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是在一处地宫。
冰床榻旁,堆簇着我最爱的白山茶,尚且新鲜,该是将将才被采摘下,安稳地放在我枕边。
地宫的一面壁是半透明的白玉,隐隐绰绰可见外遭青山绿水,风光甚好。
我不知所措地坐在原处,久久地怔忪。发垂散时,耳边滑下来一朵白茶,坠在我的手心,是若玉温润的触感,精致的雕琢,栩栩如生。
我能活过来,不过是因为我心脉之处凝了一人三滴的精血,强大如斯,竟至于独独凭借此,便足以护住我心脉,让我处于一个假死的状态,被千溯带到这方地宫之中。
那融入我血液中的几种剧毒,机缘巧合之下成为淬炼我骨骼的上佳之物,内视可见,我的骨上包裹着一层莹绿色的光泽,坚硬程度至少为过往的三倍往上。
后来才知,千溯早年已然身历百毒,后又在我破壳之际为我渡血,存了免疫。几经灵力周转,囤积诸多的毒素在血液中糅合成淬骨之物,融入我骨中。这等事,也唯有拥有魔族至纯血液的我与千溯才可做到。
可纵然身子无碍,我坐在冰玉石棺之中却是心若死灰。
犹记得千溯实打实一剑刺入我的胸口,道一句“我知道,你就是洛儿”时其眼眸中空洞的血红。如今细细回想,也会打心底瑟瑟害怕。他握剑的手,连一丝颤抖都无,如此果决,让我恐惧。
这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千溯他不要我了。
我身负百般剧毒淬骨,疼得死去活来,恨不得撞墙了事的时候,亦从未动过轻生的念头。而现如今,我除了了无生念后的空茫,最害怕的便是再见到千溯。
被千溯亲手抹除掉这等事,我宁死也不要经历第二次。
此番一想,心中蓦然又揪疼起来,赶忙踮着脚爬下床,光脚踏在覆盖层冰的地面,一阵刺骨的冷。我抱紧身上冗长的薄荷色长裙,在地宫封闭之所的墙壁上着急地摸索起自内开启的机关,似个小姑娘般,失控的眼泪坠得莫名且欢快。
出了缥缈谷,我小心翼翼地抱着长裙,以免它被枝叶划坏,谨慎之下,一路脚程并不算快。
彼时的我大抵脑中什么都没想,或是说什么都不敢想,光凭着一份恐惧与极致的不安,不眠不休,一路南下,走了整整十日。
不是不累,而是不敢合眼。
第十一日,烈阳高照,我昏昏沉沉地寻着一处山溪,停下来喝了几口清冽的溪水,再起身时,发觉自己真的再也走不动了。
可是这地方开阔,又临水,我连稍稍停留一阵都心惊胆战,又心知自己实在是撑不下去了,遂决意寻一个僻静狭窄的地方稍微坐一阵。
我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丛林之中,在盘曲的藤蔓遮掩下寻见了一处恰好能容一人的树根下的空洞。
只是洞里面有一窝松鼠,滴溜溜的眼睛将我望着,惊恐的神情很是一致。
我同样惊恐,但还是小心地将它们往略高一点的地方挪了挪,自己则窝在最里侧。
洞穴内铺了些干燥的枯草颇为柔软,纵然得缩手缩脚地蜷缩着才能就着里方的狭窄空间,但正是如此才予我一份安全感,同那些松鼠幼崽们大眼瞪小眼。
晚上的时候,大松鼠回来,一个接一个地将小松鼠们带走了,走的时候还不忘赏我几爪,可我不躲也不动,它拿我没法子,这才离开。
这等松鼠魔兽纵然等阶不高,但还是有一定的灵智,隔日再来看我的时候,不但没有赏我几爪,反而丢了两三个松果给我。
我抬头望着蹲在洞口的松鼠,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度决堤,滴在衣服上啪嗒啪嗒的,小声道:“那个……我以后能跟你们住一起吗?”
大松鼠的背后冒出来几双怯怯的眼睛,滴溜溜的,却没了惊恐,反而好奇。
“我帮你们找松果、打怪兽……什么都可以。”
大松鼠鼓了鼓腮帮子,一颗松果径直砸在我的额上,转身带着一干小松鼠就走了。
我瞧见它们一摇一摆的尾巴消失在视野中,泪涌得更厉害了,无力地低头靠在膝盖上,啜泣复啜泣。
“你躲在这儿做什么?”
似睡未睡的边际,有人一声轻语,风轻云淡,恍似混沌昏沉之中的一缕清润冰泉,霎时明朗。
我抬头,熹微的晨光中有人站在树边,蓝衣淡泊,墨发温润,美若谪仙。暖暖的逆光之中,只一双眸清冷淡漠,古井无波。
正是那份浅薄的疏离,让人安定。
我的泪腺大抵是坏了,一面无意识地红肿着一双眼,滴答垂泪,一面同他认真道:“我,我在睡觉。”
谪仙道:“你既然是睡觉,何不寻个安逸之所?松鼠过来同我抱怨了三天,你若要借住,好歹给个时限。”
我怔:“你是帮松鼠它们撑腰的吗?”
谪仙静了一阵,面容之上的神情有点微妙,还是点点头。
我想起撑腰一词,艳羡之下泪涌得更厉害,哀婉地抹了一把脸,松了扣抱住膝盖的手,心中伤痛,抽噎着从洞内往外爬。
我爬了两下,腿一软,复又掉回去,脑袋咚地一下砸在壁上,磕下来一大块碎土。
我有点慌张,便同他解释:“腿麻了。”
“嗯。”他并不予以催促,在洞口静静等着。
我这么缩着手脚窝了三天,一动才晓得全身都僵硬了,又兼之赶了十日的路,粒米未沾,神思疲惫。又连摔了几次后,我终于伸手够着洞口。
刚要咬牙使出吃奶的劲,手臂上抚上些许温热,我一怔,抬头,便见着他轻轻扣住我的手腕,不算轻柔也不算粗暴,将我从洞穴之内整个拖了出来。
我脚上没力,似块破布一般由他提起,泪依旧是失控地淌着,呆呆地望着他。
谪仙同样低首瞧了我许久,一声轻叹,似抱小孩一般,揽过我的腰身,将我抱起。
我失力地靠在他的肩上,忽而想起什么,提起最后一点气力,手脚并用地将他缠紧,若树袋熊般挂在他身上,抹泪道:“我以后能跟你住一起吗?”
近在耳畔的声音,风轻云淡,带着点无奈:“不能。”
“……你考虑下我好么?我能帮你打坏人。”我切切恳求。
“你……”
后头的话我都记不起了。我蜷缩在洞穴之内尚且犹存的忐忑,不知是何缘由,在他怀中消匿得无影无踪。十几日的不能合眼,终是在这一刻不能自抑,睡了过去。
将我从松鼠洞中抱出来的人,便是夜寻。
没心思去思索太多,就好比沉了船的人寻着了一根浮木,谁还会管这浮木是否牢靠,能紧紧将之抱着,不至于淹死,就已经是恩赐。
我不知道自己一个对外人戒心颇足的人是怎么在他怀中毫无顾忌地睡了过去的。后来夜寻道我依赖性极强,失了千溯过后,便似个失了魂魄的人,这等时候是个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将我拐走。我想了想,深以为然。
同夜寻相处得久了,才觉千溯是个多么好相处的人。千溯对我只有一个要求,便是乖乖听话,然后吃得好、睡得好、身体好。
但是夜寻,他从来不大搭理我,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放养。
我不大习惯这种政策,故而一般无所事事,围在他身边打转转。
一日,在我围绕着木屋转到第十圈散步之时,夜寻道:“你在我这里留了七八天了,不打算回你哥哥那儿么?”
在此之前,我从未对夜寻提及过千溯或是我自己的身份,甚至这七八天以来,我几乎没怎么同他说过话。
于是,我终于想起“戒备”一词,顿在原地,开口时,声音都微微沙哑:“你……也是别有居心的么?”
夜寻扫都没扫我一眼,靠坐在枫树下,翻一页经书:“在松鼠洞中初见你的时候,你身上穿的服饰和手中捧的白玉山茶,都是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千溯魔尊妹妹的陪葬宝物,故才知晓你身份。”他顿了顿,偏首,“缥缈谷现在已成禁地,无人能活着进去,你不去寻千溯,是因为这个么?”
我支吾,将搁在窗台上的一盆花拨了拨,欲言又止。
夜寻道:“不愿意说也无妨,我不会在这儿久留,明日便要离开,你准备怎么办?”
我心中一急:“我自然想跟着你。”
“你待我戒备至此,却让我什么都不问,将你带在身边?”夜寻合上书页,起身,“我又不是你哥,为什么要包容你?”
我觉着他说得颇有道理,一番斟酌之后道:“我同千溯闹了别扭,现在,不能去见他。”
夜寻悠悠地从我身边走过,云淡风轻地道:“他好好的,怎会同一个‘死人’闹别扭?你要编借口,好歹寻个听上去靠谱的。”
他进了屋,我着急起来,也匆忙跟着他身后进屋,冲口道:“可是这是真的。”
“那在松鼠洞,你便是为了这个‘别扭’哭得昏天黑地?”夜寻将书放回书架上。
我保持着同他两步远的近距离,鸡啄米似的点头:“正是。”
夜寻睨我一眼:“那你怎么死的?又怎么活过来了?”
“……”
夜寻若无其事,再度走开。我一把捞住他的袖子:“是……是我哥他……杀了我,然后我,我因为之前救了个人,刚好得了他三滴精血,护住心脉,才活了过来。”
夜寻的神情很是耐人寻味。
我也知道这种事听起来有些玄幻,怕他不信然后丢下我,不由激动起来,低头开始解衣带,一面解,一面道:“我这心口的伤虽然好得差不多了,疤痕却暂时没有完全消除,你可以看看,我真没说谎。”
夜寻没个实质性的阻止,就是淡然地翻了翻手中方拿下来的书,不痛不痒地道:“嗯,脱衣就不必了,我信你便是。”
我继续脱着,就是入秋之后怕冷,身上衣服一层又一层,格外难脱。
我坚定道:“你别说得这么敷衍,我可是认真的,这关系到我往后的生存问题,必须严肃。”
夜寻在书桌前坐下:“想必你家哥哥有些事情从小就未同你说过吧?”
我把外衣丢到书桌上,低头忙着脱中衣,一边接话:“说什么?”
“说女子若是被陌生男子看见了身子,是要被浸猪笼的。”夜寻从容如是道。
我一怔,思索一会儿:“那……浸猪笼是什么?”
夜寻翻一页书页:“嗯,就是把你捆了,丢到个竹笼子里,然后抛进河里。”
我稍惊:“那不淹死了?”
“嗯。”
“……”
我默然,僵着手将正松得七七八八的腰带,不动声色、暗暗地系回去。
夜寻继而道:“所谓入乡随俗嘛,我纵然很欣赏赞扬你的认真,嗯,脱吧,但是之后,一码归一码,我还是会秉公处理的。”
我心跳骤然加快,抱着外衣往后缩了缩:“你方才没瞧见吧?”
“……”
我几欲要哭:“瞧见了?”
夜寻回眸扫我一眼,唇边勾起丝似有若无的笑:“没。”
我感觉我的血色又回来了。
“明儿个我要去烈行山,你若要跟着,就早些起来。”
“嗯!”
我同夜寻去烈行山后,为了跟上他的步伐,一路过得很是艰辛,艰辛毕了,难免就腹中空空,想寻些东西来饱腹。
烈行山灵花仙草极多,我认不出种类,吃之前都会问夜寻,这个能不能吃云云。
有一回,我摘了一朵格外艳丽、灵力又格外浓郁的灵花,巴巴地跑去问夜寻,夜寻提炼着药材,一面头也没回地同我道:“嗯,可以。”
我想也没想,捻了花瓣心满意足地就吃了,结果没过一刻钟,几乎就是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