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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卢君瑶在经历过骤然丧失父母兄弟的巨大悲恸后,在广州沦陷后无处栖身之下,只好独自一人来到一百多公里之外的粤中三角洲地带,投奔自己的婆家。

凭借手里方柏彰的书信以及俩人结婚合影,她得到了方柏彰母亲的接纳而安顿下来。

方家居住的村落名叫凤山村,是一条有着近两百户七八百口人的大村,方家拥有百余亩田地,是村中的首富大户,由于方父世昌早逝,独子方柏彰又一直在省城念书,家里就由方母李万芬当家,方氏族长原先由方世昌担当,方父故世后由堂弟方世钦即方柏彰的二叔接任,方世钦是村中仅次于方世昌家的大户,也有八九十亩田地,他对故去的族兄遗留下的家产以及这对孤儿寡母一直虎视眈眈。

方母李万芬自从十三年前丈夫骤然离世后,就一心烧香礼佛不问俗事,将家里的事事务务交给管家打理,过了几年,她那嫁到佛山的胞妹李万银也死了男人,李万银做的是填房本身有没有生育,不久就遭到夫家子女的排斥,李万芬得知后去信叫她过来替自己操持家务,原先的管家改作账房先生,方母十分信任自己这个胞妹,她自己继续礼佛烧香当甩手掌柜。

李万银为人精明而刻薄,她看见姐姐对什么都不闻不问,于是动起心思来,将自己当日在佛山时结识的一个掌柜的女儿介绍给方母,撺掇她将此女许配给儿子做媳妇,方母经不起她一番如簧之舌百般劝说,又见那姑娘模样也算周正得体,家里是做生意的,从小也学会写字算账,有心让她日后接管账房,于是就点头同意打算敲定亲事,不过却遭到儿子的一再拖延,几年前她忽然接到儿子一封家书,声言自己在省城已经找到终身伴侣并已经结合,还将一张二人新婚合照寄回家来,起初方母看见照片上那姑娘眉目清秀端庄俊美,心中对儿子的先斩后奏虽不满意,却也打算认可,谁知李万银看了照片后却说什么姑娘长着一双桃花眼,命中注定会克夫并且可能给婆家带来厄运劫难,方母又犹豫了,打算回信叫儿子回家来再商量此事,不料过了两天,她又收到一封来信,在信中儿子竟告诉母亲说自己已经报名从军,不日即将赶赴兵营接受训练,请母亲大人多多保重身体,他日驱逐倭寇凯旋而归,定然跪拜母亲大人膝下请罪云云。

李万芬读完信件犹如五雷轰顶几乎要晕倒,清醒过来后她仔细看看写信日期,估计如今儿子已然身在兵营木已成舟覆水难收,她痛哭一场然后沐浴更衣焚香祷告至深夜,一再恳求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儿子吉人天相不要发生意外,又过了几天,儿子的家书一封接一封源源不断从训练营寄回来,总算给惶惑担忧的方母吃了一颗颗定心丸,不过好景不长,半个月后,儿子的家书就骤然中断了,不过儿子在最后一封信里告诉母亲说,接下来部队有军事行动不方便写信,请她老人家不必担忧挂念,一俟情势稍缓定然写信回来报平安。

谁料这一等就是年余不闻音讯,方母可说是度日如年忧心如焚,头上的白发骤然增多不少,就在她盼星星盼月亮望眼欲穿之时,那个与儿子私定终身的儿媳妇来到了方家。

望着眼前这个素面朝天容颜娟秀身材苗条的年轻姑娘,方母心里一时间竟说不出是何等滋味,就是这个女子夺走了儿子的心,将自己筹划好的姻缘给搅散,可是这个姑娘又的确长得妩媚清秀惹人怜爱,怪不得会一下勾走儿子的魂儿,如今这个抢走自己儿子的女人竟然来投奔自己,她是来当老实本分的儿媳妇的还是想来将我这个婆婆赶下台自己好掌控方家大权的少奶奶呢?

李万芬心里不由警觉几分。

满脸堆笑的李万银立刻叫下人领少奶奶下去歇息安顿住处,姑娘刚走,李万银就凑近姐姐耳边说,看得出来大少爷很宠爱这个女人的,只怕她这次来咱方家,是来者不善呀。

“怎么?”李万芬蹙起眉毛问道,“她可是省城的洋学生,有见识的女子,这种人怎么可能会乖乖地俯首帖耳当您家里的儿媳妇哪?我看她多半是想来占据少奶奶位置,日后好取得方家大小事务的话是权的。”李万银挑唆道。

“阿银,她一个黄毛丫头还不至于吧?”李万芬还不太相信地说。

“姐姐,俗话讲的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从现在起您就得让她知道自己的位置和身份,在这方家,您才是当家奶奶,她这个儿媳妇就该规规矩矩服服帖帖地侍候您,只有让她养成了畏惧习惯,日后大少爷回来时,她才不会伺机邀宠犯上作乱,您这个当家奶奶的位置才坐得牢固。”

李万芬沉思片刻点点头,“好吧,以后她的事情就由你来关照,要好好调教调教,让她学些规矩,找好自己的位置。”

李万银笑道,“好我知道啦。”

在李万银的“关照下”,卢君瑶被安排住进一间简陋的客房,远离主人厢房不说,还与下人为邻,每天天蒙蒙亮下人起床干活的声音必定吵醒她休息,而且还不配给使唤丫鬟,像倒夜壶马桶洗衣晾晒等样样事情她都得亲力亲为,不过好在卢君瑶出生在平民家庭,自幼就学会操持家务,尤其是在女二中又是住宿制中学,独立生活能力更是没的说,只不过当她自己一人干这些劳务活计时,那帮佣人们都用奇异的目光看着这个大少奶奶。

这天晚上,卢君瑶起夜,坐在屋角的尿壶上忽然发觉一条黑乎乎的影子从脚边爬过,“啊哟,蛇!”卢君瑶吓得顿时尿意全无赶紧起身躲到床上蒙上厚厚的棉被,她不知道此刻那条溜进屋来的蛇藏在何处,也许就躲在床底下伺机爬上来咬自己,她慌得尖叫连连不停剁着床板为自己壮胆,隔壁屋的佣人王嫂等两人闻声赶过来,拿着竹竿将屋子四处搜寻一遍,并未发觉蛇的影踪。

“我刚才明明看见它从脚下爬过的,肯定还躲在什么地方。”卢君瑶心有余悸地说道。蛇和老鼠是她自幼最害怕的动物,尤其是那长着毒牙的蛇,她曾不止一次做梦自己被毒蛇追赶过….

“放心吧大少奶奶,也许我们一来它听到声音就吓跑了哩。”王嫂安抚地说道,又从屋里拿来硫磺焚烧然后离去。

一切都恢复了静谧,卢君瑶却毫无睡意,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孤寂之中愈发思念起音讯全无的方柏彰,唉,要是他在自己身边,我哪里会遭这样的罪?有他在,我才有可能成为方家名副其实的大少奶奶呀,如今这处境,主人不像主人,佣人不像佣人的….

裹着这陌生的被衾,躺在这异乡的床铺上,她越发感觉孤独无助,觉得自己完全就是一个匆匆过客,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在此停留驻足多久。

想着想着泪水不知不觉湿透了枕头,直到鸡鸣天放亮。

闲来无事,她到村子各处溜达,凤山村倒是一处风景优美宁静的村落,颇有一点世外桃源的味道。田野小路两旁开满一树树紫荆花以及玉兰花,散落在地的花瓣,芬芳的气味夹杂着泥土腥鲜,令人强烈地感受到大自然乡野那股沁人心脾的馥郁与祥和,小河道宛然曲折,垂柳依依,古旧的石拱桥上过往的农夫耕牛,河面上欸乃欸乃划过的小舢板,无处不勾勒出一幅幅悠然自得的农耕社会风俗图画,这里是战火连天的南粤大地一处未被打扰的清净世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仍是那么的怡然从容….

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想,卢君瑶的心境渐渐变得开朗明快了许多,对生活的依恋与幻想又使得她对这乡村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充满了热爱。

“吊民伐罪 周发殷汤 坐朝问道 垂拱平章 爱育黎首 臣伏戎羌

遐迩一体 率宾归王 鸣凤在竹 白驹食场 化被草木 赖及万方

盖此身发 四大五常 恭惟鞠养 岂敢毁伤 女慕贞洁 男效才良

知过必改 得能莫忘 罔谈彼短 靡恃己长 信使可复 器欲难量

….”

一阵朗朗的读书声传入耳中,循着声音她来到位于村西面的几幢老旧的大屋,这里是凤山村小学,由村里几家大户筹资兴办,有八九十名适龄村童在此就读。

卢君瑶站在屋外,隔着窗户看见由几根木圆柱支撑着的大屋里端坐着一年级班二三十名学生,正跟着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老师在朗诵由校董们指定的教科书。

“好,同学们,下面谁来背诵一下昨天老师布置你们回家温习的第一段?”那名年轻老师收起教科书问道。

“老师,”一名学生站起来说道,“一学期老是背诵那些三字经千字文没意思,不如老师你给我们讲讲外面发生的新鲜事吧?“

“是呀,听说隔壁镇子的学堂早都不用这些老旧的课本啦,老师您还是讲点好听的故事吧。”又有一名学生大胆提议道。

“哦,这些课程可是你们这儿的校董规定了的….嗯好吧,你们都想听听什么故事呀?”老师笑着问道。

“讲点打仗的,听说日本仔打到省城那里啦,您给我们讲讲。”一名男生大声道。

老师收敛笑容点点头说,“好,我给你们讲讲吧,不过大家要清楚,那可不是故事,而是真真切切发生在我们中华大地上严峻事实,作为一个中国人,你们要时刻牢记这样一个严峻的事实,”

老师拿起一根粉笔,在涂上黑漆的大木板上写下沈阳、北平、上海、南京、武汉、广州等几座大城市名字,然后一脸严肃悲愤地继续说道,“自从‘九一八’至今,东面和我华夏隔海相望的那个蕞尔小国已经侵占了我国过半的疆域领土,这些侵略者在占领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们的同胞兄弟姐妹父老们在铁蹄下呻吟哀嚎痛苦挣扎,但是日本强盗仍丝毫没有停止侵略的迹象,依然以刺刀大炮飞机坦克开路,向我们祖国内陆腹地步步紧逼,他们的目的就是要灭绝我华夏五千年文明,让我们四万五千中国人都当亡国奴,匍匐在侵略强盗脚下向他们俯首称臣,这是每一个有血性傲骨的中国人都决不能容忍的!”

讲到这里年轻老师的灼灼目光忽然发现站在窗边窥探的卢君瑶,他立刻停下话来,趋近几步道,“这位阿嫂您….是来接学生的家长吗?”

卢君瑶自从来到方家以后,便换上了丝缎绣花对襟大衫,头上盘一个发髻,俨然一副大户人家少妇的打扮。

卢君瑶脸微微一红急忙道,“不不,我是偶尔路过来看看,先生你刚才讲得很好。”

老师用警觉的目光又打量一下卢君瑶,确信她说的都是实话,这才转身继续讲下去,“同学们,别看今天我们这里还平安无事,安静如同一方世外桃源,可是侵略者是决不允许这样的生活长久下去的,有朝一日当日本强盗的铁蹄踏进我们凤山村,要占领我们家园蹂躏我们的亲人掠夺我们的田地牲畜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打他们,拿弹弓石头射他们,用屎尿喂他们!”几名大胆的男生站起身来挥舞拳头嚷嚷道。

老师拍拍学生的肩膀示意他们坐下,然后缓缓道,“我们不要当亡国奴,坚决要跟这些侵略者干到底,不过你用弹弓石头屎尿是打不过他们的,因为他们手里有枪炮,但是我们也决不能屈服投降,要组织起来进行全民抗战,叫这些日本强盗一天都不能安宁,我们的蒋委员长不是说过了吗,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

叮叮叮….

下课的钟声响起,课堂内的学生都收拾好课本装进书包各自回家吃饭去。卢君瑶与那名年轻老师交谈起来,由此结识了他。

他叫方炽高,本村人,早年曾在外面念过几年师范,日本鬼子进犯,学堂关闭他回到了家乡,应聘到小学堂任教,是一个颇有爱国热情的激进青年人。

卢君瑶由于待在方家深宅大院很是寂寞无聊,于是时常到小学堂听课,一来二往与方老师便混熟络了,相仿的年龄又有近似的志趣使得两个年轻人很快就变得无话不谈的朋友。

方炽高得知卢君瑶在省城念过中学,又亲身经历过早期的抗日活动以及目睹过日本鬼子飞机的暴戾行径,便不断向她询问了解情况,然后将从她那里得来的故事在课堂上娓娓动听地转述给每一位学生。从此以后,方老师的课程就经常分成上下两截,一截讲授指定的教材,另一截宣传抗日救国故事,后一截常常听得学生们群情振奋激动不已。

学生们在课堂上激动的叫嚷声也引来一个人的注意。

这天下课,卢君瑶刚要迈出学校门槛往家走,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侄媳妇慢走。”

卢君瑶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五十上下嘴唇上长着两撇八字胡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笑吟吟地望着自己。此人正是方柏彰的二叔方世钦,他同时还是凤山小学堂的校董。对于眼前这个族叔卢君瑶也是认得的,方世钦曾来过方家拜访方母,也和卢君瑶见过一面。初次见面,这个族叔和善有加礼数周全,颇有一副谦谦长辈之风范。

“啊,是二叔呀,您好。”卢君瑶向他鞠躬问好道。她对这个族叔印象还是蛮不错的。

“哦,贤侄媳,欢迎光临敝校,有什么需要改善之处还望不吝赐教呀。”方世钦客套地说道。

“哦不不,我只不过是闲着无聊就来这里旁听一下而已,哪里谈得上什么赐教。”在对方目光的注视下卢君瑶的脸微微红了,忙解释道。

“哪里的话,贤侄媳可是在省城念过书的才女哩,我们这种小地方要请资质上乘的教师不太容易呀,如果觉得哪里欠妥一定要实话实说,也好帮助敝校有所改进嘛。这个….如果你不急着走的话,还请到办公室少坐片刻如何?”他说着就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学堂校董办公室设在走廊东面尽头一间小平房里,距离学堂有三四十米,比较安静,学生的读书声也只是隐约可闻。早春时节,乡间气候乍暖还寒,屋子里生着一口小炭炉使得室内暖融融舒适宜人。

“请坐吧。”方世钦指指屋当中两张垫了软垫的酸枝木椅说道,然后他亲手在一只暖壶里斟满一杯茶水递给卢君瑶。

他的手宽厚而温暖,卢君瑶试图接过茶杯避开对方的手,却不小心几乎碰洒了茶水,“小心,茶水烫。”方世钦提醒道,然后缓缓在她对面椅子上坐下,“我听说贤侄媳是在省城和我柏彰侄儿自由恋爱共结秦晋之好的是吗?”

卢君瑶点点头,她也晓得在中国乡村那里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依然是男女婚配的主流,对自己这种自由恋爱的认可度一定不高,于是她特别关注地望了望对面这个身穿长袍马褂一副乡绅装束的族叔。

“挺好的,年轻人嘛又是在省城那种地方,就该时髦一些大胆一些,自己找如意郎君夫婿一定会更幸福,呵呵….”

卢君瑶闻言脸上绽放出一丝美丽开心的笑容,难得在封闭落后的乡村这里还有一位长辈如此理解自己。

“呃,我想问问,我贤侄儿柏彰最近有消息吗?”方世钦又问道。

卢君瑶收敛笑容摇摇头,“我只收到他最后一封从上海四行仓库写回来的信,报纸上后来刊载的新闻,说他们八百壮士后来都撤进租界内被缴了械….也许他羁留在那里无法对外通信吧。”

“哦,”方世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过,我们中国的军人一旦落入他们这些洋鬼子手里也多半不会好到哪里去,万一日本仔强迫那些番鬼佬交人,他们也未必敢跟强大的日本军队对抗到底呀。”

卢君瑶脸色更加阴沉,她呆呆望着浓俨的茶水一语不发。

“贤侄媳,你对今后可有什么打算没有?”方世钦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说。

卢君瑶摇摇头叹口气,“柏彰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差不多算是寄人篱下还能有什么打算。”

方世钦微微一笑,“贤侄媳你也太悲观了吧,你好歹也是我柏彰侄儿明媒正娶的太太,是我们方家当之无愧的大少奶奶,怎么能说是寄人篱下呢?这里原本就应该是你自己真正的家嘛。”

卢君瑶苦笑道,“要是这地方人人都像二叔您这样开明就好啦,我在有些人眼里,就像一个客人临时给我一个地方先住着,还不知道能住到什么时候呢。”

方世钦呵呵一笑道,“至少在我方世钦眼里贤侄媳你就是方家名正言顺的大少奶奶,你且放宽心住下,以后空暇没事多到学堂走走散散心,我这里随时欢迎你光临,如果你愿意的话还可以客串一下上去给学生们讲讲课,凭你在省城念过中学的资历那是绰绰有余的。”

卢君瑶说,“二叔您这里教师的资质都不错的,比如那个方炽高老师….”

“哎他一个小地方读师范的人,怎么能跟你这个省城来的大才女相比,二叔看人眼光很准的,你是一个很有才干的女子,只要再勇敢些,将来未必不能干出一番大事来….”方世钦笑嘻嘻地轻轻拍拍她的手背。

这次见面交谈方世钦给卢君瑶留下了极好的印象,离开小学回到家里,她的心情变得愉快极了,她一下子觉得从今以后自己不再是一个孤独无依的可怜人,至少在方家有这样一个有地位体面的长辈在支持着自己,自己再也不必看人脸色做人。

从那以后,她就几乎天天往小学堂跑,有时候甚至坐在教室后排听方炽高讲课,以此来打发时日,有一回当她了解到班上一名学生家里困难负担不起学费,就跟方炽高商量后一起去找校董方世钦说情,希望能将该生减免学费。

方世钦笑着听完陈述,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还赞扬方家大少奶奶有一副菩萨心肠。回教室路上,方炽高看着她说,“你能来我们这个班旁听,真是孩子们的福气。”卢君瑶脸蛋一红说,“哪儿的话,是你这个老师教得好,孩子们有福气才对。”

不久这事就在班上传开,那名学生家长还特意来学校当面向方炽高和卢君瑶致谢,由此卢君瑶也跟班上的孩子们关系更加亲近。

很快到了阴历二月十六这天,卢君瑶照常来到学校旁听,临近中午时,一名方家的女佣人在课室窗外连连向她招手,卢君瑶走出来问有何事,佣人说,大少奶奶快回家去吧,老太太找你好几回啦。

“太太找我,有什么事吗?”卢君瑶奇怪地问道,向来方家老夫人对自己都冷淡有加,极少主动找自己的。

“明天不是清明节吗,准备祭祖的东西,阿银嫂说得让你多学点规矩,免得日后大少奶奶什么都当甩手掌柜,老太太就让人去屋里找你,谁知哪里都没有,我听隔壁邻居将你经常来学堂,就一路跑着过来啦,你赶紧回去吧。”佣人边说边拉着她往家里跑。

一进家门自然看见一脸阴沉的方母以及神情冰冷的李万银。堂屋的大小桌上摆满各样预备祭祖的供品,下人们都肃立一旁鸦雀无声,显然方家上下都等着她这个大少奶奶回来。

“对不起太太,我不记得明天是清明节了。”卢君瑶急忙解释道。

李万芬阴沉着脸坐到一把椅子上仍一言不发,站在她身旁的李万银冷哼道,“大少奶奶记性不好呀,那你怎么没忘记天天跑到那个地方去呀?”

“你….”卢君瑶心里一怔,醒悟过来其实她根本就晓得自己在那里,却偏要让下人到其他地方找。找不到好让太太恼怒自己。

“太太我的确是忘记了,我马上帮您收拾东西吧。”说着卢君瑶走上前拿起桌上的供品,“放下吧,你是方家的大少奶奶,怎么好劳你去干这些下人的活计呢。”李万银不阴不阳地说道。

卢君瑶狠狠地瞪她一眼,自从进入方家以来,这个李万银就没少给自己找茬,可她是管家还是婆婆的胞妹,自己初来乍到,发生争执婆婆是不会向着自己的。

坐在椅子上的婆婆这时候发话了,“家嫂,我找你来原本是想让你熟悉熟悉规矩,你是省城来的,日后要当好我们方家的儿媳妇就必须懂得规矩并且遵守规矩,尤其是你这个儿媳妇初来乍到,还没给你故世的公公上过坟,明天的祭拜就该让你唱重头戏,接替外出的彰儿给爹爹磕头上香,我料你对这一切都不甚熟悉本想当面叮嘱你一番,可你却不知道溜到哪儿去。我们乡下的老规矩,女子嫁入夫家以后,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老老实实在家里侍候自己的男人,照料家事,可你呢,整天还像一个野丫头往外面疯跑,将方家当成一个客栈,像话不像话,哼!”

“我….我是想帮着家里操持来着,可是太太您却让我住在下人旁边的客房,对我不闻不问,我在这家里简直都成了一个客人….”卢君瑶低声申辩道。

“你说什么!”太太一下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瞪了她一下,然后拂袖而去,李万银也赶紧跟在屁股后面进了内屋,剩下一众下人们面面相觑….

又过了半个月,这半个月来,卢君瑶在方家倒也过得波澜不惊,清明祭祖过后一切恢复如常,反倒是下人告知了卢君瑶搬出原先那间简陋的客房,住到挨近太太主人房旁边一间陈设相对讲究些的套间,据说那是以前用来招呼太太娘家亲戚的,一色的红木家具雕花大床,梳妆镜台一应俱全,不过依然没有配给佣人。卢君瑶也不清楚婆婆心里是怎么想的,她自己也懒得去想,反正一瞅准方府内没事她照样跑到小学堂那里去,反正方家的佣人都晓得大少奶奶准在那里,万一有急事也会到那里寻她。

初夏如期而至,小学堂外面一块水塘里长出碧绿的尖尖荷叶,到了六七月份就会绽放一朵朵粉红鲜嫩的花朵,垂柳上的知了发出声声啾鸣,卢君瑶又多了一个打发时日的去处,在课室坐得厌倦,就来到荷塘边上,站在柳荫底下静静观赏水塘上一天一个样的长势旺盛的荷叶,看蜻蜓在空中飞舞、青蛙鱼儿在水面上跳跃翻腾,倒也觉得趣味盎然。

她还时常在那里呆想,盼望着有一天征战在外的方柏彰凯旋而归,陪伴在自己身边,每天就在这荷塘边上徘徊缠绵,说些离别彼此间思念的情话,她不求自己丈夫能获得高官厚禄显赫名声,只愿他从此真正解甲归田与自己厮守终生永不分离,然后生养一堆子嗣承欢膝下其乐融融。她如今一早起床也学着婆婆的样子到菩萨像前焚香祷告,祈求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保佑方柏彰能平安归来….

“贤侄媳,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一把浑厚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卢君瑶暗自一惊,转过身来一看,却原来是一身夏装丝绸短褂的族叔方世钦微笑着站在柳荫底下。

“哦,二叔,您刚才吓我一跳….”卢君瑶笑道,对这个方家长辈,她已经有了一种亲切与信任感。

“初夏日头底下站得久了还是很热的,贤侄媳,不如到办公室歇歇脚喝杯茶吧。”方世钦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叔,您以后也不用这样客气,我是晚辈,您老这样,柏彰要是知道,会怪罪我长幼不分的。”卢君瑶笑道。

“哦,贤侄媳既然讲到彰侄儿,我今天还还真要跟你讲一讲这事呀。”

“怎么,二叔您有他消息?”

“回去再说。”

走进那间收拾的整洁干净的办公室,一壶香茶已经泡在茶壶里了,方世钦斟满一杯茶递过来,卢君瑶伸手去接,方世钦却有意无意间将手掌抚在她手背上,卢君瑶一缩手滚烫的茶水几乎洒出来,她脸一红带几分嗔怒望对方一眼,想看看他是否故意,方世钦却一脸凝重地开口道,“贤侄媳呀,我昨天听到一个不妙的消息,思来想去还是告诉你好。”

卢君瑶一怔,顿时打消了嗔意,“二叔什么事?”

“我柏彰侄儿不是羁留在上海洋人租界里吗,就在几天前,日本人闯进租界将在押的八百名国军士兵统统枪杀了哩。”

卢君瑶脸色一下变得惨白身体摇摇欲坠,“二叔….您….您从哪儿听来的?”

丈夫作为八百壮士撤进公共租界的消息是卢君瑶转告方家的,之后就再没有有关他和八百壮士的任何音讯。

“自然是我一个做生意的朋友打听到的,上海的报纸都刊载了这个噩耗,如今整个上海都在日本人占领下,洋鬼子的租界并不安全的,贤侄媳你想想,八百壮士之前打死过那么多日本人,他们还不恨死了,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呀。”方世钦平静地说道。

卢君瑶恍如五雷轰顶,一下将手抓在桌子一角,胸脯急剧地起伏不停,颤声说,“不能呀不能….柏彰要是没了….我该怎么办呀….”

“这个正是我下面要跟你说的。你坐吧。”方世钦手按在她肩膀上,卢君瑶像一具木偶似的呆呆坐下,“二叔您….想说什么….”

“呃,”方世钦清一下嗓子,喝一口茶水,尔后缓缓说道,“我柏彰贤侄儿没了,对你可是大大不利呀,你想想看,在你们方家,你这个大少奶奶的位置还没坐热呢,你婆婆她们姐俩待你是什么态度谅你也再清楚不过,一旦她俩知道柏彰侄儿已经殉国的话,下一步她们要对付的就是你这个在她们那里早就看不顺眼的儿媳妇,不是我方某挑唆,事实已经摆在眼前,要是你不赶紧有所行动的话,你就等着被扫地出门吧。事实上在你跟柏彰贤侄要好之时,她俩也暗地里选好了儿媳妇的人选,只不过你跟柏彰抢先一步,你婆婆迫于无奈而已,如今你男人没了,你一个外来的媳妇,斗得过那两个手握方家大权的女人吗?”

一番话句句点到卢君瑶痛处,她已经几近崩溃,“那….那二叔找您说….我该怎么办好….”

“这个嘛,二叔替你想好啦,为今之计必须先下手为强,才能保住你大少奶奶的地位和财富,以后继续过上舒心的好日子。”

“二叔您就….直说吧。”

“二叔会替你保密,将柏彰侄儿殉国的事情暂且压下,你马上回方家提出分家要求,至少你可以得到一半家产,方家目前总共有一百三十四亩零六分田地,屋宅四幢四十七间,都是方家祖上积攒下来的,她李万芬跟你都同属方家的媳妇,理应对半分配方才公平合理,当然在分家这件事上二叔我会全力支持贤侄媳你的,至于分家的理由嘛,就说你跟李万银这个管家有怨恨,过不下去,与其天天见面大家心里和面子上都难受,不如早点分开各过各的日子,你还可以说这也是柏彰的意思,他在信里提过此意,只不过信件在路上遗失了。方家的族长如今是我,有二叔在背后支持你,这件事起码有八九成胜算机会。”

“可是….即便分了家,那我以后一个人什么都不懂,如何操持得了这一大摊事务呀?”卢君瑶皱起眉头说。

“嘿嘿….贤侄媳你忘啦不是还有二叔我吗,”望着迷茫惶惑如同羔羊一般的卢君瑶,方世钦不禁得意起来心想:她到底只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黄毛丫头,稚嫩得很哩。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抚在她白嫩滑腻的手背上,“我可以教你呀,打算盘算账这些活儿我手把手来教你,以贤侄媳你的聪明劲,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学会,一时半会儿不会,我还可以帮你干,嘿嘿,谁叫我是你二叔哩….”

卢君瑶脸一红,忽然一股被人轻薄戏狎的羞愤涌上心头,她刚要挣开对方,猛然心里一动:他如此要求自己来分家,岂不是想达到使方家分裂从中渔利获益的目的?明面上说来帮我,岂不是欺负我什么都不懂乘机挟制我屈从于他!等等,刚才他说报纸上说日军闯进租界枪杀八百壮士?按理说是不太可能的,一来日本国并未跟英美等西方强国交战,擅闯租界等同于侵略宣战,日本鬼子真敢如此大胆公然违背国际公理?第二个疑点,方柏彰在来信中说过实际上他们只有一营人,根本没有八百人,倘若日军闯进租界将国军战俘统统杀害,报纸上也断然不会说杀死了八百人呀?

这个方世钦,他会不会为了诱骗我分家而捏造假消息呢?

如此一想,卢君瑶心里立刻平静下来,她到底是念过省城中学的,知晓一点逻辑推理,大致上她能判断出刚才自己所听到的那番话,是眼前这个乡间土绅士凭借自己那点有限的认识随意编造出来的谎言。起码她有七八成把握。

看见卢君瑶沉默不语,方世钦以为她已被吓得六神无主失去理智,于是色胆越发大起来,将另一只手抚在卢君瑶肩膀上轻轻揉捏着,“贤侄媳呀,等你分到那一半家产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喽,不过嘛,你年纪轻轻就守寡滋味也不好受,到时候再寻一个合适的夫家再嫁,或许比跟一个丘八更有安稳感觉哩。”

“你放肆!”卢君瑶恼羞成怒一把推开他的手怒目而视道,“你是方家长辈,我尊敬您叫您一声二叔,可您却用如此污言秽语来调戏我欺骗我,您还配做这个方家族长不成!我谢谢您的一番‘好意’,以后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来处理,就不劳您费心了,再见!”

言毕猛然一转身冲出屋外。

当啷,一个茶杯被方世钦狠狠地摔到地上摔得粉碎….

又是半个月过去,一切都显得风平浪静,这天卢君瑶到学校去旁听,下课回家时远远看见方世钦在校董办公室门口闪了一闪,似乎是看见自己又立刻缩回去,显然他是做贼心虚不好意思见她。

卢君瑶心里涌起几分自得,这种卑鄙小人就该给他一点教训,看来在这次较量中自己是取胜一方,他这个族长从此以后看他还怎么好意思摆出那副道貌岸然的臭架子。

这样想着,她沿着小河边慢悠悠往方家宅院而去,六月的阳光已经有些灼人,半路上走得出汗,于是她蹲在河边洗了把脸,清凉的河水浸润在肌肤上舒适无比,望着河上呱呱叫唤游过的成双成对的鸭鹅,她心里不禁暗道:要是方柏彰回到自己身边就好啦,跟他一块到乡村小河里划船嬉戏,有爱人相伴,又与大自然野趣亲近交融一起,是一件多么幸福惬意的事情呵….

她用手掌掬起一捧水,洒向远处的鸭鹅,鸭鹅惊叫着扑闪着翅膀逃走,卢君瑶笑着转身离去.。

迈进方家大门,走进客厅里间,这里就是饭厅,中午饭菜已经摆满桌上,李万芬李万银姐俩却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脸色阴沉地看着她。

卢君瑶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太太,您怎么….我在小学那里常常要晚点回来,不必等我吃饭的。”她惴惴不安地说道。

“哼,学校那里怕有什么好东西吧,都勾住你的魂儿咯,迟早你都会忘记哪里才是你真正的家啦。”李万芬嘲讽地说道。

“太太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大少奶奶你装什么糊涂。”李万银嘴巴一撇说道。

“我….我就跟孩子们在一起怎么啦?”

“哼,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李万芬冷冰冰地瞧着儿媳妇道。

“太太这话是怎么说的,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其实你心里清楚得很。你在学校里听课消遣,帮着那些穷家孩子减免学费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目的就是想跟那个与你年龄相仿的教书先生一起厮混….你….你还打算跟我摊牌闹分家,好日后跟你那个相好的过逍遥日子!唉,只可惜我的彰儿,他对你一片痴心,你却趁他在外征战寂寞难熬,就移情别恋咯!”李万芬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骂道。

“太太你….从哪里听回来的谣言?”卢君瑶忽然心里敞亮,这十有八九就是方世钦在暗地里造的谣,他利诱自己不成就以这般无耻谰言来攻击中伤自己,企图将方家水搅浑造成争斗内乱他好从中渔利。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少奶奶,从你一来到方家,心里就盘算着想分家产吧,分得家产好跟你那个情郎双宿双飞呀。”李万银阴阳怪气地道。

“李万银你不要胡说八道!”卢君瑶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地骂道,此刻的她就像一只被激怒的雏凤,明知敌不过面前的苍鹰也偏要拼死一搏,“我敢对着上苍发誓,我卢君瑶要是对我丈夫方柏彰有丝毫变心的话,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死后永远下地狱不得超度,李万银你敢吗,你敢发誓你刚才说过的话都是真真切切的事实吗?!”

她满脸涨得通红盈盈泪水充满了眼眸,逼视着李万银。

“你….”李万银第一次面对如此暴怒异常发毒誓的大少奶奶不由得也怯了几分,她冷笑一声将眼光转向自己姐姐,乞求她的声援。

孰料当家奶奶李万芬却是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李万银一看饭厅里只剩下自己跟近似疯狂了的大少奶奶,心里不觉发虚,赶紧跟着姐姐屁股后面走进内室厢房。

“姐,这小贱人简直太猖狂啦,今天如果再继续放任不管,迟早有一天她会造反骑到你头上拉屎拉尿的。”李万银气哼哼地说道。

“这个我有分寸。这个小贱人我谅她也翻不了天。”说着李万芬沉吟片刻,“姐,那你看小贱人在学校那里以及想分家的事情….”“阿银,”李万芬摆摆手制止了妹子的话,“你这些消息是从小学那个看门老周头那里听来的,我觉得也未必可靠,那老周头听说是方世钦保荐到那里的,我们要是跟那小贱人闹得不可开交,那方世钦就乐得合不拢嘴呢,我看也说不定就是方世钦在背后搞鬼造谣。小贱人认识那个穷教书才有几天,就会私底下跟他说要闹分家的事情而且还被老周头给听到?我很怀疑,而且刚才你也亲眼看见了,那小贱人指天戳地发毒誓,那样子似乎也不太像演戏呀,算啦,看在彰儿的份上,我们就不要跟那小贱人一般见识啦,她要闹腾随她去,只要不太过分就行….唉,菩萨保佑我的彰儿平安无事早点回来哟,他一回来这个小贱人或许就能变老实规矩喽。”

李万芬长叹一口气,走近菩萨塑像前焚香双手合十祷告不停….

深秋的一天,一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下传遍了凤山村周边十乡八里:日本仔占领了黄茅镇。

黄茅镇距离凤山村不过六七里地,眨眼工夫就能到来。

凤山村几家大户主事之人纷纷集聚到方氏族长方世钦家里商议对策,有人主张走难往南逃,也有人提议静观其变不必急着走。

方世钦吧嗒吧嗒吸着黄铜水烟枪,半晌才慢悠悠说,“反正我是不走的,人一走,谁知道那些佃户们会不会造反啦,要知道家里的金银细软老婆孩子可以带走,可其他东西呢不可能一古脑都揣在腰里吧,那样岂不是便宜了那帮穷骨头,我看日本人也未必见人就杀见猪牛就抢吧,我要慢慢地看看再说。“

经他一说,众人的心稍稍安定下来,一致决定暂时不动静观其变再说。

三天后,一个分队的十几名鬼子扛着挑在刺刀上的太阳旗进驻到凤山村,带路的是一名头戴日军战斗帽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眼镜的汉奸翻译。

汉奸翻译一脚踹开方氏祠堂大门,让鬼子进去歇息,然后他让一名手持三八枪的日军士兵跟着自己到村中转悠半天,打听到村里几户大户的住址,一一登门命令他们下午到方氏祠堂开会议事。

汉奸翻译神情很是倨傲,后面的持枪的日本兵却是颇有礼貌,逢人便要龇牙咧嘴地笑,虽然有点皮笑肉不笑,几名大户户主看日本人一不烧二不抢三不抓走自家婆娘去当军妓,想起此前方世钦说过的话,于是大起胆子来到方氏祠堂。

主持开会的是鬼子的一名小队长平田一郎少尉,他站在门口严肃地一一和与会者握手,请他们落座。

会议开始,通过汉奸翻译平田一郎首先宣讲一番大东亚圣战的伟大意义以及建立共荣圈的必要性迫切性,然后话锋一转,说皇军十分看重凤山村这个地方,决定要将村落改建成凤山乡,因此这次会议就是要推举出一名德高望重的乡绅来担任新成立的凤山乡乡长兼维持会长。

“各位,你们可以毛遂自荐,也可以提出你们心目中合适的人选,最后由皇军来正式任命。”平田少尉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无语,谁也不知道当上这个汉奸乡长到底是福是祸。

平田问,“那么谁是你们这里的村长呢?”

一名乡绅答道,“我们这里历来不设村长,只有族长。”说着他将目光转向坐在那里吸着水烟的方世钦。

“哟西,就由你来当这个乡长。”平田指着方世钦说道。

“队长大人,鄙人才疏学浅恐怕难以胜任呀。”方世钦推却道。因为他不知道这个所谓的乡长到底是干什么的,要是徒有其名的话,背上一个汉奸骂名可是得不偿失。

“不,你就不要推辞了,以后凤山乡的征粮征税的事情统统都由你负责处理,皇军会大力支持你的,好好干吧。”平田说道。

方世钦心里的小九九一盘算,觉得揽下这个乡长职位日后不但可以揩不少油水,这乡里首富大户也非己莫属啦,方家那俩臭娘们就等着挨宰吧。

“既然皇军信任鄙人,那我就勉为其难吧,如有不周之处还请原谅呀。”方世钦放下手里的黄铜水烟枪向平田一郎打躬作揖笑道。

几天后,凤山乡乡政府以及凤山乡维持会这两块招牌就悬挂在方氏祠堂大门两侧,腰里别着平田一郎送的一支南部十四式手枪的新任乡长兼维持会长方世钦站在祠堂门前召集全体乡民发表讲话。

他把汉奸翻译送来的一份汪精卫在南京伪政府成立时的讲话的报纸照本宣科读了一遍,接下来就宣布征粮纳税的通知,每家每户按照人头以及所拥有的田产屋宅确定所需要缴纳的数额,照此方案,村里那几个大户都需缴纳为数不少的钱粮,不过方世钦却暗地里做了手脚,将几个支持他出任汉奸乡长以及维持会长的大户应缴的钱粮给减免一半,那样一来负担最为沉重的就是平日里跟他关系不怎么好的几个大户,尤其是李万芬主持的方家,几乎占到全村缴纳钱粮的五分之一。

为此,方家大奶奶李万芬拉下老脸亲自跑到祠堂去见这个族弟,求他通融一下酌情减免些许。

“啊呀不行呀,”方世钦装出很为难的样子道,“日本人摊派的数额摆在那里,完不成任务我这个乡长就吃不了兜着走,连我家都缴纳了大头哩,您可是村里首富大户,这点钱粮还不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嘛。”

“他世钦叔,听我儿媳妇说村里有几家大户的钱粮你不是都替他们减免一半了吗,我家多少还可以少交一点呀。”方母继续恳求道。

“那是谣传,哪有的事情呀,他们大户一律都按照实额缴纳的,贤侄媳是从哪里听回来的?嘿嘿,要不让她亲自来这里一趟叙谈叙谈如何?或许皇军会看在她的面子上给你家破例也未可知呀。”方世钦阴恻惻地说道。

李万芬心里一惊,她可听儿子以及儿媳妇讲过不少日本鬼子烧杀****无恶不作的事情,要如花似玉的儿媳妇登门求情,那不是羊入虎口吗,真要那样做,日后儿子知道还不恨死自己自己的当妈的!

“那就算啦,既是二弟要秉公办理我们也无话可说,告辞。”方母面带愠意离开了乡公所。

又过了十天半月,一名乡丁挨家挨户通知皇军命令,要到凤山乡西面选好的地点帮助皇军修筑炮楼工事,每家酌情派工。方家作为乡里首户,派给的劳工是每天四个,还说这是皇军队长亲自确定下来的。

方家一共才有三名长工以及一名男佣,这下可好,全部都征集去了,田里和家里的粗重活都不用干啦。

卢君瑶心里明镜似的:这一定是方世钦故意所为,就是要刁难方家,让她们不得过安生日子。

她将想法告诉婆婆,李万芬长叹一声,“如今他仗着日本仔撑腰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只好再忍一忍啦。田里的活儿另外花钱雇工来干吧。”

卢君瑶低声道,“只怕我们一忍再忍,他却是步步紧逼呀。”

一个月后,两名背着三八枪的乡丁敲开了方家宅院大门,对着管家婆李万银说,“乡长大人正式通知你们,祠堂那里改作皇军住宿营房,所以乡公所以及维持会办公室搬迁到你们这里,你家堂屋被乡政府征用啦,赶紧收拾收拾腾出地方来,三天后乡公所维持会就搬进来办公,不得有误听清楚啦!”

“你们….”李万银刚要申辩,乡丁一扭屁股大摇大摆走了。

李万银赶紧将此事报告给李万芬。晚饭后,李万芬李万银叫上儿媳妇卢君瑶一块在堂屋商议此事。

三个女人都束手无策一筹莫展。

“太太,方世钦他是故意要将我们往死里整呀。”卢君瑶恨恨地骂道。

“可是....我们方家似乎也没有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呀?”李万银皱着眉头不解地喃喃道。

卢君瑶又怎么好意思将方世钦那老畜生对自己的轻薄觊觎之意全盘托出呢,只好低头不语。

李万芬思索半晌道,“我们方家多少年来一直压在他头上,叫他很不舒服,这回日本仔来了,他就仗着日本仔做靠山,想一点一点吃掉我们方家,今天征粮要税明天抽调劳力后天霸占房屋,将来还说不定会干什么勾当,他这个乡长当一天我们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依我看,既然斗不过人家就躲开吧,田地房屋那是搬不走的,暂时被霸去以后等我儿回来再想法子要回来,金银细软却不能叫他抢了去,干脆我们带上值钱的东西往北面逃吧,离开这个是非地。”

卢君瑶立刻表示赞同,“听说广东省府已经搬迁到粤北韶关一带,很多学校机关部门以及平民百姓也跟到那里,我们不如也到那里去吧。”

李万银担忧地说,“去粤北一路尽是山路哇,姐姐你的身子能顶得住吗?”

李万芬咬牙说,“顶不住也要去,我这些天晚上老是做恶梦,梦见日本仔闯进家里来,唉,那些东洋人要是他们知道我儿参加军队跟他们打仗,还不知道会怎样加害我们婆媳哩,还是走吧。”

李万银点点头,“那就带上两个身子健壮的女佣一起走,路上也好照应下。”

李万芬说,“事不宜迟,明天就收拾好要带走的金银细软,阿银你去挑选两个靠得住的佣人,一定要保密,不然恐怕走不了。”

两天后的深夜,方家宅院后门悄悄打开一条缝,五个一身粗布衣裳的女人手挽着包袱鱼贯溜出,踏着朦胧月色,神不知鬼不觉离开了凤山村老家,迈上了走难的路途....

经过月余跋涉,她们一路走走停停,穿过端州、清远、英德,终于来到粤北一带。这一路奔波婆媳俩都遭罪不少,李万芬自幼缠过足行动不太方便,又很少出远门,自然吃苦最多,幸亏有两名健妇一左一右连拉带拽总算坚持过来,大少奶奶卢君瑶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是在广州长大的城市姑娘,根本未曾试过在乡间山野间长途行进,也是苦不堪言,脚底下打满了血泡,双腿就像灌满铅,沉重如山,也没有佣人扶持,一路上只好咬牙硬挺,不过她胜在年轻身体恢复快,经过大半月艰苦打熬也终于渐渐适应过来,李万银自幼身体素质不错,嫁到夫家后没少干些跑跑颠颠的活儿,也很快适应。

这天,她们一行五人来到一处名叫青塘的地方,忽然遇到日军飞机空袭。七八架机身上涂着太阳标志的飞机低空盘旋一阵子,忽然飓风般呼啸着俯冲而下,哒哒哒....一串串机枪子弹雨点般扫射而来,溅起一股股烟尘。

李万芬何曾见过这般恐怖场面,当场吓得站在那里哭叫起来,卢君瑶在省城也曾参加过童军训练,懂得应付空袭的自救方法,赶紧拉着婆婆的手,叫她以及其他人趴在地上躲避扫射。

李万芬望着脏乱布满土坷碎石的地面正在犹豫是否该按儿媳妇的话去做,一架日机发出令人震耳欲聋的呼啸声朝她们俯冲而来,卢君瑶不顾一切地抱住婆婆滚到地上,李万银几个也吓得赶紧学着她的样子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附近几个逃难的百姓在惊叫奔走之中纷纷中弹倒下,殷红的血洒在泥土上草地里。

轰轰,两颗炸弹落在距离她们七八米远的地方,爆炸掀起巨大的气浪将砂石泥土厚厚地覆盖在五个女人身上脸上,几乎活埋了她们。除了卢君瑶外,几个女人都吓得嚎叫哭泣起来,一个女佣还吓出尿来。

卢君瑶的心脏也突突狂跳不停脸色煞白,不过她在广州也亲眼目睹过遭受日机狂轰滥炸的凄惨情景,对此多少有点心理准备。她扶起嚎哭不已的婆婆,检查一下她没受伤,又看看其他几个并无大碍,于是松口气,一屁股坐到地上....

一通轰炸后日机很快就消失掉,几个女人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浑身泥土脏得像泥猴,脸上也沾满灰尘和草根,样子十分狼狈滑稽,一个年轻女佣忍不住先扑哧笑出声来,继而几个人都带着泪花笑作一团。

卢君瑶心有余悸地说,“赶紧离开这片空旷地方,找一处密林歇息下,幸亏刚才鬼子的炸弹没伤到人,要是炸到,就要血肉横飞,整个人变成四分五裂的残肢肉块了。”

“真的,大少奶奶您亲眼见过呀?”一名女佣问道。

卢君瑶将在省城看见的空袭惨状简单说了一下,听得几个女人都要作呕。

“别说啦,我们赶紧走,别回头日本仔飞机又来就惨啦。”李万芬说着,手扶着女佣肩膀试图站起身来,“啊哟!”她痛苦地呻吟一声歪倒在地。原来她把脚给崴了。

李万银到路边折断一根树枝给她当拐杖,又命两个佣人夹持着她继续前行,日头西沉的时候,终于来到一个小集市,集市边上设有一个收容走难百姓的难民营,几间临时搭建的茅草棚里躺着坐着几百个形容憔悴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她们赶紧凑过去,跟难民们一聊起,才知道粤北这里国军跟日本鬼子打起仗来(史称第一次粤北战役)。

李万芬叫苦连天道,“还以为跑到这里安全,谁想这里却正在打仗,我的老天爷,真叫人没活路喽....”她说着说着眼泪流淌下来,当中嚎哭起来。

就在这时,难民群一阵骚动,一个三十出头、身穿中山装衣襟上佩戴着一枚青天白日徽章官员模样的男人手握一根棍子一路斥责着走过来,“收容所早就满员啦,你们这些人怎么还往里挤呀,快走快走!”说着他挥起棍子驱赶那些坐在草棚门口附近的难民。

十几个中青年难民只好无奈地起身离去,一些实在走不动的老弱妇孺哀求道,“行行好吧,我们又饿又累,再走不是饿死就是被日本仔飞机炸死,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们吧。”

那男子一瞪眼道,“我可怜你们谁来可怜我?上头拨下的救济米粮就那么多,人多不够分配,巡查专员一来就该怀疑我们私自克扣口粮,要审查我们啦,少废话快走快走!”

卢君瑶估计这男人肯定会赶走自己和婆婆一行五人,因为自己就坐在门口边上,与其等着被人赶不如采取主动,于是她站起身来迎向那男子,“请问您是这儿的管事吗?”

那名男子斜睨她一下,“你有什么事?”

“请您借过一点我有句话说。”卢君瑶向外走了几步,男子迟疑片刻跟着来到静僻处,“我和我婆婆一行人是从日本仔占领区逃出来的,因为我们是抗属,我男人在国军八十八师,坚守沪上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您听说过吧,他就是其中一员,我和婆婆逃出来就是想到韶关找余汉谋司令的集团军打听下我男人的下落消息,您看能否行个方便让我们暂且在此歇歇脚?”卢君瑶为求生存急中生智说道。

这个男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眼前这个美丽端庄像是大城市出来的年轻女子,随即露出两颗大金牙笑道,“哦,原来你们是八百壮士的眷属呀,失敬呀失敬得很,嘿嘿,你们尽管住下吧,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鄙人黄满群,是这儿的乡长,又是负责这个难民营的。请问小姐芳名?”

卢君瑶说,“是黄乡长呀,失敬失敬,我叫卢君瑶,请您多多关照下我婆婆,她老人家一路颠簸身体吃不消,刚才路上又遭遇鬼子飞机空袭,脚都崴了。”

黄满群连连点头笑道,“好说好说,老人家尽管住下歇息,要不我明天给请个郎中来看看?”

“谢谢您,恐怕不必了,歇一下就会好的。”

黄满群手往草棚里面一指,示意她们挪进去住。得到难民营管事的允许,卢君瑶赶紧搀扶着婆婆往里挤,两边的难民也没人敢阻挡。

待她们挤进去才发现里面密麻麻躺满坐满人,连立足之地都难以寻觅,难民们个个用并不怎么友好的眼光看着她们五个后来者,根本没人挪开一点地方让她们歇脚。

卢君瑶正皱紧眉毛左看右看,忽然发觉草棚边缘一个年轻男子向自己几个频频招手示意,卢君瑶挤过去,那名男子说,“到我这里挤一挤吧。”说着他将铺在地上几件行李垒砌起来,挪出一块空地来。

安顿好婆婆一行人,卢君瑶这才留神打量这名男子,他年约二十四五岁,相貌寻常,一双眼睛却带几分机警精明,戴着一顶城市工人时兴的鸭舌帽,身上衣服也沾满不少泥尘,看样子也像是远道而来,而且他的白话讲得很标准。

“大哥您是从哪里来的?”卢君瑶问道。

青年男子将一块胶布铺在地上,示意卢君瑶坐下,然后答道,“广州,阿妹我听你口音也像是从省城来的吧?”

卢君瑶点点头。

“阿妹,看样子你是哪个中学的学生是吧,跟着老娘走难到这里的?”男子又问道。

卢君瑶有些不太习惯他一开口就称呼自己阿妹,可人家这样帮助自己也不好冷淡对方,就含含糊糊应道,“嗯….”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省城的?”男子继续问。

“有大半年了吧,我们先到别的地方,后来那里也被鬼子占领了,不得已就逃到粤北这里来了。”

“哦,那我可是比你们晚走,我是大半个月前才离开的广州。唉,你都不知道日本仔这一年来将好端端的省城弄成什么样子。”男子恨恨骂道。

卢君瑶是在广州出生长大的,自然分外关切桑梓故地的情形,于是问,“怎么啦?”

“唉,日本仔一来就将好多国营省营的工厂企业统统没收查封,弄得好多工人都纷纷失业,还强令大家将手里的法币金银兑换他们的军票,使得物价高涨物资短缺,好多人都挨不下去只好走难离开,不但这样,那些该死的日本仔还在大街小巷专门抓那些模样好看的大姑娘小媳妇到爱群大厦,将那里搞成军妓所….唉,现在省城那里年轻女子都不敢单独上街,害怕被抓哩….”

一转眼,卢君瑶离开广州都有一年了,其实她老想要回去,因为她总记挂着方柏彰,担忧他给自己来信会收不到。如今听了这番恐怖情形,她哪里还敢回去。

“阿妹,你叫什么名字?我叫伍福荣,原先在省城的省营工厂做工。”

“哦,我叫….卢君瑶。”

“瑶妹,一会儿就要开饭了,你叫你妈几个早点准备好饭碗放在地上,我们这里派饭见碗两勺米粥,过后就没有,要是派饭的抬着大木桶来到你跟前你没碗的话,他就不理你啦。”伍福荣凑近卢君瑶耳边说道。

尽管卢君瑶闻到他嘴里有一股难闻的异味,还是很感谢他周到的叮嘱,向他嫣然一笑道,“谢谢你伍福荣大哥。”

“谢什么,谁叫我们都是从省城来的,应该互相多多关照嘛….”伍福荣说着又往卢君瑶身边凑近一点。

虽然卢君瑶并不喜欢这个待自己如此热情又健谈的年轻男人,可是没有他的细心关照,自己跟婆婆在这陌生的难民营里还真很容易处处碰壁。

第二天一早醒来,卢君瑶发现,伍福荣自己蜷缩在一角,将许多位置让出来给自己一行五人,故此一宿才总算睡得安稳些。她心里暗暗对对方又有了些许好感与感激。

派发过早饭,闲着没事,伍福荣又跟卢君瑶聊起天,到底他俩年纪相仿些,又同样来自广州,总要比婆婆她们那些长辈容易相处,很快他们就变得更加熟络起来,难民营也有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可乡音陈杂来自各地,有的连听都听不懂,放眼望去,卢君瑶还真的就只有跟伍福荣能谈得来。

过了两天,一名身穿黑衣的女人走进来大声宣布,“国难当头,将士们在前线跟日本鬼子拼命,你们虽然是难民,也不好光吃不干活,天天待在这里睡大觉 是不是?从今天起,除小孩子外,每人都要学着编织草鞋,定额是五双,完不成定额的,第二天两顿米粥减少一顿。不想挨饿的话,你们都跟着我好好学做草鞋!”

此言一出,草棚内上百名男女老幼难民面面相觑,那些孩童倒是照样到处玩耍,可并非每个人都会编织草鞋。

教了大半个上午,那名黑衣女子走了,不少大老爷们开始叫苦连天,很多人在家里都不怎么会打草鞋,更不用说那些从城里来的。李万芬也根本不会,往日里这些粗活哪里是她这样身份的人干的,李万银也差不多,两名女佣虽然马马虎虎会一点,可并不怎么熟练,要替她俩完成定额也不容易,卢君瑶更是两眼一抹黑,她连草鞋都没穿过呢。

幸亏伍福荣可是个手巧的男人,一学就会,凭着过人的小聪明,他用不多一会儿工夫就编织好一双草鞋,还手把手教卢君瑶,卢君瑶可没他手快,半天都没打出一双来,勉强完成的还不合格,被负责验收的黑衣女人扔回来要返工。

伍福荣花了大半天工夫就完成了定额,他又主动帮卢君瑶做,终于在日落西山晚饭前卢君瑶她们五个人的定额好歹算是凑足并通过验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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