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雨势虽然未停,但是融融细雨却也不再妨碍行路,从店小二的手中接过马缰,俞云双回过身来对着卓印清笑道:“今日让卓主簿看笑话了。”
似是因为天气阴沉,卓印清的面色看起来也十分不佳,就连琥珀色的眼眸也微微发暗。
卓印清与俞云双对视了片刻,而后笑道:“如今愈发寒冷,长公主往后若是御马,莫要忘了多加一件大氅,虽然无法避雨,却能挡风。”
俞云双心中一暖,笑道:“多谢卓主簿关心。”
卓印清对着俞云双行了个别礼,转身离去。
俞云双、裴珩二人牵着马与卓印清相背而走,待到三人的距离越拉越远,裴珩这才回过头去眺望了一眼卓印清已然看不见的背影,开口道:“方才有些话,因着有卓大人在,我一直不方便开口说。”
“我知道。”俞云双道,“是关于那江闲。”
裴珩将马缰换到了左手,用右手挠了挠头:“以宁朝的风俗,玉簪是定情之物,可不是能随便送的,更何况你还是一国长公主。我看方才那江闲的模样,虽然举止轻浮了一些,却不是个胆大的主儿。若不是有人指使,便是心中太有把握。”
俞云双摇头道:“指使一事不可能。与他同桌的官职最大的也只是刑部侍郎家的公子,其余几个连酒楼的老板都说不上姓名,无名小辈尔。况且我们上去了如此长的时间,他才将玉簪送了上来,应是先前毫无准备。”
说到此处,俞云双顿了顿,侧耳倾听了一番四周的动静,轻声讥讽道:“江闲是江永中之子,而江永中刚在淮陵世子一案之中被革职,我是淮陵侯世子一案状告的一方,上面的那位却是主谋……这关系,当真是复杂得紧。”
裴珩紧了紧手中的马缰:“我没懂。”
“你都将结果猜出来了,过程难道还堪不破?”俞云双道,“淮陵侯世子一案江永中被我推到了风口浪尖上,那人为了撇清关系不保他,你觉得会寒了多少人的心?那人既要拉拢人心,自然要补偿江永中。只是如此严重的渎职之罪,江永中的官途早就毁了,而他的儿子你如今也见了,性子如此浮躁不安分,必然难成大器,若你是今上,你当如何?”
裴珩只觉得方才在酒楼中的暖意都消散了,此刻虽然无风,却莫名地有些发冷。
俞云双道:“列侯尚公主,其嫡子可袭爵称为世子,而朝臣尚了公主,即便不能袭爵,也有散阶,够荫庇他以下几辈了。”
“但是你的驸马新丧,即便你身为长公主不必去做什么,但如此快赐婚,未免太引人诟病。”裴珩眉头紧蹙道,“会不会是我们哪里猜错了?”
俞云双侧头看向他,道:“自然还有一种可能。”
见到裴珩那双带着喜色的眼眸扫向她,俞云双淡淡地说道:“那江闲公子早就爱慕本宫,今日得见,自然会不顾一切地前来送玉簪了。”
说到此处,俞云双都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这理由你信吗?”
裴珩神色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不信。”
而后,他叹了一口气道:“难怪今上如此着急地将我大哥支走,若是我大哥还未走……”
“走吧。”俞云双不置可否,动作流畅地翻身上马道,“此刻也才午时刚过,待回到府邸沐浴更衣完毕,我还要入宫一趟。”
裴珩心知此刻也不是慨叹的时候,将面上的神情尽数收敛,上马紧随着俞云双一同踏着满地积水而去。
待到把守宫门的侍卫验完了俞云双的长公主令,俞云双将它重新收入袖中,便由内侍领着一同向御园的方向走去。
经过今日的一场暴雨的洗刷,此刻的御园失了往日的雍容华美,贵气蔚然,多了几分湿润与恬然,反倒更像记忆中的模样。
莹润的指尖轻轻抚过位于御园正中央水榭木栏上熟悉的纹路,俞云双转过身来向身后的内侍问道:“陛下此刻人在何处?为何将本宫领到这里来?”
内侍垂首恭敬地答道:“今日季太妃贵体欠安,陛下还在静安殿中探望,让小人先将长公主领到此处暂候,陛下即刻便到。”
“贵体欠安?”指尖下的朱栏分明早已被打磨得光滑圆润,俞云双却觉得似是有木刺在指腹处猝不及防地一扎。
这季太妃,是当今圣上的生母,亦是在俞云双的母后薨逝之后,一手将她抚育成人。
季太妃温婉淑静,既有孕育皇子之功,对俞云双又有养育之恩,只是先帝对俞云双母后情根深种,直至驾崩,中宫之位都一直为已故的元后悬空。是以即便如今在位之人是她的儿子,季太妃却也只能是季太妃,当不了皇太后。
将手从朱栏上收回,俞云双道:“本宫前几日入宫的时候太妃还好,今日是怎的了?”
“据太医说,应是因着这两日下雨,空气太过湿闷,季太妃气血太虚,便容易喘不上气。待到过几日天气好些,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俞云双轻轻颔了颔首,表情却再无任何波澜,轻拂宫装宽博的衣袖,转身落座在了水榭中央的白玉石桌旁。
御园原本便是俞云双儿时常随先帝游玩的地方,对于此处的一草一木分外熟悉。
视线扫过那白玉石桌上的一道浅浅白痕,那是俞云双幼时第一次练剑,刚执起与她身量等同的长剑,便不甚将剑锋磕到了白玉石桌面留下的痕迹。
当时父皇也在她的身边,长剑从白玉石桌上落下时,险些划到了他的手。
与俞云双一同习剑的裴钧与宫人们都跪倒了一片,父皇却笑呵呵地让他们起身,一把将俞云双揽过来兴高采烈地说道:“这剑便是当年大将军王苏逍留下的苏门剑,足足有一钧重。朕本以为无双执不起它,却未想到无双有这般能耐。今日执得起剑苏门剑,明日便拉得开神臂弩!不愧是我儿,好!好!”
身后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俞云双神色一动,收回了凝视着白玉桌面的视线。转过头来,便看到俞云宸一身明黄九龙衮服走在最前,后面跟着一排长长的仪仗。
俞云双从座位上起身,在俞云宸已然快至她面前的时候,才屈膝垂头,对着他行了一礼。
头顶上方沉默无声,就连将俞云双迎来的内侍也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过了半晌之后,才听俞云宸略显稚嫩的声音开口道:“皇姊平身吧。”
俞云双直起身来,动作一如既往的悠闲舒雅,仿若以前的时光停滞在了此刻一般。
俞云宸抬步走到俞云双面前,少年的身量总是长得很快,俞云双上一次离开凌安时,俞云宸还比她矮上几分,如今竟然隐隐有超越她的势头。
那对与俞云双长得分外相似的凤眸一动不动地与她对视了片刻,俞云宸的嘴角先勾了勾。少年青涩的面庞绽出笑意,带着几分纯真与无邪,看起来便如以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般。
“皇姊从淮陵回来也一个月有余了,却从未入宫来看看朕,朕还以为皇姊是因为朕未问过你的意思,便将你赐婚与淮陵世子,而在生朕的气。”俞云宸道。
话音落下,俞云宸似是想到了什么,几步上前来执起俞云双的手在自己的手中揉了揉,面露自责道:“是朕的错,明知今日天气如此寒冷,还让皇姊在外面等候了如此久。皇姊可觉得冷,要不要朕唤宫人给你加一件大氅过来?皇姊殿内的一应物事自你走后朕都没有让他人动过,唯把你的衣物拿出来晒了好几次,生怕皇姊喜欢的那几件被虫咬了,令皇姊不开心。”
俞云双定定地看着俞云宸自说自话,却半分没有回答的意思,待到他终于住了嘴,俞云双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中抽了出来,转过身来对着跟着俞云宸的宫侍们道:“你们都下去吧。”
“是。”宫侍们躬身应道,待后退了几步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时,浑身打了一个激灵,齐刷刷地下跪,神色忐忑地看向俞云宸。
俞云宸凤眸之中划过一丝阴鸷。
俞云双故作自责状道:“往日里在宫中随性惯了,倒忘了今日的不同,真是越活越糊涂了。说来这也是无双这一阵子都没有入宫的原因,便是害怕无意之中犯下这般重的错误,弄得我们姊弟二人都尴尬。”
话毕,俞云双瞥了一眼那些长跪不起的宫侍,神色忐忑道:“无双今日是因为太过挂念陛下才入宫的,看在无双也是无心之过的分上,陛下还是莫要责罚于他们了吧?”
俞云宸将眸中的阴寒之意尽数敛去,笑道:“自然不会,皇姊怎能说如此见外的话。”
转向那些宫侍,俞云宸道:“听到皇姊的话了吗?还不快下去?”
宫侍们如获大赦,磕头谢恩之后,步履匆匆地离去。
俞云双注视着那些宫侍逐渐远去的背影,这才向着俞云宸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而后率先走进了水榭之中。
方才俞云双所坐的石凳环绕着白玉圆桌,位于水榭的正中央,她却绕过了那处,反而倚着木栏坐到了水榭边沿的一排木凳上,以手托腮侧过头来看向俞云宸,一双眼角微挑的凤眸中破天荒地闪出了一丝柔和笑意。
俞云宸面露犹疑之色,最终还是走到了俞云双的身侧小心翼翼地落座。
俞云双在木凳上转了个身,意态懒散地扫视着水榭外,口中淡淡地说道:“我以为陛下不会坐过来。”
“朕会。”俞云宸仰着头回答道,“如今朕便是这宁宫的主人,朕谁都不怕了。”
俞云双不置可否,将放置在身侧装着鱼食的琉璃瓶递给了他。
少年的手骨骼纤细,正好能伸到琉璃瓶的最底部。俞云宸抓了一大把鱼食撒向湖面,霎时间引来了一群五色锦鲤在太清湖上的疯狂争抢。
俞云宸拍了拍手,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清亮的眸中露出满足的笑意:“父皇还在世时,我们姊弟二人便常常来这里喂锦鲤。”
俞云双道:“你喂的时候总是没个轻重,只要你喂过,第二日湖面上总会有几只倒翻过来的白肚皮。”
“那也是它们太贪心,抢了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俞云宸的声音倏然冷了下来,就连眸光也被寒风冻结在了一处,“贪心之人就该死,不管是谁。”
俞云双漫不经心地轻笑了一声。
俞云宸转向俞云双,神色莫名地问道:“皇姊方才说谎了吧?”
俞云双方才睁着眼睛说瞎话,确实是半句真话都没有说,但因着不知道俞云宸说的是哪句,便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皇姊并不是因为挂念我才入宫的。”俞云宸的声音中透着几分莫名的失落,托腮转过身去看向满池炫目的色彩,“皇姊是来宣战的。”
俞云双亦转过身去,倚着木栏,眸光如古井一般望向身下的清池,随性而为的动作,竟然与俞云宸的姿势如出一辙,开口道:“宣战,不正遂了你的心愿吗?”
“并不是!”俞云宸蓦地直起身来,因着情绪太过激动,扶着栏杆的手不甚向下一滑,整个人便从低矮的木栏处翻了出去。若不是因着他反应敏捷,在即将落入湖水之际反手扒住了水榭向外凸出的木板,只怕此刻已然在冰冷的湖水中翻腾。
俞云双微倾了身体从水榭里向下看去,便见到俞云宸两只手死死扒住那块木板,抬起头来目瞠欲裂地盯着她。
“皇姊。”俞云宸惊慌失措道,“拉我一把。”
“自己上来。”俞云双道。
“皇姊?”俞云宸的口吻透着难以置信。
俞云双道:“我今日不是来宣战的。在你设计将淮陵侯世子的死嫁祸到我身上开始,我们之间的战役便开始了,宣战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水榭之下传来一阵激烈的挣扎声,而后俞云宸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我没有……皇姊,拉我一把……”
俞云双笑了笑,清冷的视线对上俞云宸:“淮陵侯世子暴毙,淮陵侯抽剑直接刺向我的心口时,我连夜从淮陵逃出,在幽深奇诡的密林中穿梭时,我每每累瘫在马背上,便有淬着剧毒的毒箭径直从我耳边划过时,没人拉过我一把。”
俞云宸的背脊一僵,而后更加用力地扒紧了那块木板。
“陛下,掉下去又不会死。直接自己跳下去,落入水中游一圈再爬上来便是,何苦这般费力得狠狠扒住木板不放?”
说到此处,俞云双嘴角漾出一抹轻笑:“你以前也不是没掉下去过,不是照样没死?”
俞云宸的声音带着些颤抖:“皇姊……你知道的,我不会水……”
俞云双伸手,从琉璃瓶里抓了一把鱼食,顺着俞云宸的位置均匀地撒了下去。
一波又一波的锦鲤从太清池的各处摆尾而来,浮在水面上争相抢着原本为数不多的鱼食,霎时间已然恢复平静的湖面又泛起汹涌波光。
“皇姊——!”带着哭叫的尖利声音响起,伴随着惊恐的呜咽,“皇姊不要!救救我……救救我……”
俞云双又撒了一把。
俞云宸的哭喊声越来越激烈,待到少年特有清越的声音被恐惧从中间劈砍开来,渐渐带上了几分破音时,她终于停了手。
浮于太清池上的锦鲤没了吃食,摇着尾巴缓缓散去,湖面重新恢复了平静。
俞云双眼见着俞云宸扒住木板的手指尖开始透出不同寻常的惨白,颤抖的幅度也愈来愈大,就在他的双手即将从木板之上慢慢滑下去时,俞云双伸出手来攥住他的手腕,将他从下面拉了上来。
此刻的俞云宸神色有些呆滞,尚未从方才那一幕中缓过神来,线条精致的眼眸中蓄满了泪水,一下又一下地抽泣。
“俞云宸。”俞云双淡淡地开口,却是直接将当今圣上的名讳直呼了出来,“没有我,你活不到今日。”
俞云宸之所以如此惧怕这个地方,便是因为年幼之时被先帝的宫妃所害,从此处坠入湖中,若不是俞云双及时赶到将他救起,他那条小命早就丧身于此。是以日后只要俞云双不在,他一个人从不敢靠近这个水榭喂鱼。
俞云宸止住了哆嗦,抬起眼眸看向俞云双,摇头轻声呢喃道:“没有皇姊,朕也能活下去。”
他的声音十分小,与其说是说给俞云双,更不如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俞云双眸似秋水,柔媚的面上一派云淡风轻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