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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欠我的愿望

手术室的门不停开开合合,医生护士神色匆忙,小跑着出来又小跑着冲进去。

一切,都与记忆里的一幕,渐渐重合。

只有一秒,风雨大作。

那个老人,在她眼前猛地翻过白眼。下一秒,人就没了。

成君绕到走廊尽头,趴在栏杆上安静地看着楼下脚步匆匆的人。

手术室在五楼,她根本看不清楼下的人,但直觉他们脸上跟她一样是面无表情的。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说不清此刻的心情是怎样的。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早上醒来迷迷糊糊地去推林爱贞的门,发现门没上锁,整个人登时就清醒过来。当时推开门的一刹那,成君觉得自己的手都是发抖的。再看床上空荡荡地没人,一下子就害怕起来。

林爱贞于她,或许不是母亲,而是依存。一种互相依赖的存在。像鸽子的两只翅膀,互不相见,却永不能分离。缺了谁,都无以为继,即使她不愿承认。

一个多小时后,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医生一身疲惫走出来,朝他们点点头,“产后四十八小时还要多观察。”

成君的心里一松,跟着觉得两条腿都像灌了铅似的,使不上半点力。

她靠着墙弯下腰来,手扣在左手边的扶手上,堪堪支撑住身体。两条腿却分毫不敢动,一动,那酸麻刺骨的感觉就从脚底直窜到心底,让人如失主心骨。

林小光妈妈看出她的异样,走过来扶起她,“站着就能把脚给站麻的,你可真行。走吧,反正现在家属也不能探望,你留在这也没用,跟我先回去吧。”

成君一回家就爬到床上躺着,总觉得是她自己去生了个孩子,累得无法开口说话,很快就沉沉昏睡过去。

这一觉,从中午一直到晚上七点多,她无知无觉。

重新睁开眼时,屋里黑漆漆的,阴森森地发冷。她摸了摸眼角,两坨硬硬的眼屎。她总觉得忘了件事情,但脑袋一时蒙蒙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肚子咕噜咕噜响得绵长婉转,早上就吃了两个包子,支撑到现在,感觉肚子饿成了一张纸。她爬起来,在原本的外套上又披了件羽绒服,然后拿着钱出门找吃的。

她拴上门,余光瞥见隔壁家里灯亮着,光线一直照到青石路上,歪歪扭扭的。王雪莲提着一袋垃圾走出来,看见成君站在黑暗里,吓了一大跳。她抚着胸口瞪成君,过了会儿,嘴角却慢慢泛起一丝奇怪的笑,脸上的褶皱难看地叠起来。

两人都没开口说话,成君没来由地心里一沉,压抑得紧。

她以为王雪莲是在得意,林爱贞把孩子生下来,就算不跟王志强结婚,他们从此也多了层孩子的关系。无力跟她多话,成君紧抿着唇,转身大步往街角的快餐店走。

寒风冷硬,刮在脸上有些生疼。她走着走着,蓦地顿住脚步。

她把小灰忘了。

早上林小光妈妈来找她的时候,小灰正巧送了陆仁洲的回信,由钟叔代笔。

“你陆哥哥说,你要是舍不得小灰,过年这几天就让小灰住你那,这几天最好别让小灰出门。他忙完工作的事就来看你们。——钟叔。”

她走时,小灰还停在石墩上淘气地蹦来跳去。

小灰呢?

没有命令,小灰是绝对不会离开家离超过半公里的。此时天色已晚,它更不可能不归家。这是它的天性,风雨无阻。

成君心里乱成一团麻,转身疾步往家走,走着走着就跑起来,风声在耳畔呼呼作响。刚刚醒来后,那种不安的感觉愈来愈烈,她的眼圈悄悄红了。

离家越近,心里越慌。这寂静寒冷的夜里,街上没有人也没有车,可她听不到半点熟悉的叫声。

“小灰,小灰?”

“咕咕——”她轻唤,声音在安静的青石路上回荡。

没有回音,没有鸽哨的声音,更没有羽毛划破天空空旷的声音。

一切,都是不好的预警。

她的心慢慢沉下来……

但凡它在周围,必定会给她回应。

掏钥匙,撞门。她不抱希望地把老房子的灯全部打开。青灯乍亮,而伊却不在。

空荡荡。

老房子里,安静得都能听到门外的风声,还有她重重的呼吸声。心脏因为焦急而跳得飞快,脚下却开始发软。

她不知道,这一整个白日的煎熬都不算什么,磨难这才要开始。

空气里飘过一股浓香,成君像是终于回过魂,掐掐自己冻僵的手,拔腿往门外跑。

家里只有王雪莲一人在厨房,成君一言不发抓起电话,颤着手拨给陆仁洲。

电话响了很久,像过了几个轮回,那头才接起来。陆仁洲声音压得很低,“我在开会,等下回给你。”

她又拨过去,不等他开口,“小灰不见了……”声音都在发抖。

“它是不是回江林了?”她问。

电话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时,成君努力地把眼泪逼回去,又问了一遍:“它是不是回去了?”

陆仁洲沉默了一下,说:“你别着急,我问问钟叔。”

成君挂断电话就一屁股坐进沙发椅,她抬手摸了一下额角。天冷物燥,而她的衣服已经被虚汗浸湿,鼻尖却是干的。肚子再一次咕噜咕噜响起来,她眼前一阵发黑。

厨房飘来一股香味,她支着身体起身走过去。

王雪莲早听到她的动静了,她掀开砂锅盖,回身冲她笑得很和蔼,“香吧,想不想尝尝?”

成君咽了一下口水。

忽然——

她的眼睛倏地睁大。

她猛地后退两步,头晕眼花地扶住灶台,“你在煮什么?”

“你自己养的东西,拔了毛就不认识啦?这东西贼补,早……”

“你,在做什么?”凉意从心底爬上来。

“没想到这么鲜,你妈大出血现在最需要这东西了……”

她的耳朵里,只听到“你自己养的”五个字,余下聒噪的声音仿佛在空气中漂浮起来,像一只只蝌蚪游过她眼前,一眨眼又没了。

那是她养的啊,给她送信,叫她起床,逗她开心,从她十二岁开始从未变过。

是他从一群优秀赛鸽里,挑出最出色的送给她的过年礼物啊。

它羽滑如丝,眼若桃花,再没有比它更娇憨可掬的小东西了。

它额头笔直,鼻头坚硬,翅膀永远充满力量。它应该在空中自由飞翔,参加竞赛,拿无数个冠军和荣誉。它灵动聪明,是她见过最称职最可爱的信使。

可是,如今它竟被人以如此残忍不堪的方式结束生命。

王雪莲嗤笑的声音闯入耳中,成君蓦地尖叫起来。她扑过去,想抱住砂锅。可是锅沿滚烫,疼得她手一抖,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

王雪莲一把推开她,恶毒地咒骂:“倒霉货!给我滚开!”

成君大哭着挥拳,没命地嘶喊。她突然弯下腰,一头撞到王雪莲的肚子上。王雪莲哀号一声,捂着肚子弓起背来。成君后退几步,猩红着眼,死死地盯住地面,双拳拽紧又冲上去。

她要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只有这一个念头。

可是小灰呢?它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我可爱的小信使。

突然,颈间一紧,有人从背后猛地拽住她。她一个趔趄撞到门框,腰间一疼。还未反应过来,迎面一股劲风,肚子正面受了重重一脚。

她眼前一黑,跪倒在地,紧接着,胸口又是一脚。胸口陡然喘不上气,她无力地倒在地上。还没喘过气,背上又是接连几脚,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角滑出,眼前什么也看不清。

她的小灰啊,怎么还不回来?可是,我怎么要睡过去了?

抵不过,黑暗最终袭上来。她听到大厅尖锐的电话声,急促地响起来。

灯光摇曳,她疲惫地合上眼。

对不起啊,我撑不住了。

梦里,是大片大片的草原,奔驰的野马和袅袅的炊烟,风从远处飘来,暖暖袭人心。小灰歪着脑袋站在她面前,咕咕,咕咕——起床啦,你的陆哥哥找你啦!

成君笑着伸手去摸它,画面骤地一转,她的手上全是血,再抬眸时,大片的原野顷刻间被鲜红的血蔓延。

有人尖利地叫:“死了,全死了——”

成君猛地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悄无声息。她呻吟了一声,慢慢撑着地坐起来。抚着胸口,轻轻地吸气,再慢慢吐出来,反复几次,才觉得舒畅一点。动动嘴,感觉嗓子干涩得发腥。她嚅动嘴唇,咽了几下口水,那股猩甜更盛,胸口随即被牵动着又是一阵抽痛。

成君屏住呼吸不敢再乱动,疼痛汹涌着袭上来,四肢都不像是自己的,身上似乎没有一处是不疼的。感觉又要喘不上气了,她合上眼,静静地等待那阵痛苦过去。

半晌,才重新睁开眼。

几点了?在哪里?

她伸手摸到背后的一堵墙,轻轻靠上去。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她抬起眼皮环顾了一圈。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紧接着,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是阁楼。是她从小除了医院最怕的阁楼。

成君动作很慢地绻起脚,紧紧抱在胸前。

小镇上的老房子,红砖红瓦极具特色,每家每户都有一间阁楼。阁楼常年紧锁,因为阁楼里放着家中长者老去要用的棺材,也算是镇宅物什,寓意升官发财,平常主人轻易不敢去动。林爱贞把这房子租下来后,这东西就在了,十几年过去,原主人在外地落了户,她把房子买下来后,也不在乎这个,这口棺材就一直放在阁楼。

成君第一次发现这个阁楼,透过门缝往里边瞄了很久。看到那具棺材时,她慌得没命往外跑。一气跑到了离家很远的地方,才喘着粗气停下来。这个阁楼对她是神秘又可怕的存在,直到有一次忘记因为什么事,把林爱贞惹得大动肝火,将她锁在阁楼里一整夜。

也是像现在这样,黑漆漆静悄悄,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不知道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存在,有什么东西会突然跳出来。那一次给她留下莫大的阴影,小小的她以为自己活不过那晚。

此刻那具棺材,离她不过几步远,安静地蛰伏,沉默诡异。小时候的那次经历又浮上心头,黑暗无边,无人回应。即使早就知道那里边没有东西,但她还是忍不住害怕。

成君忍着身上的剧痛,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棺材的方向。她们家旁边只有阿婆的房子相邻,没有其他人家,如今阿婆一家不在,最近的林小光家,也有百来米远。她试过在阁楼里呼救,除非有人恰巧经过,否则不会有人听到。

而此时,外面只剩风声呼啸,无情猖獗。楼下也没有一点动静,因为马上过年了,远处不时有喜庆的鞭炮声响起,打破夜的寂静。外面越是欢腾,阁楼里的黑暗更显无边。

冷意从脚心窜上来,直达心头。黑暗和恐惧,最能击溃人的防线,让人的内心瞬时变得脆弱。

这一夜,像是再也过不去。

成君想起意识丧失前,那一声急促的铃声,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发现?如果他发现小灰被她弄丢再也回不来了,会是怎样的表情?难过?还是愤怒?会不会也像她一样发狂?他会怪她吗?是她太粗心,才会让王雪莲有可乘之机。

成君呜咽了一声,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紧接着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抽噎。胸口抽搐地疼,她揪着衣服,大口大口地喘气。胃里没有东西,她喘了一阵,开始有酸水泛起。王志强那一脚,是下了狠劲的,成君忍住泪,想起他阴鸷发狠的眼神,咬了咬牙。

你别让我出去!

她仰着头,靠在墙上,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可眼泪依然汹涌而出。她的口袋里还有一张熟悉的便笺纸,那是它跋山涉水辛苦衔来,那是她贫乏的生活里为数不多的希望啊。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竟已过去四年。它撒娇,它耍脾气,它停在她肩上咕咕叫,这一幕幕多么熟悉。可是没有了,全没了……

黑夜里,没人看见她的痛苦,泪水肆无忌惮地浸湿她的脸庞。成君闭上眼,胸口不停起伏。

良久,她开始用中文数阿拉伯数字,然后换英文。最后开始背起函数规律,手指甚至在地上轻划,在黑暗里把特殊函数的曲线画出来,在心里对比他们的相关性。

时间像是停下来了。夜,始终幽沉。寒风,仍旧狰狞。

成君睁眼,看了眼与她同样在这夜里安静的棺木。太阳,究竟什么时候出来?

这一夜,成君一会儿昏迷一会儿清醒。终归是看到了一丝亮色,透过屋顶的红瓦射了进来。

那一缕日光,抚慰了她慌乱了一夜的心。

只要天亮了,路上必定有人经过,林小光也有可能来找她。想到这,她扶着墙站起来,脚步已然虚浮。将近一天一夜未进食,昨晚她就已经受不了了。此刻,更是眼冒金星,头晕目眩。她拖着脚步面无表情经过四四方方的棺木,走到木窗口。木窗太高,她看不见外面,只能仰起头,大声呼喊。

大概是刚刚天亮,街上没有一点动静,自然也不会有人回应她,只余她的呼救在清晨孤零零地回荡。她喊了几声,才意识到王志强母子大概都去了医院,否则她这么喊,他们应该早追上来了。

想到这,她心里一喜,又叫了几声,仍旧没人。

成君失望地滑墙坐下,她已经没有气力了。如果再没有人来,她觉得自己大概要不行了,每一下呼吸都是要命的。以前王志强也会趁没人看见时打她,他甚至掐过成君的胸口,那一度成为她的噩梦。林小光一直以为她是因为王雪莲占了她的房间,所以才不回家。

其实,以她的性格,王雪莲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除了能让她硌硬,怎么可能有办法让她有家不归呢?她是害怕王志强,太明显的力量悬殊,她在王志强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更何况,相比于她,林爱贞更相信王志强的话。

她不得不选择逃避。

成君靠在墙上,克制不断攀爬上来的晕眩,凝神听街上的动静。可今天像是有人故意与她作对,外面仍旧悄无声息,意识即将再次被淹没。

突然,她像是有感应似的,倏地睁开眼睛。与此同时,楼下的电话在一片安静中突兀地响起来。

成君瞪大眼,用尽全身的力气爬到门边,拼命地拍门。

我在这里啊,快来救我!求你,快来!

陆哥哥,陆仁洲!

她的眼泪又掉下来,听着电话断了又响起又断了,反反复复,终于又归于平静。

要有怎样的勇气,如何的坚强,才能支撑住这个时候的她,眼睁睁看着希望降临,又看着希望消失。

成君咬着唇,才忍住再一次号啕大哭。她不能浪费体力,不知道还要等待多久,也不清楚自己的体力还能支持多久。

她伏身侧躺在地上,倦意袭上来后,疲惫地合上眼。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屋顶的阳光已经有点刺眼,斜斜地照在棺材上。灰尘悬浮在光束里,轻飘飘地飞舞。楼下忽然传来开门声,吱呀一声,随即有脚步声。

成君支起耳朵,隐隐约约听见王雪莲低骂:“……生个儿子,别人得供菩萨似的伺候!”

确信没有王志强的声音,成君扬手拍门。王雪莲听见了,站在楼下尖声喊:“你给我消停点,不就吃你只鸽子,简直想要我的命!这次不让你吃点苦头,你就不知好歹!诶,你们谁啊?哎哟……”

成君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听见有声音焦急喊:“成君!林成君,你在哪里?”成君精神陡然一振。

陆仁洲推开王雪莲,三步并作两步爬上老房子的木楼梯。小木门被人从门内不停地拍打,有人低低呜咽着,声音细弱断断续续。陆仁洲心头一凛,猛地回头,对急急追上来的老女人低吼:“钥匙呢?”

“什、什么钥匙?我没有。”王雪莲被他眼里的狠戾吓到,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

屋里的哭声更大,陆仁洲怒,“钥匙!”说罢,也不管王雪莲的阻止,抬腿猛地踹上去。

连踹了两下,门栓有松动的迹象。他深吸两口气,缓下声音对门内的人安抚道:“成君,躲到一边!”

成君站不起来,困难地挪动身体,躲到一侧。抬起头,看着门框上的红土洋洋洒洒掉下来,仍旧抑制不住地抽噎。

王雪莲忘了咒骂,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失控的男人,最后一下木板门“嘭”地一下应声倒下。

屋内昏暗浑浊,只有少许阳光苟延残喘。

门被撞开的一瞬间,成君眯起眼,心里微颤,总算回到了人间。

那人背光而立,站在光线里,宛如天神从天而降。成君手脚并用,爬起来又摔下去,嘴里发出奇怪的哭声。陆仁洲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紧紧地搂进怀里。成君抱着他的脖子,整个人靠在他身上,脸埋进他脖颈里,呼吸着他的气息,泣不成声,“小、小灰,死了……他们杀了它,他们把它吃了……都怪我!对,对不起!”

“不哭了,乖,没事了!”陆仁洲柔声安抚道,眉头深深地蹙起,手里不由自主越收越紧,直到听到一声痛苦地闷哼。

他蓦地松开她,弯下腰,一双漆黑的眼,紧紧凝视着她苍白的脸,眼底波澜涌起。

他低下声音问:“哪里疼?”

远处的鞭炮声不绝于耳,聒噪喜庆,与阁楼里的安静大相径庭。成君摇摇头没回答,上前一步,又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胸前,听见他还有些急促的心跳,一下一下,很快很有力,恐惧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他的身上很暖,大概是因为刚刚的动作,身上散发着热气,很鲜明的男性气息,将她紧紧熨暖。

成君抱着他不肯松手,一如她十二岁那年,目睹了至亲的离世,又被冠上了莫须有的罪名。她悲恸,害怕,又怕被他看到,只好埋着脸一动不动。

陆仁洲敞开大衣将她包裹住,她的身体一颤,眼泪迅速地打湿了他贴身的衬衫。一阵晕眩上来,她的身体一软,陆仁洲不再由着她,抿着唇弯下腰,将她打横抱起。

他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将她抱进车里。经过王雪莲身边时,陆仁洲冷冷地扫了她一眼,王雪莲眼神微闪,原本的一腔骂词,也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成君揪着他的衣襟,语无伦次,“我不是故意害小灰死的,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别讨厌我,好不好?”

陆仁洲动作一顿,目光落在她一双红肿的眼里,终究伸手抚过她的脸颊,指腹轻轻地擦过她的泪痕。

他的眼,漆黑深邃,成君仰着头怔怔地回视他。他叹了一口气,捧起她的脸,突然俯下身,嘴唇轻触她的额头。

时间在那一刹那停了下来,他的鼻息喷在她脸上,温热真实,他的嘴唇太过柔软,姿态也太过温柔,竟使成君的心微微颤抖起来。

她的鼻子蓦地又是一酸,眼眶又有湿意,听见头顶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道:“我不讨厌你,成君,我很喜欢你。”

即使她很清楚,他说的喜欢不是她想要的,但,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陆仁洲把大衣裹在她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衬衫,弓身站在车外,一直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他低下头,又吻吻她的头发,手轻抚着她的背,“我带你回家。”

成君咬着唇,不敢妄动,怕打扰这一刻意外的幸福。

王志强在路上接到王雪莲的求救电话时,已经快要到家。他远远瞧见有辆陌生的车停在巷口,在地上找了一圈,捡起一块板砖就冲了过来。

陆仁洲余光注意到他,低下头,温声对成君说:“在车里等我,我很快回来。”说罢,还把掉到一半的大衣捡起,将她的脸也裹住,然后面无表情地站直身子。

成君被包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他“嘭”的一声关上车门。很快,听见男人厮打的声音,她坐在车里,也感觉到外面的动静很大。一开始,王雪莲用难听的话语不停地咒骂,不多时,又变成了尖声哭喊。

成君半合着眼,嘴角微微勾起。他知道,此刻她的心里最想做的事,就是报仇。他替她动手,王志强哭着求饶的声音,让她瞬间觉得身上的疼痛减轻了很多。

陆仁洲没有恋战,如他所言,真的非常快就回来。好像只是关上车门,在车旁走了一圈,只是回来的时候,衬衫领子有点乱,原本扎在长裤里的衣摆也跑出来一半。成君露出两只红肿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竟然觉得,失控的他,帅得一塌糊涂!

陆仁洲察觉到她的视线,抬手又理了一下披在她身上的大衣,然后发动车子,脸上没什么笑意。成君眼睛转了一下,注意到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关节处一片通红。她在大衣里扭了扭身子,想要伸手碰他,却根本不能动弹,“我动不了了。”

谁知他的怒气还未消,“那就别动。”

成君看着他紧绷的侧脸,轻轻开口,声音沙哑,“你手机响了很多遍,你要接一下吗?”

陆仁洲两眼盯着前方的车况,好像没听到手机的声音,也没听到她的话。

成君委屈,“……我难受。”

陆仁洲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过了片刻,他才稍稍放松手劲,趁着红灯的空当,看了她一眼,伸手将大衣扯开一点,“我们先去医院看一下。”

“那你把车开慢一点。”

“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先睡一觉,到了我叫你。”

人的身体到了一定极限,感觉身体已经漂浮起来,精神却比先前要好。但是成君听话地闭上眼,车里静得能听到空气流动的声音。

“陆哥哥,你跟我说说话。”

“好,”陆仁洲问,“你想说什么?”

“……你随便说。”

她的声音细细的,听得他心里一抽一抽地疼,“告诉我,哪里被打了?”

“不记得了。”

陆仁洲偏头看了她一眼,可是真的不记得了。她两只眼只盯着灶台,哪里能注意到其他。只知道醒来后,全身都疼。

陆仁洲又问:“你妈妈呢?”

成君扯扯嘴角,“她昨天生了个男孩,大出血,现在应该还在观察室。”

陆仁洲缄默,片刻后才开口道:“以后不要为了任何人任何事,让自己受伤。”

“……我难过。”成君说。

“我也难过。”陆仁洲斟酌了一下语气,缓缓道,“你受伤了我更难过。”

成君抿了抿唇,喉咙里疼得发不出声音,只能转过头,咬着唇看向车窗外。

很快就到医院,医生给成君做了全身检查。因为长时间未进食,成君精神越来越模糊,医生给她挂了营养液,她总算闭上眼,乖顺地睡着。

陆仁洲坐在医生办公室,心惊地听着医生告诉他,“身上有多处瘀伤,最严重的胸口一处,从拍片上看没有骨折,但是软组织受伤很严重,要静养一段时间。”

医生皱眉,不满道:“你是病人家属?怎么会让小姑娘受这么重的伤?”

陆仁洲喉咙微涩,半天才扯起嘴角,对医生歉疚道:“以后不会了。”也不知是对谁歉疚。

成君被手机铃声惊醒时,一睁眼,就看到陆仁洲蹙着眉将手指长按住手机。过了几秒,才揉着眉心坐回病床畔,看见她醒了,脸色稍微缓了缓。他抬手摸摸她的脸,轻声道:“肚子饿的话,先起来喝点粥?”

“你手机响了。”

“现在温度正好,起来吃一点点,好不好?”陆仁洲继续说。

成君点点头,陆仁洲把床摇高,端着一个好看的瓷碗坐在她对面。成君抬抬手想自己来,听见陆仁洲温柔道:“我来。”

她张嘴吃了一口,眼睛随即亮亮地看着他。

陆仁洲弯弯嘴角,“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吃这家店的粥。满意吗?”

“很满意。”成君猛点头。

陆仁洲笑笑,“但是今天不能吃太多,你太久没吃东西了,要慢慢恢复。”

“!!!”成君瞪大眼。

陆仁洲发现,成君一旦开了胃,就有点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气势,大有一种再来两大碗的意思。

所以,最后的结果是,成君呆呆地看着陆仁洲修长的手指捏着白色瓷勺,面不改色地舀了一勺白粥放进他自己嘴里,慢条斯理地嚼动。再慢条斯理地舀一勺,放进她微张的嘴。

成君乖乖地吃完他好心赏给她的最后一口,正心思旖旎地想,这就是间接接吻,请再来四大碗吧!就听见陆仁洲咂吧咂吧嘴,似乎还有点意犹未尽地解释,“我早上也没吃早餐。”

成君的脸有点烫,陆仁洲忧虑地摸她的额头,“脸怎么突然这么红?”

成君水眸含光地盯着他的脸,陆仁洲微怔,静如深湖的眼一不小心撞进她的双眸,两人一时间都没说话。气氛有点诡异,陆仁洲率先轻咳了一下,扶着她躺下去,“再睡一会儿,我在这看着你。”

成君的心怦怦跳个不停,垂下眼睛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脸上的眉眼生动了许多。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陆仁洲放轻脚步走出病房,轻轻合上房门。

陆仁洲将手机重新开机,一下子跳进好几条来电提醒,还有两条短信,他点开来。

“怎么没来参加开幕仪式?”

“你的助理刚刚告诉我,你需要时间考虑?老陆,这是什么意思?”

陆仁洲动动手指,关掉短信界面。手机又震动起来,他看了眼病房,往旁边走了几步,倚在了病房对面的栏杆。因为是VIP护理病房区,整个楼道安静无人,偶尔有医生护士路过,也把脚步放得很轻。

他接通电话,叶成程的声音很焦急,在走廊听起来格外突兀,显然已经焦头烂额。

“老陆,你在哪里?你的助理说……”

“我在樟芗,”陆仁洲的声音没什么情绪,“你妹妹被人囚禁,身上多处软组织受伤,现在在医院。”

叶成程:“……”

陆仁洲不再说话,叶成程沉默了很久,才困难地问:“她现在怎样?”

陆仁洲挑起一边嘴角,笑意未达眼底,“你早知道她的处境,她是你亲妹妹,叶成程你为她做过什么?”

“我不知道这件事,我以为……”

“你以为?叶成程,但凡你有一点当哥哥的意识,你就不会让她受这样的伤害!”陆仁洲厉声打断他。

“我……”叶成程语塞。

“听说你母亲昨天刚诞下一个不太健康的男婴,”陆仁洲继续质问,“你觉得接下来他们会怎么对你妹妹?”

“……”

陆仁洲望着走廊尽头的天空,不想继续说下去,他将手机换到另一边,话锋跟着一转,“你不是希望我接手这个项目吗?”

他说:“我可以接,但我有个要求。”

叶成程问:“什么要求?”

“我要你把成君的监护权争取过来。”陆仁洲看了眼病房,慢慢开口道。

电话那端传来机械的“嘟嘟”声,叶成程愣怔住。下一秒手机紧接着又响起来,他看了眼手机屏幕,是叶家老宅的来电。他揉了揉眉头,接起来叫了声奶奶。

“你跟陆家小子在做什么?这是儿戏吗?开幕仪式陆氏为什么人没有出席?记者的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杨兰淑劈头问。

叶成程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了点意外,我已经在解决了!”

杨兰淑在电话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显然很不满意,“这项目当初落到你手中,对方就是看中叶家多年在商场奠定的地位和陆家小子的设计,陆家这时候抽身,对我们有多大影响,你这个总裁应该比我清楚!”

“我知道,我会处理好的,您放心吧!”

“这项目如果丢了,你就别回老宅见我。”

“……”

结束和杨兰淑的通话,叶成程靠在老板椅里,发了好长时间的呆,最后把秘书叫进来,“把手上的事放一放,先去公司外帮我联系一个擅长民事方面的律师。”

秘书小姐有些没反应过来,这大忙的时节,她已经脚不沾地了,让她去找民事律师?

“我们法务的杨律师……”

“法务有法务的事要忙,去外面找。这是我私事,不要让第二个人知道,尽快去办,下午我要见到律师。”叶成程耐着性子嘱咐。

秘书纳闷地着手处理叶总裁的私事,而另一边,樟芗的医院里,护士正好帮成君把吊针拔掉。陆仁洲捏着她发凉的手指轻轻揉搓,轻声说:“再睡一会儿吧。”

“陆哥哥,”成君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度,眼睛一眨一眨,“你还记得欠我一个愿望吗?”

“记得。”陆仁洲说,“想到要什么了?”

“嗯。”成君瞪着天花板,看了好久,最后又摇摇头,“算了,没想到。”

陆仁洲笑笑,“那就再欠着吧,乖乖睡觉。”

成君听话地闭上眼,很快又睡过去。

下午,睡足午觉的小丫头,精神已经恢复很多。陆仁洲拿了个魔方给她玩,她琢磨了几下,没有找到规律,又把目光投向坐在沙发上工作的某人,“陆陆——”

昨晚冷空气南下,窗外阴天,北风呼呼地刮,看不见阳光。室内空调的温度开得很高,非常暖和。陆仁洲背对着窗,只着一件衬衫,就是早上打完架,看起来很有颓废美的那件。

外面冷风大作,他的袖子却挽得高高的,不是很整齐,因为是成君的杰作。陆仁洲起身说要开始工作时,成君把他又拽下来坐到床上,然后低下头用没挂吊瓶的那只手,认真地折了好几遍,满意地拍拍他的小臂,说是犒劳他的……

陆仁洲看了眼挽到胳膊肘上面的袖子,笑着坐进沙发里。大概是温度太高,他把衬衫上面的两只扣子也解开,露出修长的脖子。陆仁洲随意地将长腿叠起,腿上放着笔记本,眼睛微垂,专注地看着屏幕,偶尔动动手指,十指飞快地在键盘上“哒哒哒”地打字。

听见成君百无聊赖的声音,陆仁洲抬眸看她。成君一手撑在床沿,另一手缩在被子里,歪着身子面对他,眯着眼笑,眼里闪过狡黠的光,“陆陆,陆陆陆陆陆陆——”

“叫哥哥。”

“陆陆,陆陆,陆陆——”

陆仁洲无奈道:“真这么无聊?”

成君猛点头,“陆陆,你有没有觉得这名字好风尘?”

陆仁洲斜了她一眼,低下头继续看文件。

“……就像上个世纪上海滩舞女的名字。”成君把头往身后一枕,惬意道。

“很自豪吗?”陆仁洲在文件上备注意见,头也不抬问。

“有点。”

“这么自豪,魔方玩出来了么?”

成君苦着脸,“……你骗我。”

陆仁洲刚刚给她演示过,还认真讲了规律。她一心盯着他灵活的手指,看得眼花缭乱,完全没听进他的话。陆仁洲把六面整齐的魔方放到她手中说:“够你玩一下午了。”

她还愣了一下,随即反应很快地拍床板,不屑道:“看起来也不是很难嘛!”

什么只要能拼出来两面,晚饭就能吃一整碗粥,根本就是欺负她的智商!成君愤愤地拉高被子,整个人都埋进被子里。陆仁洲看见了,忍不住挑唇一笑,“把头伸出来。”

“伸了让我吃一碗!”

“不伸半碗都没有。”陆仁洲又翻了一页文件,淡淡道。

成君露出两只眼睛,正好看见他看过来,唇角扬得高高的,笑得有点坏,心跳突然就漏了一拍。她猛地闭上眼,转过身背对着他,抿着唇偷笑。

过了好一阵,心跳才慢慢平息,她将脸埋在柔软的枕头上,觉得还有点发烫。

陆仁洲以为她想睡了,也不再说话,病房里又归于宁静。偶尔传来他快速敲字的声音,清脆连贯好听极了,成君真的又昏昏睡过去。

时间在一室暖意间,慢慢流淌。

陆仁洲的助理轻轻敲门,拉开一条小缝,陆仁洲放下电脑走出去。他今天一天除了在成君面前有好脸色看,其余时候都是一副“你别惹我”的表情,助理有些为难,“陆总,您父亲让您回个电话给他。”

陆仁洲淡淡“嗯”了一声,“还有什么事?”

“叶总来电说,已经联系好律师,律师想跟成君小姐谈谈。”

“告诉他,律师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来问我。”

“……哦。”助理有些胆寒。

她跟在陆仁洲身边有段时间了,公司不知道有多少女同事艳羡她的待遇。以前她们总说,老陆总杀伐果断,随到之处都散发着杀气。可是小陆总不一样啊,小陆总清风明月温润如玉,近者都觉得和风细雨,助理对此也很自豪啊。可是今天才发现,小陆总身上不是没有杀气,而是没到时候啊。

她不禁有点好奇病房里的人,没猜错的话,跟小陆总斗嘴的就是这位吧?她探了探头,到底是何方神圣哟!她在这忙活一天了,连面都没见着,小陆总连病房都不让她踏进一步!

难道这不是金屋藏娇的节奏么?!

迎新辞旧的时节!这么劲爆的新闻!而她本人竟然有幸离现场只有一步之遥,这位已经是一个八岁孩子的妈妈,脸上仍不可抑制地露出亢奋的表情。

陆仁洲皱着眉,扫了她一眼,“还有事?”

“啊,没什么事了。就是,你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地方,随时叫我。”助理忍不住又瞄一眼病房。

“不必了,你回去吧。”陆仁洲毫不领情。他回到病房,在成君病床前坐了一会儿,给她掖好被子后,才起身走出去给陆历衡打电话。

成君迷迷糊糊眯了一个小盹儿,醒过来发现他没在病房,就趿上鞋子去找他。

陆仁洲背对着她,站在走廊上,身姿挺拔,一手微微打开撑在栏杆上,一手拿着电话说:“我跟叶成程在一些理念上有出入,合作的事还要等等再议,已经在处理。”

“……”

“没有其他原因。”

“……”

“我会向叶奶奶解释,您放心。”

陆仁洲挂断电话一转身,就看见成君站在病房门口,病服空荡荡的,单薄得可怜。头发睡得有些乱,脸色还是惨白惨白的,嘴唇也没一丝血色,她扶着门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他把手机收进口袋,走过去,“怎么跑出来了?外面凉,快进去。”

“你跟我哥哥怎么了?”

陆仁洲顿了一下,说:“你不是都听到了吗,工作上理念差异,沟通好就没有问题。”他合上门带她回病床,想了想,突然柔声开口道:“成君,以后住到江林怎么样?”

成君微微一怔,半晌才仰起头看着他,眼睛非常亮,嘴里却难得懂事道:“我哥哥应该不会同意。”

“你只要告诉我想不想。”陆仁洲弯下腰,看着她的眼睛,“说实话。”

“……我不想留在樟芗。”

陆仁洲拍拍她的脑袋,笑了一下,只说了一个字:“好。”

成君歪着脑袋,“‘好’是什么意思?”

“‘好’就是‘我知道了’的意思。”陆仁洲坐进沙发,重新拿起电脑,云淡风轻道。

过了很久,成君趴在床沿,把一面弄好的魔方面对着他,“陆陆,其实你知道早上我想说的愿望是什么吧?”

“叫哥哥。”陆仁洲纠正她。

成君不以为然地继续乐呵呵道:“感觉我挣到了。”

陆仁洲抬头看她一眼,勾勾唇角,声音也带着暖意,说:“愿望呢,要留着以后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的时候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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