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床边穿鞋,又转念木槿嘱咐过我不能出去,这房间来来回回就这么大,下了床后又没地方去,还不如趴在床上看尘镜来得舒坦。
可这兀自床上床下来回地折腾就可笑了些,直接暴露了我心烦意乱的本质,叫我在一方争吵中落了下乘。于是坐在床边缓缓止了动作,没好立刻转回床上。
夜寻就站在我身侧,听我一番言论,非但没有丝毫的收敛,竟至于还缓缓笑了:“我以为你生气会更有气势一些,谁想竟是这般孩子心性。”
我已经很久没有生过气了,夜寻这一句绝对有导火线的意味,险些将我燃爆了去。理智与对他的那一丝忌惮燃烧殆尽,整个人都要炸了。
然下一刻,他却施施然伸手,在我脸上捏了捏,眸中烟波缱绻,笑道:“在你生气的时候我这么开心实在是对不住。”
我坐在床边,直抖。
然后他才道:“我并没有想瞒你什么,我的确不晓得你现在是忘却了的,又有谁会时时刻刻想着要同别人介绍自己早已千万年不用了的身份?”
这才算是开始解释了。
见我没答,他又继续道:“我在魔界待了许久,早也同你说过,我在仙界已经待不惯了,所以不会过去。”
我本来想傲气地惯承刚自己说的那句气话不去理他,但他后头说的那句话实在是很让我上心,于是闷闷道:“可你不是帝君吗?你不管仙族了?”
夜寻秉一派云淡风轻:“有谁道我生来就是要护住仙族的吗?如今世道,该管着仙族的是天帝。”
我想了想,竟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心中稍有拨云见日的明朗感,也是啊。
然为了谨慎起见,还是细问道:“天帝过来,总不至于会无功而返。”
“我暂时还不会回去。”夜寻今天的心情看上去颇为不错,“我委实没想过你会为这个动气。你若仍是不忿,我便许你一件事,权当赔罪,可好?”
他那一句赔罪没多少忏悔的感觉在里头,但至少在内容上还是明显退了一步的,我已经能偷着笑了,得他道歉并承诺不会走,火气散得丁点不剩之后,我反而有些尴尬。
早前无由来的焦躁上脑,一点理智都无,好些明显的事竟然都想不通。
夜寻又不是将将才醒来,就算回归也是千万年前的事了,他那个时候没打算回去,总不至于天帝面子能那般大,过来请一番他就要走。他在我离镜宫待了多年,将仙魔两界的事态看在眼里,倘若真是要护住仙族,也不至于一直袖手旁观。
如今想来,我这一番担惊受怕,又怒气腾腾地兀自折腾许久,实在是有点傻。
想必夜寻明晓我纠结一番的缘由,才特地许了我个承诺,好叫我宽心,我若是走正常流程也就会顺应他的宽慰,道出不让他去仙界的要求了。
可事实上我盯着地面,无甚表情地深思复深思,权衡复权衡,仍是觉得他随意许个诺不容易,需得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才好。
不自觉举起手,是示意我要开始用这个机会了。
“我想好了。”抬头预备认真地将他若渊的眸子瞅着,触上时,莫名的一阵心颤,想起些事端,话到嘴边竟是自己绕了回去,“我要……嗯,我要留着细想之后再说。”
“……随你。”
天帝此来意图明确,自当也不在意三顾茅庐。然我缩在屋子里头感受外遭瑞气腾腾的仙气儿也是一阵阵地心焦,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夜寻身边就没走开过一步。
倘若我现在还是魔尊原身,定当是冲出去以暴力解决一切了,然我现在非但不能出去,还得躲着旁人的目光。瞅着夜寻的时候,更有自家宝贝被旁人正大光明觊觎之后还不能反击的憋屈感。
这憋屈感纠缠着我,导致我一个下午都闷闷的,没说出一个字来,翻了两本话本,一点内容没记着。
夜寻在调气养息,没工夫搭理我。正是昏昏欲睡时,但听前厅大门传来吱呀的一声,被人从外遭推开了些,有女声细细地唤:“帝君?”
我一听这绵软的调就跳将起来,准备寻个好地方去藏一藏,却不料给正在调息的夜寻顺手揪了领子,拉回软榻,跌坐在他怀里。
“不用躲。”
不用躲?那我一个下午被困在这屋里都是图的什么?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前厅门后绕了半晌进来个生嫩的小仙,约莫十五六岁的形容,雪白的脸颊上气色颇好地浮着两团粉,是个叫人看了就想欺负的弱弱软软的模样。
我缩在夜寻身边,软榻的一角,还是不自觉地往后靠了靠。
那小仙还没进门就跪下了,基本等同于跪在内屋的门槛边,头低下后我便看不清她的神色了:“帝君,我不是故意的。”
这话说得我晕乎了一瞬,不禁偏头又去瞧她一眼,对夜寻:“熟人?”
夜寻从从容容道:“沧生海。”
沧生海?她莫不是同阿尘一般是个器灵?也就是说,沧生海本身其实是一件神器?当真是夜寻造的?
未等我想明白了开口问问当事人,他俩便一来二去地搭起话来,总体的形势看上去像是前来认错的小孩同自家家长之间的交流,但其间内容虽然不高深,却不是我能听懂的,于是我很自觉地缩在一边没有接话。
沧生海解释道,命理轨迹太明显掩盖不了,第二世初生的轮回突然自前夜开启,免不得出现异象,她毫无防备之下才叫异象突兀地显了出来,这皆是因为天道不可逆云云。
夜寻亦给她下了指令,大抵是教她如何处理后续,以及漫不经心的宽慰。
我听他们反复言及第二世,便趁着沧生海哗啦哗啦流着泪控诉天帝非要把她带过来的恶行时,拉了拉夜寻的袖子,小声道:“第二世是个什么?我可不知仙也有轮回。”
夜寻言简意赅地道了三字:“结缘灯。”
我半恍然半茫然地哦了一声,又自己退到一边去了。
之后便只听得到沧生海在那儿叽叽喳喳,她又好似极畏惧夜寻,自从进门后连头都没有抬过,对着地就念了那般久,以至于我不晓得她有没有看见这个屋子里还有一个我的存在。
更奇妙的是,我觉着她软软的音调很能催眠,想着左右无事,便闭眼靠在一边的抱枕上打了个盹。
这一觉睡得并不很深,迷茫之间好似做了个梦。
在梦中,我又回到一片寂静墨黑的海底,或有月光透过海水洒下来些苍白,可见海底素净的沙石,安置着一副金丝楠木镶玉的棺。
水色空灵,却连一个活物都不曾见到,安静得可怖。
我凑近并未合拢的玉棺,原以为会瞧见一张素白的脸,却愕然得见,棺内空无一人。
我随后便醒了,难得冒了些冷汗,睁眼看头顶,带了些不晓身为何处的迷茫,尔后便看见了夜寻。
想必是见我神色有异,他回过身来后,语气中难得地带了点关切的温和:“怎么了?”
彼时沧生海早已离开,全然黑下来的屋子里唯有一盏并不算明亮的灯在燃着,晃动着窗外的竹影。
我在他一句宽慰中变得软弱许多,好似带了些委屈一般,支起身一把紧紧抱住他。
夜寻不知所然,却还是受了我的拥抱。见我久久默着,他抬手轻轻抚了抚我的发,力度刚好,甚至带着些哄人的温柔,叫我愈发浓烈的紧张感渐渐淡去。
一阵后他才重新将我抱紧,低声道:“是做噩梦了吗?”
我脑中很乱,像是受了惊吓之后的错乱,只晓得紧紧抱着他,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冲口而出:“我没看到人了。”
“看到什么人?”若我还是清醒着,必当会惊讶于夜寻他居然没有嘲笑我的没头没脑,而是耐心地帮我梳理下去。
“我,我看到‘我’不见了。”这时我也开始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理智在渐渐复苏。沉静半晌后,终于能将话说得正常些,“燃起结缘灯之后,我曾进入一个空间,看见一副玉棺。我曾在那里看见你我的天命,注定一生一死。后有人予我一个选择,谁生谁死,我当时做了决策。后来从空间中离开却被彻底抹消了这段记忆,直到不久前听闻你再谈结缘灯一事,又莫名其妙地忆起来此画面。但,但方才我做梦的时候,分明再度入了那空间,但是棺中却没了人。”
夜寻没说话。
我很害怕:“可你不会有事的,对吧?”
我知道我在某一方面算是格外懦弱的一个人,容易患得患失。可我不算是个缺少安全感的,因为叫我真正患得患失的东西并不多。而且天道终归是天道,我经历过死后余生,知道其霸道所在,并非人力所能抗拒。命之一字,看似轻飘飘而明白寻常,真压在身上却如山岳沉重。
我害怕结缘灯神力不够,最终杀不了我,也改不了夜寻会羽化仙逝的结果。
我想,比起夜寻的羽化,他会回到仙界这件事,委实就无足轻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