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将木槿从千凉体内移开的,我并不想回想,只是当木槿周身凝起一层晶状体,被短暂包裹住的时候,我看见她白嫩嫩已经发育健全的身躯懒懒地蜷缩在一起,好似睡得安稳,不由恍恍惚惚想起从前被母后交给千凉时候的自己。
回望千凉的时候,她眸中并没有多少疼爱的情绪,不过淡淡地瞧着木槿,脸上血迹斑驳,甚至一丝柔弱都无,却怔怔的,片刻也挪不开眼去。
有那么一瞬,我只觉手上沾着的血尤若烈烈的火焰,灼烧着我的皮肤,痛不可遏。
拿掉孩子,接下来便该是取内丹。
但凡还是个有人性的,都不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剖下一个人的内丹,尤其是自己的亲姐姐,尤其是在她亲生女儿的面前。
我举着匕首,一度犹豫不决。
千凉的眼睫上都垂着血,等血凝固了,连睁开眼都费力。在木槿离体之后,她的眸光明显地黯淡下去,就好似倦了一般。自从一开始看过木槿一眼之后,她便半闭着眼,不再多看。见我迟疑,她音调古怪地讽刺道:“没出息的东西,你连一个濒死之人都杀不了吗?”
我被她催得慌了一下,额上道不清是因为何种情绪,冷汗若雨下,举着血淋淋的手,讷讷道:“我……”
千凉无力地垂着眼,艰难地吊着最后微弱的气息,道:“千溯百般周折,给你千万年常乐安康,护你一颗纯净无瑕之心。但此乃魔界,战乱绵延,你若天真依旧,单凭那点微末到不可思议的执拗便想改变什么,可笑之余也只会害死千溯。”抬眼时,她眸中的光泽已经接近涣散般地恍惚着,“莫想着占尽好处,没得选择的时候,将最珍惜的东西护好便可。你只需问问你自己,我与千溯,你要谁?”
“……”
此后,我生剥了千凉的内丹。
地上漫开的血流像是经由某种牵引一般,朝安安静静躺在白晶体中的木槿那儿汇聚而去,夕阳若镀,散落遍地金黄。
千凉躺在冰凉的岩壁上,空洞的眼望着漫天的霞光,夕阳下的剪影恍惚苍凉,同我玩笑似的道的最后一句话是:“洛儿,你往后记着莫要当一个负心之人才好。”
我捡了些碎石,将千凉埋葬在一处隐秘的洞穴之中,清理好血气,等将之安置好了,已经是第二日的凌晨。
回到早前的岩壁之前,我吞下千洛四分之一的内丹,入了岩内空间,再一手抱着木槿,扶着昏迷不醒的千溯,御云离开。
千凉说的“鬣狗”自然是闻风而来了,我起初回到岩壁的时候,千凉淌在地上的血都被人舔干净,几个骨瘦如柴、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在那一片血迹前围拢着,互相撕咬着,犹若野兽一般争食。
说来可笑,我在魔界这么久,从不知道会有人长成这模样。兴许不是我见不到,而是千溯不让我知道罢了。
我看到他们身上烙印的痕迹,大抵是哪方势力的奴隶,作为搜索时最廉价的耳目被投放在这片山谷。
绵延的鲜血顺着冰冷的岩块的斜度一直淌到谷口的悬铃木下,浸湿了泥土。
我避开护卫,偷偷将千溯、木槿带到须臾山上。
这里本是千溯给我个人的自由之所,因为我不能见外人,也不能总被闷在屋内,故而才有了这么个地方。
我将剩下的二分之一内丹给千溯服下之后,他面容却并无多少起色,像是完全没有接受到千凉的修为渡予一般,泥牛入海。但千凉说的功效在我和木槿的身上都有所体现,我想,千溯他大概只是伤得重些,才会如此的吧。
将他们都安全地带到我在须臾山的小木屋之后,我忽而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又或是觉着有太多的事要做,一时间不晓得从何开始下手。
我那时脑中混沌,哪怕是后来回想也想不起当时是存着怎样的念头,手里抱着滋养着木槿的玉壳,仰面躺在千溯的臂弯中望着天花板的纹络,我听着他浅薄的呼吸声,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了整日。
我比旁人反应起来总要慢上半拍,等我终于想透彼时自己是怎样的心情之时,才觉得后怕。
若是彼时千溯的呼吸声在我耳边断绝,我……
这个念头,哪怕只是一瞬的存在,也足以让我心神全然崩溃,断了生念。
好在,千溯活下来了。
千凉曾提点我“墙倒众人推”,尤其还在这么一个强者如云的乱世之中。于是曾裹在千溯麾衣中听闻一切他手下安排事宜的我,借着他的名义发号施令,试图将他重伤的消息掩盖。
诚如夜寻所说,彼时我的决断并没有露出什么马脚,却在万万年之后被他看了出来,是因为我没有千溯十之一二的从容。
我那时将将接触魔界黑暗的一面,好似忽然看清这天下的污浊与不堪,从未寄希望于人性之间存在的一丝真善。但凡冒头,且含了些反叛意味的魔,都被下令斩杀。
三月,我独自一人在蛇林沼泽中寻着蛇鳞果,暮后却在渐渐漫起的水雾之中闻到浓浓血腥之气。追踪而去后,便在那沼泽的深处看到一极端震撼的场景。
一片经由结界护持,全封闭的水域之中,数以万计的奴隶嘶号着求救,在漂浮着些许莫名血色絮状物的浑浊液体中挣扎,面容痛苦地扭曲着,眼睛瞪到一个极致,仿佛下一刻就要崩裂而出。
这些奴隶都有一个特点,肤色呈紫青色,指甲尤其长,乌黑的一片,身体软绵绵的,诡异地扭曲着。
我扫了一眼,便知道他们已经没救了,他们被喂下了“洗骨丹”,全身上下的骨骼将在七日之内渐渐融化,成为一个皮包着的肉块。
这也是进行血祭的第一步。
我隐在沼泽边上等了七天,最后的最后,鸠占雀巢,杀了原本筹谋这一切的魔主,承了那血祭的好处。
当沼泽中汇聚的血气入体,冰冷得刺骨,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空间充斥着腐尸的恶臭,万人的血祭,未有一人死而瞑目,犹若修罗地狱,独我一人存活。
而那时的我,心中却无一丝触动。
千溯昏迷,足足三年,我以他的名义统治着他建立起来的势力,亦渐渐地开始壮大。
我以为等他醒了,我便能乐呵呵地邀功。
可真正盼到那一天之时,千溯听着我同他滔滔不绝说道出的种种,面容上安然呈现的神情却好似是我在他心头狠狠剜了一刀般,笑得悲戚。
“洛儿,是我对不住你。”彼时他轻轻抚着我的发,便是如此道。
……
夜寻想听的事端到此差不多就算了结,千溯回归之后,我莫名其妙地被禁止离开须臾山,只能陪同在壳中打呼噜的木槿,面对着一座孤零零的山。
有时候我无聊了,抱着木槿的玉壳,两个人在树下荡着秋千,或而偷偷地同千溯以蕴月坠传音,再不济就是若他所说的那般学着抚琴,怡情养性。
日子悠闲,像是忽然放缓了节奏,从一个世界突然换到了另一个世界,从污浊到彻底的纯净,我有过好长一段时间的不适应。但是碍于要听千溯的话,我忍了下来。
这禁锢几近百年才被解开,因为千溯忽而来看我,同我道,明日我可以随他去战场,以主将的身份。
千溯的行为我一向琢磨不透,我甚至在想,他罚我禁闭,是不是因为知道了千凉的事。
时隔多年,有一回我终是忍不住询问出口,千溯听罢风轻云淡地回道:“诸魔皆有心中过不去的坎,心魔毕竟不是一日养成的。”
原来,我曾和心魔擦肩而过。那千溯的心魔积累又是从何而来?
这个问题,我始终无法问出口,因为心中隐隐也算知道答案。可时光无法回溯,我只能徒做弥补。
有关这段记忆,天下间我就同夜寻一个人说过。我顺着思路完整地回忆下来,他并未打断过我一次,却也并不似竖耳倾听的专注,神色淡然。
待我口干舌燥地说完了,瞅他半晌,他也没什么反应,我心中暗暗叹息一声,我家挚友委实寡淡,嘟囔两句倦了,便要磕眼去睡。
“你这个模样,实在不像史册中在乱世的三年独自统领势力的魔尊,我还以为,那是彼时的千溯尚余一份清醒,在背后指点的。”
我想了想:“嗯,这是在夸我还是骂我?”
夜寻面不改色:“夸你。”
我立马展了颜:“哈哈,说不定当小姑娘的时候心灵都比较通透的。”
夜寻低眸扫我一眼,良久之后,音调徒然转轻道:“你睡吧。”
大抵因为身边靠着的人是夜寻,我这一觉睡得很沉。其间因为云头突然不稳,思绪稍稍回转过一次,半梦半醒之间听得木槿的惊呼,而后便是连连的道歉:“对不起我逞能了,这云头太沉,我想孝敬您都没法的。”
我迷糊地哼了哼,以表示对木槿大惊小怪的谴责。
夜寻似乎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回应,接着我就感觉自己被抱起来了些,往怀里带了带,是个睡觉打盹绝佳的位置。
正纳闷夜寻怎么这么好心,额上便触上一片温软,犹若蜻蜓点水一般,不过轻触既离。
我听到木槿狠狠倒抽冷气的声音,以及夜寻不咸不淡暴露了本性的言论:“莫要发出些无意义的声音。”
木槿憋了良久,缩到云头那端,弱弱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