的第一天,烈日炎炎似火烧,印度的气候比起中国南方有过之无不及,整个人就像站在一口大蒸笼旁边,都不用动就浑身湿透。

戴维斯少校扬起高傲的下颌,藐视地看着站在面前的三排中国军官,大声说道:“一支不注重军人仪容仪表的军队,就等同于纪律差素质低劣,这样的军队是完全没有希望的,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你们这些中国军队总要败给那些武器装备二三流的日本军队的原因了!”

在场的中国军人当中大多数都听不懂他叽里呱啦说得飞快的英语,眼神迷茫地望着他,个别听懂的也默不作声。

戴维斯不等翻译将他的话翻译出来,便上前戳口戳鼻指点着几名军官命令他们出列。

五六名军官不解其意站出来,“你们为什么没有系上风纪扣,难道这里是休假营你们是来旅游度假的吗?”戴维斯吼道。

军官们听了翻译后纷纷解释说天气实在是太热,系上纽扣气都快要喘不过来。

“这不是理由!”戴维斯手一指站在前排右侧的一名中等个头脸色黧黑的军官说,“他为什么可以系上扣子你们为什么不可以?”

被他指点的那名军官正是方柏彰,他听完翻译后大声道,“报告教官,”方柏彰说道,“因为我来自中国最热的省份,比较容易适应这的气候,不过要是教官您不介意的话,我也想敞开风纪扣凉快凉快。”

人群里发出一阵哄笑声,戴维斯听完翻译,狠狠地瞪一眼方柏彰,然后一指操场,“你们想要凉快是吗,那好,你们先给我围绕这里跑上十个圈,今天的训练首先从跑步开始,以后你们当中有一个没系上纽扣,全体先跑二十圈然后再上课。全体都有,跑步走!”

作为精英部队的基层指挥官,十圈距离自然难不倒他们,可是要在毒辣的阳光暴晒下跑圈却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等跑完全程,每个人都像是从游泳池爬上来一样,身上的汗水顺着下肢流淌而下将胶底皮靴都湿透了,最难受的是戴维斯少校还不让他们换衣服,稍微歇息片刻便拉进屋里开始正式的训练课程….

总算熬完一天课程,几十名军官穿着原本水淋淋又风干了的有点发硬的军服走进宿舍洗澡吃饭。

方柏彰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洗澡,广东人叫冲凉,不然身体黏糊糊的即使吃龙肝凤肉都没滋味。他伸手去拿整齐地摆放在屋角的一排铁皮水桶,“对不起这个是我的,你的在旁边。”一只手已经抢先拿过那只水桶,方柏彰抬头一看,此人长着一张比自己还黑得多的脸膛,简直跟印度人差不多,身材却是修长挺拔,鼻梁扁平,双眼炯炯有神,这是一副典型的南方老广的相貌,而且他的蹩脚国语也处处透着广东口音。

方柏彰改用粤语对他说,“不好意思,借问声贵府系何处?”

对方也用粤语答道,“我乡下在四邑,似乎兄弟你口音也像是那一带的,莫非我们系乡里?”

方柏彰一拍对方肩膀连声道,“正是正是,难得我们在异国他乡相遇,老兄尊姓大名?”

“吴长庆,新三十八师一一二团三营中尉排长,没请教兄弟你呢?”

“哦,我也系一一二团三营上尉连附,方柏彰。”

正是他乡遇故知,两位乡党拍着肩膀边说边走进洗澡间。洗澡间也是用原木树皮搭建起来的,四处缝隙通风,幸亏印度炎热,军营也几乎是清一色男人倒是无所谓。俩人拧开水龙头痛快淋漓边冲凉边聊天。

“吴兄贵庚?”

“我系民国五年生人,今年二十七岁,兄弟你呢?”

“我系民国六年生人,今年二十六岁,我尊称你一声吴大哥吧,吴大哥你参军有几年了?”

“我系民国二十九年也就是‘珍珠港事变’前一年回国参军的,原先在十二集团军六十二军一五七师九四○团服役。”

“吴大哥你是华侨喽?”

吴长庆点点头,“我父亲二十五岁那年跟着同村人去到缅甸谋生,临出国前跟我母亲成了亲,第二年我在四邑老家出世,五岁那年我父亲将我和我母亲接到缅甸一同生活,我是在缅甸仰光读书长大的,我中学毕业那年,我父亲就病逝了,我跟着母亲继续在那里帮人家做事谋生,抗战爆发后,不断有华侨子弟回国,后来我在母亲支持下参加了当地华侨组织的侨胞归国战地服务团,回到广东,之后不久就由战地服务团直接入役到了六十二军。”

方柏彰恍然说道,“怪不得你肤色这么黑,原来是在缅甸长大的华侨,这么多年了你的乡音都没改呀。”

“当然喽,我在缅甸跟我母亲还有很多当地华侨都一直坚持说家乡话,反倒是国语不怎么会讲,我的国语还是回国后在部队里跟弟兄们学来的,所以讲得很差,除了家乡话,我还会讲缅甸语和英语哩。后来我在母亲的支持下参加了远征军,起初他们还让我到第五军军部当联络翻译官,后来又让我去学无线电通讯,我学了三个月就坚决请求到前线驻印军这里来,毕竟这里才真正有我用武之地,驻印军武器精良威名赫赫,加上要从印度穿过缅北打回祖国去,这正符合我的理想志愿呵。”

“哗,真看不出来呀,吴大哥你还真是一个才子,就应该到新三十八军这种精英部队里来呀。”

“才子不敢当,方老弟你呢,恐怕参军有些年头了吧,你都是上尉了。”

“我是民国二十七年‘八一三’事变那时候报名参军的,很有幸被补充到八十八师五二四团那里,参加过淞沪会战,又打过一阵游击,后来参加了第二次湘北战役,之后退役,后来看报纸组建远征军的消息,我就又来啦。”

“哦,老弟你可是身经百战战功卓著之人呀,你参加过八十八师的淞沪会战,那么可曾见过民族英雄谢晋元将军吗?”

“见过,还曾经当面聆听教诲真是受益匪浅,只可惜斯人已经逝去,无法再目睹他的风采了。”方柏彰无限深情地缅怀着那曾经令他无比激动终身难忘的一幕幕情形说道,不过他却不愿意刻意显摆自己曾经是八百壮士的那段辉煌经历。

“看来老兄你也真正称得上是万千抗战将士之中中流砥柱式的英雄呀,我自愧不如呀,以后不要叫我什么大哥,我们彼此都以兄弟相称好不好,方兄?”

“好吧,我们以后一起在新三十八师共事,既为袍泽又是同乡,兄弟加战友呵,吴兄。”

“难得我们一见如故,方兄,不如我请客到外面小镇吃一顿喝几杯去,训练营的美国牛肉罐头留到以后再慢慢吃好不好?”

“好,我来请客吧。不过可不要让戴维斯那老古板发现我们喝酒,否则说不好又要罚我们跑圈圈,我猜呀准是戴维斯老婆没来兰姆伽,他又为人古板严肃不好意思跟美国同僚到外面逛窑子,只好拿我们来出气发泄,嘿嘿,不跟他计较。”

“哈哈,方老兄你真有想象力,哎你想不想尝尝印度妹的滋味?”

“算啦,我对那些黑咕隆咚的印度老举(粤语窑姐之意)没兴趣,还是遵守纪律吧。”方柏彰实话实说道,他知道东南亚一带的人对于男女之事远比国内开放得多,就对吴长庆说,“你成家了没有?听说缅甸妹子也不错,跟云南版纳那里的孔雀差不多。”

吴长庆闻言黯然失色,半晌才说道,“一言难尽,不说啦….不过还是我来请客吧,别争了,你比不过我有钱的,好歹我也在缅甸挣了十年钱,虽然算不上是富豪,总要比你吃粮当兵好一些。”

方柏彰估计他心里一定有某些难言之隐,也就不追问。

冲完凉,俩人溜出训练营,在兰溪小镇上找了一家餐馆,喝了一瓶酒,吃了一顿算是比较丰盛的晚餐,还尝了香酥脆薄的驰名印度薄饼。

暮色茫茫之际,两兄弟回到训练营早早就寝,军营里每个帐篷住八个人,这种英国制造的双面白布帐篷,两面开门,通风透气也不会因为下大雨而漏水,每人都有一顶蚊帐,住下来比较舒适,这对已成为默契好兄弟的广东老乡就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上课在一间四周用黑布捂住的放映室内,由戴维斯少校讲授美军战术,先是放一段教学片,内容是攻坚战,电影放映完毕,拉开黑布通风透光。接着由戴维斯作总结,之后他提了个问题,在地形绝对占优的守军面前应该如何进攻取胜。

方柏彰沉思片刻,举手站起来,“可以用夜战偷袭,靠近展开白刃格斗。”这是他以他自己亲身经历总结出来的,国军在面对日军的时候,经常使用这样的战术。

戴维斯不屑地耸耸肩,“那是一种落后而野蛮的战术,在我们美军的战术体系中绝不提倡这样的打法,我们倡导的是陆地空中一体进攻的战术,以飞机轰炸火炮覆盖大量杀伤守军,甚至可以实施定点清除的方法,由侦查小分队渗透前沿阵地,以无线通讯指挥遥控空中火力,实行精确打击,清除敌方主要火力点,最后才是地面部队出击,以较少的代价占领敌人阵地。”

方柏彰心里嘀咕道,“你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我们的军队以前有飞机大炮,还轮得到日本鬼子如此嚣张狂妄吗!”

吴长庆站起身来质疑道,“那么假如进攻方没有空中支援,地面火炮也不占优势,在这种情形下又如何实施攻击呢?”

戴维斯丢下手里的小木棒,一撇嘴说,“这在我们美军这里是很少会出现这样的情形的,果真是这样的话,只有一种法子,那就是暂时放弃进攻。”

方柏彰忍不住反驳道,“可这是在中国战场,我们是一个积贫积弱的落后国家,面对一个工业现代化进程已经完成了的强大对手——日本,我们要取胜就必须充分利用自身的优势条件去跟敌人拼,我们的炮火不如人家,就得利用黑暗进行突袭,我们的装备不如人家,就要用手里的大刀来说话。”

在座的基层军官们都深有同感的纷纷点头附和,戴维斯连连摇头说道,“不不不,我们美国是一个讲求人权的国家,即使是在战争中也要充分尊重每个人的生命,我们不提倡也绝不会用如此血腥的中世纪落后的战法来取胜,战争不是要与敌人同归于尽,而是消灭敌人保存自己,一个战士如果已经履行了他的职责,那么在他弹尽粮绝的情形下,他有权力为保存自己的生命而停止抵抗放下武器,而不是一味进行毫无价值的拼命,懂吗。”

方柏彰冷冷一笑道,“这些规矩也许在你们西方行得通,可是在日本鬼子那里,即便是你放下武器停止抵抗,他们照样会毫不留情地褫夺你的生命你信吗?”

戴维斯一时语塞不知道给如何回答。

吴长庆以打圆场的口吻说道,“戴维斯教官,我们可不可以这样做呢,当我们拥有您所讲的空中优势以及地面炮火支援的时候,就按照您的美军打法进行,要是遇上紧急情况,失去了那些优势,我们就用我们的特长和战法来对付敌人争取胜利,您同意吗?”

戴维斯无可奈何地耸耸肩,用英语嘀咕道:“中国人跟该死的日本人一样,从来都是文明世界的看客,难以教化。”

大多数人都没听清楚他的话,因为许多低级军官都不会英语,吴长庆却听到了,他也用英语对戴维斯说,“日本人是觉得可以用自己的大和文化去征服你们西方世界,而我们中国人是想融入文明世界并且在不太久的将来赶超你们,两者相比较,我们不具备侵略性,这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码事,请您留意着一点。”

戴维斯一愣,用不太友好的目光看了一眼吴长庆,然后做了个下课的手势。

课后,一些懂英语的学员纷纷称赞吴长庆说话有水平,不过大家也感觉,此举得罪了高高在上的戴维斯教官。可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风平浪静,戴维斯未见有什么惩罚性的举措报复二大队的学员。渐渐地学员们都松了口气,也许人家美国教官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没那么小气。

一天,国民政府某位专员特使出国途径兰姆伽基地,专程来看望在这里受训的国军官兵们。该特使以前跟孙立人是故交也是老上司,故此孙立人下达通知,组织受训的官兵组成一个百人欢迎仪仗队列队欢迎特使。

二大队接到通知的有二三十名军官,于是大家推举吴长庆和方柏彰向戴维斯教官请假半天。

不料戴维斯却不准假,更反对搞仪仗队搞接送仪式。吴长庆据理力争,戴维斯就威胁说,未经总教官同意私下派遣人员搞欢迎仪式的话,美军教官就有权罢教,还说这是史迪威将军的意思。

听说这是史迪威将军的意思,多数学员都灰了心正打算离去,吴长庆却大声抗议道,“上个月有一个驻印度的英军督察参观兰姆伽基地,美军方面不是还停课半天专门组织一个两百人的仪仗队前去欢迎吗,为什么要厚此薄彼?”此事他是在食堂里无意间听旁边桌上几位美军士官交谈得知的。

方柏彰立刻质问道,“你们美国人不是最讲究人权平等的吗,难道中国官员在你们眼里就低人一等吗?”

旁边一名中国军官接着附和道,“你要是不同意,那我们就去找史迪威将军当面问问。”

吴长庆将他们的话翻译成英语转告戴维斯,戴维斯其实是拉大旗作虎皮,史迪威并未说过教官罢教之事,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准假半天。

炽热的阳光照在兰姆伽一块大草坪上,婆娑的树影斑斑驳驳地洒在人们的脸上身上,一百名中国官兵身姿笔挺地伫立在热浪逼人的空地上,浑身汗透却是纹丝不动,军容整齐划一英气豪迈逼人。

“举枪——敬礼——”伴随着仪仗队长的口令,刺刀闪亮的斯普林菲尔德M1903式步枪啪啪地从肩上卸下,紧紧握在手里,右手举在左胸前,行了个整齐漂亮的持枪军礼,一百双炯炯有神的目光齐刷刷注视着专员宋特使。

这让文官出身的宋特使感觉倍有面子,这些年来他也曾多次陪同蒋委员长参加各种场合仪式,在下面或者一同在主席台上目睹蒋中正威风凛凛检阅部队,可是今天自己成为主角接受士兵们整齐划一的军礼还是人生头一次,一种难以言状的满足与喜悦油然在他心底散发,他得意地瞅一眼站在身旁陪同自己检阅的孙立人将军,咧开蓄着浓密胡须的嘴唇,那张保养的极好的脸上绽放出舒心的笑容。

宋特使与孙立人有着深厚的私人友谊,孙立人在军中扶摇直上固然与他战功赫赫有关,但朝中有人好做官这句古训在中国官场向来通行不悖,孙立人也明白,这些年来凭借着跟宋特使的私交,自己也没少获益,因此宋特使这次出使归国途中顺道过来兰姆伽看望自己,他便自作主张组织百人仪仗队向这位老朋友老上司致敬。

检阅完毕,孙立人将宋特使请到自己的师部。

“抚民(孙立人字),新三十八师这次出国作战可算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呀,编入驻印军序列,又在兰姆伽受训更换全副美式装备,可以预见等你们凯旋回国以后,在国军之中一定能成为王牌中的王牌精英中的精英呵。”

宋特使亲切地拍拍孙立人的肩膀,蛮有信心的说道。

孙立人亲自给宋特使斟上一杯热茶,微笑道,“新三十八师自打建制以来,一直多得宋部长全力关照支持,卑职没齿难忘呀,日后反攻缅北,必当倾尽全力誓雪前耻,打出驻印军的威风来,如此才不辜负部长您的厚望与栽培呵。部长于公务繁忙之际仍拨冗前来探视,令全师官兵无不欢欣鼓舞士气提振呀,部长即刻又要转道回国,有何指示还望多多赐教职下。”

宋特使摆摆手,“你我如今分属军界政界一殿为臣,同为委员长下属,谈不上什么指示,不过有几句话作兄长的想要叮嘱老弟呀。新三十八师这支部队你可要牢牢攥在手里,千万别叫美国人夺了去。”

宋特使喝口茶水,又继续道,“美国人下了本钱装备驻印军这不假,可你也很难讲他们没有自己的意图,就说史迪威那个老家伙吧,他就曾主张大幅改编X部队,只保留士兵而不要中国军官,营连一级直接由美军军官带领,他这是要干什么,不是要将咱们的队伍变成他的‘史家军’吗?狼子野心可见一斑!委员长是坚决不同意,不惜跟他翻脸也绝不松口,那老头无奈之下只得作罢,改为将美军官派到营一级部队充当联络官,就如同过去的监军一般,实际上也是想掌控掣肘我们,牵着我们的鼻子走,一旦遇上意见相悖时便要处处刁难我们,迫使我们屈服于彼,你也知道,如今史迪威是驻印军总指挥,罗卓英那个副总指挥其实就是个摆设,样样事情都是那老头一手包办,所以,抚民老弟,你作为一师最高长官,要时时提防着美国人,千万别成了人家手里的傀儡,毕竟委员长是十分看重你们这支驻印军的,甚至将你们视作御林军一样,假如将来遇上重大危机,就指望你们这些美械部队救驾的了。”

孙立人微微一笑道,“宋部长请放心,也请您转告委员长放心,其实美国人也指挥不动咱们中国部队,别的不说,单单是语言上就说不通,他如何指挥调遣?加上咱们的士兵对那些个金发碧眼的洋人也不真正信任,就说这训练吧,原先是由美国教官直接任教,就因为后来中国士兵不听美国人的话,导致训练场秩序混乱,才不得不改为士兵训练这一块由接受完训练的中国军官负责。一旦脱离了中国军官的指挥,那几只金毛老虎是指挥不了一群猴子的。猴子兵还得靠猴子王来统领,顶多就是利用老虎的虎皮吓唬吓唬对手,再利用老虎的吼声和利爪来震慑敌人而已。”

宋特使哈哈笑道,“你这个比喻倒是很生动呀。”接下来他又收敛起笑容说,“不过咱们平心而论吧,美国人的训练方法还是很有一套的,我今天也算是开了眼界,军容军姿威武整齐装备优良战法先进,士兵们的精神面貌也远远好过以前,经过兰姆伽整训,我看以后在战场上与日本鬼子对抗起来,至少可以以二敌一了吧,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以五六倍甚至七八倍以上兵力才有取胜把握。”

孙立人嘴角一翘说道,“其实咱们中国的士兵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士兵,吃苦耐劳守纪律又不怕死,只不过战术素养跟不上而已,以现在的训练水平,我看在战场上打对攻的话,已经可以做到一对一甚至一对二,打赢日本鬼子。”

宋特使有点吃惊地望着孙立人,“抚民你这不是开玩笑的吧?”

孙立人耸耸肩道,“军中无戏言,部长您看我像是开玩笑?”

宋特使拍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来,“好样的,抚民,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啦,回去以后我一定转告委员长,抗战大计********的希望日后就看你们这支X部队了。”

1943年10月,缅甸雨季即将结束,******于10月19日召集何应钦等与蒙巴顿、史迪威等在重庆举行会议,研究并决定了反攻缅北的作战指导。中国驻印军据此制订了《中华民国驻印军缅北作战计划》,代号为“安纳吉姆”,以保障开辟中印公路和敷设输油管。该计划从印缅边境小镇雷多出发,跨过印缅边境,首先占领新平洋等塔奈河以东地区,建立进攻出发阵地和后勤供应基地;而后翻越野人山,以强大的火力和包抄迂回战术,突破胡康河谷和孟拱河谷,夺占缅北要地密支那,最终连通云南境内的滇缅公路。

随后,驻印新一军下辖的新三十八师与新二十二师全部开到雷多地区,总指挥史迪威将军下令向胡康河谷进军,由此,中美英联军缅北反攻的序幕终于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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