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卓印泽刚因为怀安公的上奏得了本该属于嫡长子卓印清的世子之位,如今听这两位说话间的口吻,倒像是毫无芥蒂一般。
俞云双在距离卓印清床榻几步远的位置立定,跟在她身后的几个内侍依次将手中的托盘放到内室中央的木桌上,而后一齐向着两人的方向行了个礼,躬身退了出去。
洞房的房门在身后轻轻阖上,俞云双深吸了一口气,正在主动向着那人走近两步,或者站在原地直接开口相问之间犹豫徘徊时,那人却先开了口。
“怎么不说话了?”卓印清的口吻中含着温柔的笑意,不同于以前遇见他时那般喑哑艰涩,此时他的声音清润疏朗,宛若金玉相撞一般,“我可是听到前院的人回来禀报,在方才的婚宴之上,长公主可大有反客为主的架势。”
熟悉的声音染着满室淡淡的药香,若非俞云双的眼前蒙着一层大红盖头,时光便仿佛回到了隐阁竹楼中那些静谧安逸的午后一般。
饶是心中早有准备,俞云双的呼吸还是不由得一促,背脊僵直地立在原地。
卓印清自说完那句话后,便一直靠在床榻上静默地守候着。
两人之间虽然隔着一块大红盖头,俞云双却仿佛能感觉到他的视线,甚至能猜出他清澈的琥珀色眼眸中流动的温柔光泽。
俞云双在临出长公主府前,从檀香木盒中特意拿出的两封信笺依然躺在她的袖口之中,此刻却因为卓印清开口先说的这几句话,再也派不上用途了。
心弦又一次被这人轻轻一拨,奏出几缕情丝,俞云双终于忍不住喟叹了一口气,开口无奈地说道:“秦隐,印清,仅是倒过来的两个字,却瞒住了凌安城中多少人。”
卓印清的声音仿佛含着一块温玉,琅然动听:“长公主。”
俞云双侧过头去,低声道:“还不快帮我将盖头掀起来。”
一声柔和的笑音响起,后前方隐约传来衣衫摩擦的窸窸窣窣,俞云双虽然看不见前方卓印清的动作,却也能猜出先前的他应是半靠在床榻上的。怕卓印清身体虚弱够不到自己,俞云双向前移了几步。
斜阳西下,将窗牖上的石榴花图案映了满地都是,俞云双脚下踏着斑驳的花影,每靠近他一步,柔和好闻的药香味便似是在鼻尖又氤氲开了一层。
指尖如清凉玉石一般的手从旁伸了过来,牵着她的手十指相扣,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你在礼厅之中不让二弟掀开盖头,可是为了将它留给我?”
俞云双由他引着坐到了床榻的边沿,方才别人说出来并不怎么触动她的话,如今听他的声音说起来便觉得脸上有些烧。
“你说这些,脸上怎么也不羞?”
“你不直说,那便是了。”卓印清向着床榻旁倾了倾,拿起方才内侍放在红木托盘之中呈上来的喜称,在俞云双的耳边道,“夫人,我要挑开盖头了。”
声音染着笑意,七分温柔三分风流漾在耳边。
俞云双头一次与卓印清离得这么近,指尖忍不住攥了攥自己喜服宽博的衣袖,在听到了他那句“夫人”之后,不知为何心绪反而平复了下来,放松了背脊坐在那里,看着喜称的顶端从眼前盖头下方划过,而后那人的容颜便随着挑起的盖头渐渐露了出来。
卓印清虽然未能去参加礼厅的喜宴,身上却亦穿着喜服,厚重的嫣红色不仅未给他的面容染上血色,反而将他衬托得更加憔悴疲惫。
方才礼厅之中大家兀自笑闹的时候,卓印清便只能半靠在这清冷的内室之中,听着下人禀报着前厅的趣事,等着二弟卓印泽与他的新婚妻子礼毕,将人送到这个房中。
心中有些发涩,俞云双的手缓缓抬起,轻轻抚了抚他眼底那层深深的阴影。
卓印清泛着琥珀色光泽的眼眸与俞云双的视线对上,内里竟然有紧张之色一闪即逝:“我便是秦隐,你可会失望?”
俞云双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不会,秦隐便是我的夫君,与我来说只会是惊喜。”
卓印清终于忍不住轻舒了一口气:“其实那日在隐阁与你定下三年之约的时候,我便想将实情告知与你。”
“只可惜我平日里每次都是一个人过去,那日却好巧不巧带上了一个裴小珩。”俞云双话毕,似是想到了什么,面上的柔情转成了似笑非笑。
从自己的衣袖中掏出了两张信笺,俞云双对着卓印清道:“不过话说到此处,我倒是想起来了,你几日前便托屈易公子将信笺捎给了我,今日才问我会不会失望,是不是迟了一些?”
卓印清的视线在俞云双手中的信笺上扫过,柔和的眉眼弯起,笑容之中竟有几分得意的孩子气掺杂在其中:“我便知道你可以看出来。”
“我若是没有看出来呢?”俞云双将两封信笺抖开摊在卓印清的面前,瞥见他面上的表情,自己先气笑了,“卓主簿的字迹我也只在大理寺中见过一回,且还是一张配置暗香之毒的方子。即便你这两封信笺上的字迹不一样又能怎样,暗示地这般隐晦,难道不怕我误以为你是因为病得糊涂,字迹才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两张信笺一张为秦隐第一次邀俞云双去隐阁时所书,第二张便是俞云双前一阵回到凌安城时屈易送来的书信。两张信笺上的字迹飘逸跌宕,韵味却各不相同,完全不像同一人所书。尤其是后一张信笺,与其说是秦隐写的,不如说更加神似那日卓印清的字迹。
“若不是我从裴小珩的口中听闻今上将我赐婚与怀安公嫡长子的消息在先,心中猜测了一番卓印清此人与三年之约的关系,只怕我也难以将后面屈易送来的那封信笺上的字迹与卓印清联系在一起。”俞云双将那两封信笺在卓印清的面前抖了抖,挑眉道,“不愧是隐阁阁主,刻意寻了个理由让屈易公子将那封信晚送来一个时辰,实际却是连裴小珩到我府上的时间都算准了。”
卓印清捂唇低咳了一声,这一声却并不是因为体弱。
俞云双睨了秦隐一眼,将那两封信重新收回袖中:“虽然你这两封信笺中有一封并未落款,但是为了保险起见,过会我还是将它们一同销毁了吧。”
卓印清抬起头来,清俊的面容上神色一派认真:“若是可以,我也想将此事亲口告知于你,而不是由你自己猜出来。”
俞云双头戴凤冠,黛眉之间风华流转,莞尔一笑,道:“方才我踏入内室的时候,你不是已然亲口告诉我了吗?”
卓印清却无奈地摇了摇头。
若不是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病,两人之间便不会如此阴差阳错。
虽然此刻卓印清就坐在她的身畔,除了面色愈发苍白了一些,其余倒是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俞云双还是忍不住担忧地问道:“那日屈易送信的时候,曾与我说你也染上了风寒,如今看你这般憔悴的模样,可是风寒尚未完全康复?”
“那场风寒于我来说问题倒是不大。”卓印清凝视着俞云双的眸光很温暖,“我此次突然病得这般严重,是因为以前的旧疾。”
“旧疾?”俞云双黛眉微微蹙起,“我隐约记得你的旧疾是在每月的月末才发作,如今方至月中,怎么会旧疾突犯?”
“许是因为……”卓印清抬起手来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定了定神道,“许是因为这几日身体不太对劲,旧疾发作的时间便不知何故推迟了数日。”
“从月末推迟到了月中旬?”俞云双沉吟道,“我前几日听裴小珩话语间的意思,阿颜如今还在凌安城内,何不请她来看看?”
卓印清将手收了回来,摇了摇头道:“阿颜确实还在隐阁之中小住,但是我这病她亦说过,唯有发作之前好好调养才能减轻,一旦发作起来,便只能靠着自己去熬了。况且秦隐与卓印清的身份之间到底还隔着一个隐阁,是以在我回到怀安国公府的时候,便是卓印清,与隐阁之间的交集越少越好。”
“难怪我在大理寺见到你的时候,你都是一个人。”俞云双低声道,“即便是蒙叔,也只能在隐阁中见到。”
卓印清笑了笑:“若是隐阁有什么消息要传递与我,而我却刚好在怀安国公府中,便只能派出从不对外露面的暗线。怀安国公府人多眼杂,这般虽然麻烦了一些,却是最稳妥的方法了。”
俞云双凤眸缓缓一动。
卓印清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嗓子干涩,忍不住又是一阵低咳。
俞云双就在他的身畔,见状匆忙轻轻拍上他的背脊。
待到胸口的气闷慢慢缓解,秦隐再抬起头时,神色莫名地看了一眼俞云双。
“怎么了?”俞云双问道。
“若是……若是我今日……”
卓印清以往与俞云双谈话,都是一副谈笑风生的模样,鲜少有如此吞吞吐吐的时刻。
俞云双眸带疑惑之色地望向他,在看清了他发红的耳际之后,忽然如饮醍醐,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俞云双虽然以前下嫁过一次淮陵侯世子,可那时刚被他挑起了喜帕,便见到淮陵侯世子倒了下去,是以今日的洞房,与她来说也是头一回。
若再往前追溯一些,就是自己出嫁之前,宫中年长的女官曾与她提过的洞房之事。只是即便如此,俞云双对于这些事情仍是一知半解。如今听到卓印清说话的口吻,俞云双脑中极力地回忆着那女官当时所授的话语,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道:“若是你不行,我们改日洞房也好。”
秦隐神情一滞。
“你说我……不行?”半晌之后,卓印清神色古怪道。
俞云双低咳了一声,虽然洞房花烛之夜就讨论这样的事情有些难以启齿,但是看到卓印清的表情,还是出声安慰道:“既然你今日身体抱恙,自然不必……嗯……不必如此。不行便不行,反正我们来日方长。”
卓印清深吸了一口气,奋起直上。
俞云双的凤冠与发髻固定在一处,经过这一日在喜轿中的颠簸早就松散开来,随着她向后倾倒的动作直直落在床榻之上,鸦翼般的青丝顷刻间散开了一床,宛如流淌着的锦缎。
卓印清的手温柔地拂过她的发丝,将她桎梏在自己的双臂之间。
俞云双的睫毛忽闪了两下,迷茫地看了看自己上方的卓印清,疑惑道:“不是不行吗?”
“行与不行,试一试便知道了。”
嫣红色的喜服像是翅膀轻颤的凤蝶,衣襟顺着肩头滑下时,腰间悬挂的同心结不知勾住了谁的发丝。
可是这细微的痛觉却在刹那间湮没在了一片灼热之中。
俞云双眼角潮红,更衬得她凤眸一片波光粼粼,就连咫尺之间卓印清的模样都润了一层水意。
“云双……”卓印清开口,声音仿若微醺的酒,“夫人……”
俞云双应了一声,还想开口说什么,后面的话便被轻轻压下来的唇堵了回去,化成一缕轻嘤。
呼吸缠绕之间,俞云双睁了眼眸,便直直撞入了一片清浅的琥珀色中。
俞云双能从里面读出几分紧张与忐忑。
半晌之后,卓印清的背脊渐渐僵住,手撑在俞云双颈侧的床榻上直起身来,轻喘了一口气。
“怎么了?”俞云双呼吸急促地问道。
卓印清右臂一松,躺回到了俞云双的身畔,艰难地说道:“似乎确实……有些难……”
俞云双微怔了一瞬,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之后,翻了个身侧卧过来面对他,声音轻缓道:“你的旧疾月中发作,而如今正是十六日,自然会虚弱一些。”
卓印清扯过了一旁大红色的锦被为两人盖上,动作温柔将俞云双鬓角的发丝理到了耳后,轻叹了一口气沮丧道:“其实与这没什么关系。”
话音一落,卓印清的清眉一蹙,改口道:“或者亦是有关系的。”
俞云双伸手轻触上了他的眉,为他将眉头抚平:“究竟是怎么回事?”
卓印清顿了顿,而后缓缓道:“自前些日子开始,我便发现自己的触觉时有时无……”
卓印清说这句话时,面上的表情也甚是迷茫:“待到发作的时候,对于任何人的碰触,甚至是疼痛,我都是感觉不到的。”
俞云双指尖一颤。
“现在便是这样吗?”俞云双喃喃自语,指尖离开了他的眉间,顺着他线条清逸的面容慢慢滑下,最终轻抚在他的侧颊上,“我现在的碰触,你是否能感觉到?”
卓印清摇了摇头。
指腹下的肌肤如象牙一般皎白,依然残留着方才的余热,碰触起来与正常人无异,却没想到真相会是这般。
俞云双心口一紧。
卓印清却在这个时候抬起手来,将俞云双的手扣在自己的掌心之中,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深深凝视进俞云双的眸中,气馁道:“今日洞房,于理来说触觉便只是……便只是一小部分,我本以为应该可以,却没想到……”
俞云双摇了摇头,与他十指相扣,开口安慰道:“其实洞房一事本就不重要,相比之下我更关心你的身体。你这些日子身体不好,本就不应该做……做这般的事情。我都不急,难不成你很是着急?”
卓印清竟然神色认真地点了点头,看到俞云双倏然瞪大的眼眸,解释道:“今日是我们的洞房花烛之夜,自然是要急切一些。”
“况且……”卓印清低咳了一声,侧过头来低声道,“我亦不是不行。”
俞云双眸光缓缓一动,终是明白卓印清的一时冲动究竟为何。
自己方才的那句话原本是为着他的身体考虑,没想到最终却弄巧成拙。原来人前运筹帷幄的隐阁阁主,也有这般意气用事孩子气的时候。
俞云双凤眸之中漾起一抹笑意,将卓印清的手攥得更紧了一些,柔柔地说道:“夫君。”
“嗯?”卓印清朗润的声音从鼻腔中发出,似是因为得不到肯定,带着几丝不满与委屈。
俞云双倾身吻住了他的唇。
第二日清晨,当初阳微弱的光芒换下了霁月,透过木质雕花的窗牖洒在内室时,俞云双睁开了眼睛,盯着正上方大红色绸布制成的床幔许久,初醒的迷蒙之意才渐渐消退了下去。
忆起自己已然不在长公主府中,俞云双翻过身看向身侧,待看清身侧的位置空无一人之后,心中微微讶异。
就在这时,床榻的帷幔微动,被人从外面掀开,露出了卓印清带着笑意的面容。
“你醒了?”卓印清因为气力不济,一只手掀着帷幔,另一只手便扶在床柱之上,面色相比于昨日要好一些,却依然十分苍白,“若是不想再睡了,便起身吧,现在已然巳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