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服了董玉明，老曹知道要走第二步棋了，虽然他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山本要干什么，但是信心不是很足，而要想做成这件事，确定目标是关键的。当你不知道你的对手要做什么，就成了盲人骑瞎马，怎么去阻止对方要做得事？他觉得在这个关键时刻，有必要和张宝明见面，向他讨教一些问题，使自己的模糊认识得真正清楚。虽然老曹嘴里让董玉明领导的军统作为主将应战，在前台和山本肉搏，其实老曹心里明白，董玉明不是山本对手，真正的主将只能是自己，是自己领导的地下党。山本上演得这出戏能否成功，就看自己能否看破他的阴谋诡计，在岳峰牺牲，敌我力量对比悬殊的情况下，斗智不斗力是他唯一的选择，他觉得岳锋的失败主要原因就是因为方向错了，最后才落入山本的圈套。
张宝明被京梅救出之后，一直隐藏在怡虹镇，他的住处离镇政府很近，是一户中等人家的住宅，房子的主人是非党人士的爱国者，在外面有生意，多一半时间不在家，因此房间空着时候多，选择这里让张宝明隐藏是老曹的主意。在老曹看来，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候是最安全的，因为对山本来说，无论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都不可能在这附近活动。张宝明住在这里后几乎足不出户，每天只是在勤奋写书，因为他一直有个打算，写一部有关如何识别琥珀珍品的资料书。过去因为应酬太多，事物繁杂，精力无法集中，这个想法一直无法实现，现在不能随便出门，正好把这个工作完成。
在北平收藏界，有关如何鉴别珠宝玉器的书籍很多，可是有关如何鉴别真假琥珀的书籍很少，即使偶尔看见一本，也是写得简单潦草，不得要领。他觉得，作为拥有第一珍品琥珀双叶的国家，没有自己的专业书籍，是对后人的不负责任，甚至是犯罪，他们这一代人有责任，有义务给后人留下历史。中国的琥珀历史最远可以追朔到新石器时代，现代的出土文物中，就有琥珀装饰品，而辽宁抚顺的琥珀历史悠久，质地最优，历朝历代又不缺少能工巧匠，因此流传下来的琥珀饰品星罗棋布，巧夺天工，这些先天优势不被后人所知，在琥珀方面被称为权威，他实在是感到汗颜，名实不符。他认为，保护国宝，并使之发扬光大，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这就是为什么山本用他儿子的性命相威胁，他都不肯屈服的主要原因。琥珀双叶在他的心里已经是图腾，是国家荣誉和历史，是一种精神和灵魂的象征，远远超过他本人和家人的生命，他不敢亵渎神灵。
老曹推开门的时候，他刚刚放下笔，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天井里的榕树发呆，大脑却在西晋的历史大潮里萦回。当时因为司马炎喜欢浮夸，钟爱古玩玉器，讲究享受，他身边的王公大臣，皇亲国戚，无不以炫耀富贵，斗宝为乐，石崇和王恺为了斗富差一点火拼。就中华历史而然，西晋是个不值得称道的王朝，司马家族的精华到了司马炎手里挥霍得差不多了，奢侈****之风盛行。可恰恰是因为这个缘故，琥珀在那时得到了王公贵族的赏识，人们追逐精品琥珀成为了时尚，一大批珍宝极的琥珀得以面世。琥珀双叶做为珀中之冠大放异彩，理所当然的成为王中之王。皇后贾南风得到琥珀双叶之后，为了炫耀，专门在京城举办了赛宝大会，琥珀双叶独冠群雄，使之琥珀雕刻在那一时期极为盛行，成为王公大臣家中必备的奢侈品。张宝明写到这里，不知道是应该赞美这一时期的艺术辉煌，还是应该鞭笞王公贵族的腐朽堕落，内心中充满了矛盾。老曹的突然出现让他惊喜，他知道老曹历史精通，在北平找不出比他更厚实的专家，由他来解答这个困惑是再恰当不过的，因此老曹刚刚坐下，他就迫不及待的提出了这个问题。
老曹是来求解他的难题的，没有想到他的话题还没出口，张宝明的难题先扔了出来，一时间还真有点涩滞，只好借掏烟的机会，给自己争取思考得时间。
“我觉得美是一种文化，准确的来说是高雅文化，人类从诞生那天开始就在追求美，这从出土文物中涌现的大量装饰品就可以证明，追求美是人类的共性，这里应该没有好坏之分，阶级之分。珠宝玉器作为美的属性代表，它本身是没有阶级性的，而它所传播的文化给了人们生活的享受和欲望，使大家向更高目标追求，从这一点上来说，西晋王朝是有功的，她推动了人们对美的鉴赏能力，让中华民族文化宝库变得更灿烂了。至于西晋王朝的政治腐化堕落，可以分开来看，批判其腐朽的政治制度，堕落的奢靡风气。应该告诉人们，玩物是生活的一部分，它为人们的生活增添了色彩，只要不丧失斗志就不应该受到指责。”
“你这样说我明白了，是用唯物主义的眼光看待问题。”张宝明接过话说，眼里浮现出欣慰的目光，因为这个问题困惑了他好久。作为一个痴迷于文物的鉴赏家，张宝明本身的心地是纯洁的，容不下半点瑕疵。晶莹的琥珀在他心里就是神灵的符号，是不允许玷污的。“你来我这里，有别的事？”
“岳锋牺牲了，他手下的军统遭到了重创，几乎全军覆没。”老曹说着就把岳锋中伏，弹尽粮绝投水的情景描述了一遍。
张宝明听后苍老的面容上弥漫了浓浓的悲伤，他对岳锋的印象不错，感觉是个有为的青年，他就这样死在鬼子手里。觉得太可惜了。他知道，岳锋死了，鬼子会更疯狂，因为他们少了一个强硬对手。“天杀的鬼子，一定会遭到报应。鬼子为了弄到琥珀双叶是坏事做尽，上天是不容的，他们不要得意，山本找不到真正的琥珀双叶。”
“张老师这样说，一定有自己的理由。”老曹说着，意味深长的看着张宝明，他已经听出了张宝明话中的弦外之音。老曹本来就认为，如果真品琥珀双叶还在北平，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中，一定会有张宝明，这也是他最想得到的答案，因为这关系到他下一步的判断。山本从张宝明这样的艺术家手中不可能得到琥珀双叶的真实消息，如果他拿不到真正的琥珀双叶，那么别无选择，只能铤而走险，以假乱真。
“不算收藏琥珀双叶的本人，外人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我和琥珀张，我们两个即使没了性命也不会泄露，山本怎么可能得到真正的琥珀双叶？除非他会变戏法。”张宝明讥诮的说，眼里充满了蔑视，算是对老曹的暗示给了回应。
“您说的有理，但是山本必须拿出办法，否则他无法向上面交差。”老曹这样说就是想知道，张宝明能不能够看出山本的阴谋，所以故意不把话说明，借以证实自己的判断是不是正确。
“山本会拿出什么方案？他就是现造也来不及。”张宝明觉得这不可能，也不会去想山本要弄虚作假，像他这样的翩翩君子，和阴谋阳谋都不沾边。
“他可以弄个假的琥珀双叶来欺骗德国人。”见张宝明不上道，老曹只好把盖子揭开。
“这个我想他会的，日本人什么屎都会拉。再说了，在珠宝界造假的人从来不缺，但是那些假珠宝只能骗骗不懂珠宝的白帽子。德国人又不傻，地中海就是主要琥珀出产地，离德国也不是很远，那里的琥珀在德国有大量的销售，他们的专家会看不出来？”张宝明否决了老曹的话，觉得老曹说的是外行话。至今为止，他见过的赝品琥珀双叶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除了琥珀张手里的赝品可以以假乱真之外，还真没有发现第二个可以拿上台盘的。琥珀张那个琥珀双叶之所以像，是因为它本身就是年代很久的琥珀，发现于宋代之前，又是当时北平最好的雕刻家雕刻的，别人哪里有这个机遇？
“我听说，地中海沿岸国家所产得琥珀，还有缅甸的，墨西哥的，都不如辽宁抚顺的琥珀质地好，是不是真的？”
“的确有差别，墨西哥的要好一些。”
“既然如此，德国专家在鉴定我们的琥珀上，信誉度就不如中国专家了？”
“这个是自然。就像我们中国的琥珀专家到他们那里做鉴定，也是以他们的专家为标准的。”
“按照您的说法，只要山本用中国的琥珀造一个假的琥珀双叶，有了中国专家的鉴定，假的不就可以变成真的？”
张宝明听见这话才知道老曹想知道什么，摇摇头笑了。“事情如果这样简单，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真品了。琥珀这东西，因为地域不同，埋藏的年代不同，出土的条件不同，做工手法不同，差别是很大的，就是同时代产的，差别也不小，这一点二三流鉴赏家都可以分辨出。山本要是随随便便弄个琥珀找人加工，就说是真品琥珀双叶，那是自取其辱，他就是想造假，也要找到年代久远的琥珀。据我所知，现在在北平要找到琥珀双叶那样大块的，历史久远的琥珀，和大海捞针差不多。别忘了，现在是乱世，就是手里有货的人家，谁敢露面？因为谁都清楚，好东西一路面，说不定钱没有拿到，小鬼子先把你送进监狱了，或者碰到个大汉奸喜欢，你要是不给，脑袋先搬家了。”
“原来是这样。”老曹说，虽然他知道张宝明的话说的有道理，但是也不相信山本会放弃。因为老曹明白，山本得到这件东西不是为了个人爱好，而是关乎到国家兴衰，战场胜利，那不是山本本人可以做主的，也是不能按照常理来猜度的。按照张宝明的说法，山本不可能得到真品，那么他除了找赝品来替代，根本就没有选择，眼下看来，琥珀张手里的赝品是最合适的，想到这老曹心中猛地一跳，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来。山本早就通过张曙光的嘴里，知道琥珀双叶在琥珀张手里，如果他真是这样打算的，恐怕早就在做工作了，他觉得自己犯下了致命错误，露下了重大缝隙。“山本会打琥珀张老师主意的。”
“他当然会，但是我这个师弟是什么人？他的骨头比我还硬，当年的军阀多横，都没有在他手里夺去琥珀双叶，鬼子就更不用想了。”张宝明语气铿锵的回答。
老曹得到这样肯定的回答，心里立刻轻松了不少，脸上绷紧的神经也放开了，心想只要琥珀张不和山本合作，山本就不容易得到琥珀双叶。但是他明白即使这样，山本也不会罢休，他一定要找到替代的办法，否则无法交差。老曹觉得，如果山本真的搞到了以假乱真的赝品，或者想这样干，有三个人是关键，琥珀张和张宝明是其中的两个，另外还有张鸿君，也就是北平收藏界公认的三张之一，他是什么态度也十分关键，老曹需要知道他的政治态度和人品。
“三张是北平收藏界公认的权威，就算是赝品，只要三张鉴定是真品，它就会是真品，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如果山本手中的琥珀双叶在北平得到了认可，世界上就会认可，是不是这样？”
张宝明听见这话一怔，不知道老曹为什么要这样假设，但还是点点头。他知道在珠宝界自古以来就有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珠宝的鉴定权，定价权掌握在权威手里，真品赝品就他们几个说了算。因为有的赝品仿造得极像，一般人看不出来，也没有识别真假的能力，所以权威就这样诞生了，他们的话就成了法律，否则这样的官司打上一万年也不会有结果。但是张宝明清楚，这个看起来合理的规矩有着巨大漏洞，如果权威被收买了，做了假证，就会把真相掩盖了，赝品就成了真品。这种事情过去出现过，也不能说未来不会发生。
“您老和琥珀张老师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当然不会做出假鉴定，但是对于张鸿君老师我并不了解，能不能说说您对他的看法。”见张宝明认可了他的话，老曹自然就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所以提了出来。其实他对张鸿君并不是一点不知道，只是很想听听张宝明的评价，这样自己才不会犯先入为主的错误。
“如果不是你，我真不想提到他。”张宝明说这话时，脸上明显露出厌恶得神色，但是知道老曹问这话是为了保护琥珀双叶，戳穿山本的阴谋，不能不回答。他稍稍停顿了片刻，就把话题延续了下去。“张鸿君这个人太聪明了，论入珠宝行的时间，他比我和琥珀张晚了十年，但是说实话，我们两个都不如他。尤其是对琥珀好坏的鉴定，他只要用手触摸，基本上就可以判断出年代，产地，他本身还是雕刻大师，对琥珀极有研究。可是这个人好慕虚荣，喜欢结交权贵，人品很差，因此尽管鉴赏技术高于我们，在北平地界上，他的名声反倒是不如我们，好多人要识别珠宝玉器的真假也不找他来鉴别。”
“看来他属于有才无德的那种人。”老曹听到这接过话去，张宝明的介绍，和他听说过的，基本上没有太大出路，看来这是个不让人放心的人物。“他和鬼子关系密切么？”
“这到没有听说过，不过他和汪精卫手下的好多文化大臣都有交往，有的关系还很密切。”
这是老曹最担心的，张宝明这样说，危险系数自然高了，山本不会不想到他的，这样的人容易被拉过去。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国家的利益，民族的利益是不能和个人利益相比的。“如果张鸿君一个人对假珠宝做了鉴定，是不是也会有效？”
“没有我们在场，他的鉴定是有效的。”张宝明回答。
老曹听见这样肯定的回答，心里立刻哆嗦了，因为他想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山本会用最快的速度找到赝品，然后举办鉴宝会，会上，如果没有人戳穿张鸿君的阴谋，山本的造假就可能成立，可是有权利揭穿这个阴谋的，只有张宝明和琥珀张。但是在这样场合戳穿山本的阴谋，毫无疑问，付出的代价很可能是生命，他有权利让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去做这样的选择？想到这，老曹的心颤抖了，甚至不敢去看张宝明，目前看来唯一的办法是阻止山本找到极佳的赝品，问题是，这个可能微乎其微，因为凭山本的活动能力，鬼子在北平的力量，他们用什么办法才能阻止？又怎么会事先知道山本发现了猎物？
老曹迷惘了，就像掉进了山涧里。
张宝明则奇怪的看着老曹，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