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寻常道,除了千溯与木槿,其他人于我而言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莫说是折清他刻意掩藏起了那一丝不满,即便是他对着我怒而斥责,抑或是哀怨垂泪,我没心没肝地认真道个歉之后也便能安心,转瞬就忘了。
这种事,的确有许多先例的。
我殿中的面首极多,一段时间之内总有那么几个特别受宠的,但真正与我不温不火好了多年的却只有夜寻一个。除开现在的离渐,再往前的那一个名字好似是银月。
银月是个难得的美人,瘦弱的模样给人感觉很是纤细漂亮,更擅长着恰到好处的撒娇。
我说不清自个儿为什么会看中他,只晓得当我宠他的时候,他便是要看冥界的血阳,我也大费周章、不惜得罪冥府之主,大摇大摆地带他去看过一回。
我将他看得重,他也便日日恃宠而骄。左右都是我惯出来的,我并没有觉着丝毫的不妥。
直待一日,我在亭中与千溯对弈,隔着一个院墙,听到银月的声音拉长了尾调,以一种颇为傲慢的腔调缓缓道着:“便将那西翼使者的进贡直接送到我殿中就可了,末了,我会跟尊上说的。”
这种腔调,他从未在我面前用过,以至于我辨了好一阵才辨出是他。
旁边有细细小小的声音不稳回道:“可……可这是进贡给千溯魔尊的。”
我一手执着棋子,听得“千溯”二字后,半自然半不自然地停滞空中,迟迟没有落下。
银月嗤笑一声,拔高了声调:“若非是给千溯魔尊的,我夺来又有何意义?那千洛尊上所有之物,又有哪样是我讨不来的?”
我“嗒”地落下一子,也看出那守卫的几个侍从的确是不待见银月了,不然也不至于能让他将这一番话隔着一堵墙,明明白白地说给我听。
千溯漫不经心落下一子:“看来我多日没去你殿中,经久未能注意,那儿便多了一点污秽。”
一字落,是我毫无悬念地满盘皆输,他失了兴致,便起身:“你对那面首的独宠差不多也该收收了,西翼他送来了几名清秀少年,你若得空,不妨去看看。”
我拾落着棋子,无可厚非地点了点头。
三日后,银月跪在我面前哭诉,道他恃宠而骄,失了分寸,罪该万死云云。我没能听进去几句,却记得外头春雷轰然,是下了一场大雨。
待他哭好了,我敛着袖子蹲在他面前,见他精致的容颜上神情黯淡,带着点儿失魂落魄。有些于心不忍地替他轻轻拭泪,缓声道:“我知道你现在这一番的撕心裂肺并没有几分是真正为我,我本可以不在意,却被你触了底线。我想,你日日在我面前演一场欢喜的戏,亦是挺艰难的,当下是要放了你,你又为什么要哭呢?”
银月梨花带雨的容颜上蓦然便渗出死一般的惨白,水汪汪的眼睛呆呆地将我望着,似乎不懂我在说什么。
我道:“织水她有了身孕,你要好好待她。”
按理来说,但凡还有点尊严的人,等自个儿头顶上多了一抹儿清幽的绿意,都会在心中芥蒂一阵子。可银月的身份上不过是我的面首之一,按着实质来说,我就摸过他的手指,还是接茶盏的时候不慎摸到的,故而说这抹儿绿意,我添得没有根据,自然不去上心。
后来五年,夜寻无意识道银月还落了一本棋谱在他那里。我思索半天,没能想起银月是谁。夜寻见我面色茫然,微微抿唇,淡然道:“是我记混了。”
连设九日的婚宴过后,无论仙魔妖鬼,皆是各回各家。木槿离别之时显得不舍,便想让我随她去冥界游玩一阵子,千溯没多犹豫,允了。
我记得我当时亦问过折清几回要不要同行,他且平且静,说并不想去。
而我原以为走一趟冥界顶多留上几日,遂也作罢。没想适逢木槿历一场大劫,她平时疏于修炼,吃了大亏,气血皆损。我掏心掏肺地将她照料着,一留便是近七年。
在冥府的七年,千溯每月给我一封书信,而我则每月给他和夜寻一封书信。至于折清,我起初还会同他报个平安,而他未曾回过我一句。我本就同他并不相熟,过得久了便不晓该在信上写下如何的言语,如此,终是断了联系。
后来想千溯叫我对他不要上心,木槿重伤之事又叫我焦心得再无法顾及其他,忙碌之下渐渐将他淡忘。
待我终于能满心疲惫地从木槿历劫之事中走出来,凯旋而归时,恍然已过七年。
世人的一见怦然心动能维持多久,我并不知晓,但是我,七年之后,已将折清忘得干净。
再度醒来之际,入目沉重的云头汇聚,为血红的阳光晕染,绘作冥界万年不变、黯红妖冶的色调。原该是看惯了风景,此时此刻却突然让我有些茫然。
我身侧守了一个人,衣着有些艳丽。我眼神不好,一时半会儿没能将她的容颜看清。
茉茉试探般小声地唤过我一句公子,那一声温和,叫我恍然有几分时空错乱之感。
终于理顺回忆与现实的差距,我爬起身,恍似迟钝般望着冥河呆坐一阵后,虚脱般地长叹一口气,开口:“所以,你坑了我之后,打算怎么办?”
茉茉直愣愣地瞅着我半晌,无甚表情的面皮缓缓浮上一丝无声无息的激动,柔和着声音道:“千溯魔尊和木槿大人一直在寻尊上,我得将尊上带去冥府。”
实则,茉茉道她早在自冥河与我一道发现魔主之骨时,便七分认定我就是千洛了。却又因那三分不确定,本着人道主义,她提醒我,若我不是千洛,没有木槿罩着,就是去巨碾下过一遭的结局。
鬼魔两界各有规矩,寻常魔族无法,我将侄女嫁来此地,竟能开启一道后门,实在是命运垂青。
我将这份命运给的垂青更具象一点地思索着,问道:“他们既然寻我,便是我还有机会重返魔界的意思么?”
茉茉忙不迭地点头:“应当是的。”又见我没多少怨气的形容,暗暗将一个什么东西套在我的指骨上。
我斜眼将之一扫,一声不吭地由她去了。
那是一枚玉白色的戒指,恍似浑然天成,一点打磨痕迹都无。它质地细腻温润,玉白无暇,如若凝脂。本就是我的戒指,只不过因为当下的我少了一副皮囊,空落落地挂在我的指上。
我记得,这戒指,的确是折清送予我的。或者说,是我抢来的。
对这戒指的一番回想,让我有点儿怅然,便问茉茉:“折清他,已经返回魔界了吗?”
茉茉茫然一瞬,回道:“并不知晓,自方才起,就不见仙尊的人影了。”
我若有所失地点点头,他得了我一魄,也该没有留下的理由了。
两魄归体,我的记忆中皆是些零星的片段,诚然这片段中有我强要来折清戒指这么一回,却没有前因后果,一如其他诸多残损的记忆一般,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地混乱着。就连自家亲哥、侄儿的容貌也忘了,前尘记忆在醒来之后都似蒙了一层白纱,模糊莫辨。
那脆弱的记忆已然经不得细想,一细想便又什么都忘了。我终是能体会早前鬼魅与我所说的空落落之感,恍似亲眼瞧着过往熟知的世界,在自个儿一次次细想与挽留中渐渐消融,别样的无力。
无力罢了,我转身往游魂村庄里走,就此机会打算去睡上一觉。
茉茉怔怔地跟在我后面:“公……尊上,我们现在不去冥府么?”
我没打算多做解释,咔咔地动了回下颌,悠悠道:“我倦了。”
好在我所承的记忆之内,尚有一点是关于现下格局的,才叫我不至于一身轻松地跑去冥府,给木槿添上个大麻烦。
仙、魔、妖、鬼四界权衡之下,当数魔界实力为尊,木槿是个不长进的,暂且不提。而我同千溯,毫无压力地镇压其他三界已有万年之久。压得久了,下头的人难免生了一丝反抗念头。
冥主薄倾当初死乞白赖与我相求,经由我旁敲侧击、好说歹说,终才叫千溯点了头,将我家木槿娶了去,成却半个自家人。我魔界势力再度大展,仙妖两界便更加争相讨好,明面上势要与我魔界永缔和平,暗地却相互勾结,图一个双方制衡。
这便也是天帝巴巴将自个孙儿送到我后宫来的起因。
事后百年,自我死于折清之手,魔界便唯余千溯独挑大梁。加之千溯他原就有旧伤在身,尚未复原。这就好比强力的镇压突然出现一丝松动,正是仙妖二界落井下石的大好机会。
只不过千溯声名在外,即便是他独自一人,仙妖二界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冒险,当处于觊觎至极却不敢妄动之境。
毕竟我在冥界的三年,尚未听闻界位之间将要开战的传闻。
当此局势,我若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走入冥府,提一番逝者将要归来的言论,保不齐会成一线契机,迫得早红了眼的仙妖二界狗急跳墙,引出许多本不会发生的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