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和警车几乎是同时到达的，因为两个当事人都受了伤，所以优先送去医院治疗，警方也跟着去了医院。
肃修言的治疗比较简单，伤口不大，也没伤到重要血管，缝了几针，打完破伤风预防针和消炎针就好了。
他结束治疗走到急救室门外的等候区时，肃修然还在手术室里。
肃修然伤口流出的血并不算多，但从刀身插入他腹部的角度和深度来看，一定伤害到了脏器，他一定有更严重的内出血。
林眉面无表情地坐在等待区的椅子上，她身旁坐着的是同样面无表情的张衍和于其真。
警车到医院后不久他们就来了，虽然这两个人向来处理的都是更加重大的案件，但肃修然的案子显然跟别人不同。
看到肃修言走过来，平时都笑眯眯的于其真先站了起来，二话不说地掏出手铐，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一手已经熟练地将他的一只手铐在了椅子的扶手上。
肃修言没有反抗，只是抿紧了薄唇，一言不发地换了个姿势坐下来。
张衍抱着胸“呵呵”冷笑了一声：“小于，你得小心点，这可是个有头有脸的有钱人，等会儿他的贵族律师团到了，说不定还得反告我们不走正规逮捕程序。”
于其真也冷冷笑了，一副浑不怕的气势：“让他告啊，兴许还得顺带告我刑讯逼供。”
肃修言沉默不语了一阵子，终于说了一句：“我没叫律师过来。”
林眉看他们一个个都冷静不下来，只好开口道：“这里是医院，都成熟点别影响秩序。”
她话音刚落，破坏医院秩序的人就来了，那是从外面匆忙走进来，连白大褂都没来得及换上的程昱。这家医院恰好是程昱所在的医院。
他大步走到肃修言身前，抬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厉声喝骂：“你哥哥要是有什么事，信不信我也照原位置原深度捅你一刀？”
这不但是扰乱医院的秩序，而且还在警察面前公然打人，打完了还威胁。但四周一阵静默，谁都没敢动，也没人敢出声，就看着他骂完肃修言后，转身大步走向了更衣室。
林眉转头看了看挨了打还偏着脸垂着头的肃修言，淡淡说：“一边一巴掌，正好打匀称了。”
虽然嘴上说得凶，张衍和于其真也没把肃修言铐起来带回警局。
肃修然受伤后还挣扎着扎了肃修言一下的用意，他们比谁都清楚——口角和肢体接触中防卫过当，又没有出现重大伤亡，可以走民事调解，也就不用刑事拘留。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肃修然才结束了手术，主刀医生是值班的外科医生，并不是程昱。
但后来程昱做了消毒换了手术服以后，也进了手术室，主刀医生知道他跟病患家属认识，就留下他做解释，自己去安排住院了。
程昱先是远远瞪了还被铐在椅子上的肃修言，才开口说：“刺到胃里去了，伤口不大，没有波及别的器官，还算幸运。人还在麻醉里没醒，你们办好住院一起跟去病房吧。”
林眉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转头气势汹汹地走到肃修言面前，伸手说：“现金，银行卡，信用卡，有什么给什么！”
肃修言没听到刚才程昱说的话，又不敢问肃修然到底怎么样了，白着脸抿着唇，掏出钱包来整个递了过去。
林眉回来说：“当事人赔偿态度积极愿意承担一切医疗费用，我们要医院里最贵的单人病房。”
肃修然很快被转入了病房，解开了手铐的肃修言也和林眉三个人一起跟了上去。
豪华的单人病房里有个会客室，除了林眉，其他人都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坐下来。
于其真愤恨地瞪了肃修言一眼：“肃先生还过来干什么？这种小事回家去派你的律师过来处理就好了啦。”
肃修言不能说自己的钱包还在林眉手上，里面不但有他的各种卡，还有各种证件，只能抿了唇默不作声。
肃修言憋了半天，一直没人告诉他肃修然的具体情况，他又不是很好意思开口问，只能顶着于其真鄙视的目光，压低了声音忍气吞声地说：“我哥他……”
于警官总算找到了切入点，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大声骂：“你还知道他是你哥！”
张衍在旁边抱着胸皱眉，借机教导下属：“别这么激动，吵着修然了怎么办？就算吵不到修然，吵到护士和别的病房的病人也不好。”
失血太多，又因为麻醉的影响，肃修然第二天上午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醒过来的时候，林眉在他床头趴着睡觉，折腾了一晚上，她到深夜才勉强合了合眼，脸上带着倦意，合着的眼睛下青青的一圈，双手还伸到被子里，牢牢抓着他的手。
肃修然先是仔细看了她一阵，才将自己的手从她的手里抽出来，用指尖轻轻刮了刮她的脸颊，等她有些受惊地睁开眼睛，才勾了勾唇角说：“怎么不知道去床上睡呢？这么笨。”
猛地从睡梦中被叫醒，林眉还有些茫然，抬头看了他一阵，才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角说：“小说和电影里女朋友这么做都加分的，怎么到你这里就是笨了？”
肃修然不由低声笑了笑，他现在正是麻醉药效消退，伤口开始阵痛的时候，笑也不能大笑，只是无声地加深了唇角的笑意：“因为我更讲究实际。”
林眉扁扁嘴，心想他生起病来果然更难理喻：“知道了，你难伺候得很。”
肃修然问：“修言呢？要是还在的话，让他进来。”
林眉觉得自己简直要被他闪瞎了，从昨天晚上他那个冲动起来跟疯狗一样的弟弟捅了他一刀后，这都是他第二次叫他过来了。
看她望着自己的目光里毫不掩饰的疯狂吐槽，肃修然只能无奈地解释：“昨天他说的话很蹊跷，我要问清楚。”
林眉这才呼出口气，“哦”了一声，摸摸他的脸颊说：“好，我这就去叫那个熊孩子。”
说起来肃修言还比她大上一岁，可惜人被尊敬的程度跟自己的言行举止有很大关系，肃修言昨晚的言行举止，让他立马就被降格成“熊孩子”了。
病房的会客室里，张衍和于其真各自占据了一个沙发半躺着睡觉，肃修言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站在窗前背对着屋里，身影有几分莫名的疲惫和落拓。
听到身后轻微的开门声，他几乎立刻就转身看了过来，林眉看到他在望向自己的目光中有无法掩饰的焦急和担忧。
她的心里瞬间泛起了一丝丝同情，可是转念想到躺在里面的那个，同情换成了一声冷笑：“修然叫你进去。”
听到林眉说肃修然叫他进去，他才微微松了口气，心想：既然人已经醒了，那就是不算很严重吧。
他快步走近后，林眉才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味，皱了眉很不赞同地说：“医院里禁烟的，你躲哪里抽烟去了？”
肃修言却没空理她，越过她就急匆匆地推门进去，林眉在他身后暗暗想，果然对这个人的同情心都应该拿去喂狗。
结果肃修言到了病房里却又不敢立刻过去，还在门口踌躇了一下，才放慢步调走到了病床前。
这回倒是很乖巧，默不作声地坐在床前的凳子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示意自己没有继续行凶的意愿。
林眉过去把肃修然的病床摇高了些，让他更方便说话。
肃修然坐起后打量了肃修言一眼，微皱了眉说：“修言，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肃修言沉默了一阵，终于说了他在事发后跟自己刚刚清醒的哥哥兼受害人的第一句话：“你们都纠结抽烟的问题干什么？”
他的声音和肃修然一样，带着点低沉和嘶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还有几分委屈和困惑。
看他高高大大的身体缩在病床前的高脚凳子上，整个人像一只被来回训斥得已经摸不着头脑的大狗，这情景确实有点搞笑。
林眉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肃修然也微侧头清清嗓子，才又开口说：“修言，你不要激动，听我说。昨天晚上你见到我和林眉的时候，我们刚刚结束了在郊区为期两天的调查回到市区。
“所以，我前天曾去文女士家骚扰她父母的说法，在时间上就是不可能的。这点你可以询问区刑警队的两位警官，他们的品行你应该信任，他们不会为此说谎骗你。”
文女士就是肃修言当年的女友，她全名叫文静悦，是S市人，父母当然也在S市居住。
都到了这种时候，肃修言还有什么不冷静，恐怕他但凡说话声音稍微大一点，外面那两个警官就能冲进来把他掀翻在地，然后铐上警车。
他点点头，老实承认：“可能是我的消息来源出错。”
肃修然看他信了，才又接着问：“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从谁那里得到的消息？具体又是怎样一种说法？”
肃修言也不隐瞒，直接说：“从我一直以来安排照顾静悦学姐家的下属那里，他很着急地打电话跟我汇报，说你昨天趁我不在S市，亲自去了静悦学姐家，逼迫她父母在你写好的谅解书上签字。”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低，“我是前几天来的B市，一直在跟这里的合作方谈判，昨天谈判陷入僵持，我的心情不太好，又听到这个消息，气昏了头没有按下火气，没想到求证一下，就直接自己开车去找你……是我太冲动了。”
肃修然点头表示了然，又问：“我这么多年从未回过S市，也没有试图和文女士的父母接触，你为什么会轻易相信我去了他们家呢？”
知道在他面前瞒不住，肃修言干脆坦诚：“自从你有了女友……我是说林小姐后，我总以为你不会甘心轻易放弃以前的一切，也会想办法让我承认林小姐的存在。去逼迫静悦学姐的父母谅解你，也像是你一贯的作风，所以我就信了。”
肃修然唇边不由带上了几分苦涩的笑意，大概是他对母亲和弟弟说的话太强硬了些，让他们认为自己会为了林眉不择手段，这其中当然包括各种小动作。
只是那种行事作风，属于八年前的他，而不是现在的他。
无论母亲还是弟弟，对他的印象大概都定格在了八年前，这对他而言，说不上是不是一种讽刺——八年的时光和地域的隔绝，促成了这种结果，虽然不难理解，接受起来还是有些让人怅惘。
他刚做过手术，说了一阵话后，脸色就更加苍白起来，因为刀口疼痛，气息也有些不稳。
肃修言一直紧盯着他的脸，看到后身体就不由自主往他的方向倾了倾，只是他们兄弟冷漠多年，隔阂太深，最终他也没能伸手过去扶，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别……气着。”
林眉在旁边听得都要忍不住吐槽了：你也知道你挺气人的啊？
肃修然抬手示意自己无事，皱了眉说：“你要查一查那个向你汇报假消息的人，这里面阴差阳错赶得太巧，可能是有人故意促成的，不知道有什么用意。”
“哦！”肃修言的表情显示，之前他真的完全没有往这方面想，“我这就去调查哪个环节出错，是谁骗了我。”
林眉看着肃修然越来越白的脸，心疼地说：“肃先生，说得差不多了，你赶快去查自己那边的问题吧，修然得休息了。”
肃修言点点头站起身，硬着头皮提醒：“林小姐，我的钱包。”
林眉这才想起来肃修言的钱包自己还收着，忙从沙发上的外套里翻出来递给他，很不客气地说：“我把你的现金都拿了，没密码的信用卡也刷了十几万吧，存到医院里了，后续治疗用得到的还很多。”
肃修言当然不敢有丝毫微词，接过钱包后还礼貌地道了谢。
那边病床上的肃修然疼得惨白了薄唇，声音也弱了下去，但还是盯着他说了句：“抽烟不好，记得戒了。”
肃修言简直是从病房里踉跄着逃出来的，偏偏走到外面的会客室，刚起身坐在沙发上的两位警官，正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于其真看他要走，冷冷笑了声：“果然还是有亲哥哥疼好啊，这头天晚上捅完人，连拘留所都没进，第二天就能又出去装模作样了。”
林眉看着肃修言听话地走出去，还不忘记轻轻带上门，不由感慨：“你弟弟不发疯的时候还蛮听你话的。”
肃修然微微弯了唇角：“小时候还更乖一些，连上学去背哪个书包，在学校选哪个社团，都要跑来问我。”
这个她从肃修然嘱咐肃修言戒烟的时候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里感受到了，只有多年如一日地指导某个人的生活，才能形成那种条件反射一样的命令吧，而另一个也条件反射地听了。
林眉一点都不怀疑肃修言离开这里后，真的可能马上就开始戒烟。
她本来以为肃修言和肃修然是那种从小就不和睦的兄弟，现在看来，他们也许有过相当长一段时间“兄友弟恭”的关系。
那么如今这种八年不见，见面就捅刀子的局面，也一定不是简单的事情可以造成的了。
肃修然又不可避免地想起，八年前和文静悦的恋情是肃修言有史以来第一次不听从他的劝阻，就到了生不相见，见则阋墙的地步。
也许还是当年的他太过独断专行了吧，导致肃修言心中积累了许多对他的不满，直至忍无可忍才骤然爆发。
林眉见他靠在病床上的身体像是脱力一样向旁边滑过去，吓得忙冲过去扶住他，又把病床重新放平。
心有余悸地握住他的手，林眉低头在他泛白的薄唇上轻吻了下，才找回声音一样开口：“拜托你休息吧，别着急，让你弟弟先问出点消息来再动脑子不迟。”
肃修然无力地对她笑了笑，他的面容苍白虚弱，看向她的目光却是温和无比，如同一池潋滟的春水：“谢谢你，林眉。”
他没说谢什么，林眉却觉得自己全都懂了，她和肃修然之间好像从一开始就存在着某种默契，不需要用多余的话语和文字去装点，就能够很轻易地了解彼此的心意。
林眉俯身过去和他额头相抵，轻声说：“我想我知道……那次看到你咳血的时候，我为什么不能动了。”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真正互通心意，她的表现也让肃修然闹了好一阵别扭，也许到目前为止，这还是他的一个心结。
肃修然隔了一阵才轻声问：“是为什么？”
林眉微微垂下了眼睫，不想让自己眼眸中的痛惜和感情倾泻得太彻底：“因为在那之前，我从来不敢想象，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了你，会变成什么样……那简直比世界末日还要可怕。”
可后来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发生意外，她都能保持冷静地处理一切，不是因为她不再害怕了，而是即使害怕，她也得一往无前。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肃修然在她心里的分量已经重到可怕，重到即使她恐惧得如同行走在满是荆棘的黑暗森林，也要努力穿越一切，抵达他的身边。
肃修然一瞬间就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他没什么力气，却仍是抬起手臂，温柔地抱住她的肩膀，轻声说：“抱歉……”
接下来的话，他没机会说出来了，因为林眉用吻堵住了他的双唇，她强横地挤进他的唇齿间，然后满满地留下了自己的味道。直到彼此的呼吸都开始急促，林眉才放开他，她的脸已经红得不成样子，肃修然的脸颊上也泛起了一层薄红。
他眼瞳中起了一层水雾，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手指摸了摸自己被吻得已经微微发肿的双唇，语带叹息地说：“你还真是……”
林眉仗着好不容易得来的地理优势俯视他：“竟然没有直接吻昏过去，我的霸道总裁之术还得加紧修炼。”
直到肃修然再次昏睡过去，林眉都没想起来提一提那个关于自己是如何被房东赶出来的故事。
之后连续两三天，肃修然每次醒过来，她不是忙着心疼他，就是被热情的于其真挤到一边，看他献宝一样拿出来自己老婆熬制的大补汤。
好在四五天之后，因为张衍带来的上次案件的后续消息，林眉总算又想起来这茬了。
张衍跟肃修然说，那五个不良少年认错态度良好，他们是未成年人，案件不会公开审理，但他们会被送进少管所接受教育。
而杨月月的父母在经过这次事件后，决定收养双亲因事故去世，跟着年迈奶奶生活的杨云韬，并且他们不准备回小镇生活了，夫妇俩想要在市区找个工作，把两个孩子也转到市区的学校就读。现在他们迫切需要租一套房子安家。
坐在床边削苹果的林眉听到这里，斜了病床上的肃修然一眼，肃修然立刻就开口说：“我有一套闲置的两居室，装修不错家电俱全，位置也很便利，如果他们愿意，可以长期租给他们……收市场价一半的租金，第一年租金全免。”
张衍摸摸下巴上的胡茬说：“我就知道该来问问有钱人，有钱人总有几套闲置房产。”
肃修然微微一笑，显得非常温文尔雅、富有爱心。
等张衍离开，肃修然才歉意地看着她：“对不起，我那时是心急了，为了制造更多的机会和你相处。”
林眉是聪明人，对聪明人来说，编造谎言试图欺瞒他们，还不如坦诚一些来得更好——只要动机不是特别险恶的，还更容易获得原谅。
林眉把细心削成小兔子形状的苹果块在他面前的盘子里摆好，然后悠闲地插起一个放入自己口中，嚼了下任由果香弥漫到自己口腔中，才满足地说：“好了，我是个宽宏大量的人，看在你刚做了慈善的份儿上，这次既往不咎。”
肃修然遗憾地看着面前那些可爱的水果：“林眉，你知道的，我现在还不能吃非流质的食物。”
林眉笑着又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块果肉，眨眨眼睛：“我知道啊，我就是削给自己吃的。”
削给自己吃，有必要特地坐在病床前削，还弄得这么可爱，又特地摆出来给不能吃的可怜病人看吗？
肃修然想了一下，抿了抿仍旧略显苍白的薄唇，决定还是不去招惹她为妙。
而林眉则乐呵呵地补了一刀，她一边愉快地吃苹果，一边笑着看他：“原来从那时候起你就喜欢我，想追我了啊，哟嗬，装得那么高冷还真看不出来。”
林眉本来以为肃修言不会再来了，有什么进展和消息只会打电话通知。毕竟他看起来也是那种满世界飞来飞去连吃个饭都要提前排行程单的大忙人。
没想到几天后肃修然还没有恢复到能下床任意走动，他就又来了，还带了许多包装精美，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补品。
和肃修然的说话方式类似，肃修言也没太多废话，坐下后就开口说：“我查了，那个被我安排照顾静悦学姐父母的下属当天已经下班，然后就接到了公司座机打来的电话。公司座机你知道的，一般只显示前台号码，不显示分机号。
“电话里是个男人的声音，说自己是我的特别助理，那天奉我的命令去探望静悦学姐的父母，然后就在那里遇到了……哥哥。”
他说“哥哥”这两个字的时候，不像以前叫“亲爱的哥哥”那样带着浓浓的讽刺意味，而是普通的语气，反倒显得有些别扭，说出来后脸上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肃修然微蹙眉看他：“你有特别助理吗？”
肃修言断然否认：“根本没有，后来我从总台查到那个时段拨出的分机，是从一个副总办公室拨出去的，可那个副总是个女人，从走廊的监控录像上看，那个时段她的办公室里根本没有人进出，只有她自己。”
肃修然勾了唇笑：“拨出电话的人只是借用了那个分机线路而已，不是多么厉害的技术。”他微顿了下，才接着说，“你安排照顾文女士父母的人，是你的助理？”
肃修言点头表示肯定：“是我的一个小助理，为人不够聪明，不过胜在心思不多，可靠。”
肃修然的刀口正在愈合，时时会发痒，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才淡淡开口说：“聪明又可靠的人也不是那么难找到。”
言下之意是肃修言用的人不够聪明，被一通莫须有的电话一吓，就闹出了这个大乌龙。
林眉看出来肃修言有意反驳，下颌都绷紧了些，也许是看到肃修然苍白的脸色，又憋了回去，沉着脸没说话。
肃修言今天是穿了正装来的，精神也好，浑身上下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不再像上次一样虽然也是衣冠整齐，但整个人都带着莫名的颓废。
但这样的肃修言坐在病床前，仍旧被穿着松松垮垮的医院病号服，头发也因为住院没有修理而显得有些长的肃修然压得抬不起头。
林眉暗想，看来如果说肃修言算是霸道总裁的话，那么肃修然当年气场全开的时候，该是霸道总裁中的霸道总裁？
见他们说完了正事，马上又恢复了两两无语的状态，林眉就清了清嗓子说：“今天天气不错，肃先生陪你哥下楼走一走吧，医生说他可以适当活动了，总躺着不是很好。”
肃修言微愣了下，似乎有些意外林眉把这个重任交给他：“我吗？”
林眉耸了耸肩：“不然呢？还有第三个肃先生？”她顿了顿，“我觉得你不会再捅他第二刀了吧？毕竟捅了一刀就被收拾得挺惨的。”
要说肃修言也挺倒霉的，他气场不弱，平日里在公司也是颐指气使的人，下属们都得看他脸色，股东和合作方更别提了，来的不管是老狐狸还是霸道总裁，他都镇得住场子，不输给任何人。
可惜自从撞到肃修然这里后，遇到的人一个个都不是凡品，刑警队的两位警官就别提了，六扇门重案组出来的必须跟别人不是一个画风。
程昱也不用说，从小就是他们家的家庭医生，他见了程昱本能地胳膊和屁股都疼，那是从小被他扎针扎出心理阴影了。
连他原本从来没放在眼里的林眉也气势汹汹的，枉他还认为看起来秀气温柔的姑娘就算不是小白兔，也是聪明点的小白兔……这几天他回忆起来直想骂自己蠢，能跟肃修然走到一起去的，就算披着张小白兔的皮，下面那也必须是头凶残的鲨鱼啊。
肃修言已经不试图反抗林眉了，干脆转头去看肃修然，神色有些复杂，目光里还有一丝说不上来的期待。
肃修然对他微微笑了笑：“也好，稍等下我换个衣服。”
肃修言当然无异议，主动到病房外去等。
林眉自然要帮肃修然换衣服。他伤在腰腹，自理并不成问题，走路也没有多大妨碍，但林眉却借着怕他没力气的名义，这几天来暗暗吃了不少豆腐。
比如现在，她一边看肃修然宽衣解带，一边还在他腰侧摸了一把：“有腹肌嗳，手感真好。”
肃修然放纵她为所欲为，唇边的笑容意味颇深，可惜林眉被色相迷了眼，没能看清。
他低头笑了笑，声音很轻，带着点感慨：“可惜是在医院，暂且记下。”
林眉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目光单纯无辜得很：“记下什么？你这么小气，也要摸回来啊？”
肃修然但笑不语，微弯的眼睛里一片水光潋滟，又把林眉看愣了。
把换好衣服的肃修然送出去，林眉还不忘给他找了个口罩，这里是医院，现在又是柳絮纷飞的季节，戴口罩很正常，不会显得突兀。
肃修言看了看那个口罩，清了清嗓子有些别扭地说：“不用这样，戴着口罩说话会不方便。”
肃修然隐姓埋名生活了八年，在人多的地方隐藏自己的面貌已经成了习惯，听到他这么说微微顿了顿才笑：“也好，今天就不用了。”
肃修言转身去开门，当先走出去，肃修然随后跟上，林眉在门口送他们，还加了句：“肃先生你哥如果走一半累了别让他勉强啊，你可以抱他回来……用公主抱哦！”
肃修言还没习惯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个性，脚下一顿差点绊倒自己，肃修然就淡定多了，回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别想太多，伤神。”
林眉抄着手笑眯眯的，那神色明显是：放心，我还能再脑补十万字。
肃修然住的病房是单独的一栋楼，类似于疗养院，病人不多，因此楼下虽有个独立的小花园，天气晴好，也没有多少人散步。
肃修然和肃修言乘电梯到了楼下，就在小花园中慢慢走着，彼此都不急着开口。
终究还是肃修言受不了这种沉默，先出了声：“我还是没有原谅你。”
肃修然微微笑了笑：“我知道。”
肃修言顿住了脚步，他们这时正走到了小花园的假山喷泉旁，细细的流水不足以让人觉得吵，却也能有效降低旁人听到他们谈话的概率。
肃修然也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他，目光淡淡的。肃修言知晓哥哥的习惯，知道他在等自己开口。
他低头酝酿了一阵子，再抬起头时，先抿了抿和肃修然很相似的薄唇，才开口说：“这些年来，我想过我为什么会这么恨你。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因为我更恨自己的出身……那是种无形的东西，因为它，我才有了这样的父亲，有了这样的哥哥，然后有了这样的人生。
“别人或许会认为我的想法太矫情，毕竟这样的权势、地位、金钱，是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达到的高度，但生而就拥有这些，却并不见得是一种幸运。”
肃修然笑了笑，并没有打断他，他又何尝不是像弟弟一样，遭逢了人生重大的变故，才会停下来去审视和怀疑这一切？
人生的头二十年里，他一直在追逐着更加强大的能力和权威，直到毫无准备地接受了生与死的洗礼，被亲人放弃，才停下来细细去想，这么多年来，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他自小喜欢侦探小说，迷恋其中缜密的逻辑，所有细节都有其原因，所有的因果都会轮转更迭。
没有多余的存在，才是最美最精巧的艺术，如同机械手表。
在无所事事的时候，他开始试着自己去写作，这是他之前二十多年从未曾想过的事情，为此他补习了许多哲学和心理学的知识，并且试着为之前错误的人生寻找答案。
这也许是创作带给他的另一个收获吧：写作者必须是上帝，也必须是故事里的每一个人，这可以让他比普通人更加有意识地，换很多种不同的角度去看待所有的人和事。
比如现在，他不意外弟弟会做出这种感慨，每个人都不是无缘无故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弟弟会觉得生在肃家是不幸，是因为他的痛苦多来自于父兄和家庭，会这样想也情有可原。
肃修言继续说着：“这些年来，我变得越来越像你，越来越理解你当年的做法。当我想到如果把现在的我，放在当年你的位置上，我可能会和你做出同样的选择时，我就更加恨你……因为我更恨的还是我自己。”
他和肃修然一样，并不是那种喜怒形于色的人，即使在说着剖白的话语，神色还是冷淡的，只是那双深黑的眼睛里藏着太多痛苦，如同灼热的岩浆，仿佛下一刻就能喷薄而出，不但吞噬他人，也会吞噬自己。
肃修然看到他这样的目光，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轻握住了他的手臂说：“修言，你无须这样自责，当年的事，最大的责任还是在我……”
肃修言微侧头冷冷地看着他：“当然在你，所以你可以收起这副伪善的嘴脸，受害者的形象不适合你。”
他倒还是这种理直气壮的样子，肃修然想起小时候他们俩如果一起犯了什么错，父亲总会先责骂年长的他，怪他没有带好弟弟，而那时旁听的肃修言就会露出一副“都怪他”的理所应当的表情，再被怒火中烧的父亲发现拎出来额外骂几句。
肃修然一面回忆着幼时的趣事，唇边就不由自主带上了点淡淡的笑意，他想要再开口说些什么，身体的深处却突如其来地涌上一股疲倦。
其实刚才在楼上，他就觉得今天比较疲累，只是他这几天恢复得一直不错，便没太在意，认为只是心理作用。
肃修言难得过来，下次有机会和他谈心不知道要到几年后，再加上林眉又特地给他们创造了机会，他不忍拒绝她的好意，也就没有拒绝这个安排。
随着眩晕感和无力感的加剧，他握着肃修言手臂的手不由自主用上了力气。他心里有些自嘲地想，自己还是太勉强了啊，也许林眉说的什么公主抱，要一语成谶了。
肃修言终于发现了他的异常，有些紧张地盯着他：“你没事吧，才下来几分钟就累了？”
肃修然勉强抬起手轻挥了挥，示意自己没什么事，却在下一刻就忍不住轻咳了一声，他忙抿紧双唇，还是没能阻止一丝溢出的鲜血滑出唇角。
肃修言反应极快，立刻抬手撑住了肃修然的身体，毫不迟疑地俯身将他一把抱起来，冲向病房大楼。
肃修然比他还要高四五厘米，即使身形消瘦，重量也并不轻，肃修言抱得当然丝毫不轻松，但他却突然迸发出了超乎一般的力气，脚下健步如飞，嘴里不受控制地喊叫着：“哥哥！哥哥！”
抱着肃修然冲进病房大楼后，好在肃修言还没有失去理智，先是去了护士站喊值班医生和护士。
医生很快上前查看，吩咐：“极有可能是伤口反复出血，先送回病房静卧。”
医生回头让人准备担架手推床，结果肃修言嫌他们麻烦，转身抱着肃修然大步走去电梯了。他已经冷静了下来，一边走一边还尽量保持着身体平衡。
旁边有护士给他们按电梯开道，在电梯里，一直闭着眼睛靠在他肩上的肃修然开口说：“修言，我只感觉到眩晕和无力，应该没什么事。”
他看起来的确还好，虽然脸色苍白了一些，但意识并没有模糊，也没有继续吐血，内出血的症状应该并不严重。
肃修言却看也不看他，冷冷来了句：“闭嘴。”
到了病房外，林眉看到肃修言真的把肃修然抱回来了，有些讶异地迎上来：“让你公主抱你还真抱了啊……”话没说完，她就发现肃修然脸色苍白得不正常，当即不再说话，忙拉着房门，让肃修言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进去，将肃修然放在病床上。
医生很快就过来了，带着急救的药品和设备，确定肃修然是反复的内出血后，立刻打了止血的针剂，又做了相应的处理。
肃修然这几天恢复得一直不错，他虽然胃不好，但送来手术时并没有胃溃疡的症状，会出现反复出血确实有点出乎预料。
因为他复发得突然，医生又安排了一些检查，待会儿让护士带他过去。
林眉在确认肃修然并无大碍后，转头盯着肃修言阴森森地来了一句：“你刚带出去没几分钟就抱着回来了，你是气着他了还是打了他？”
肃修言正在旁边紧盯着肃修然一言不发，听到这句后转头看着她，顿了顿才沉声说：“我去外面等一下。”说完就转身走了出去，连个背影都不给林眉留下。
林眉顿时有些气结，平躺在床上的肃修然对她笑了笑，轻声说：“林眉，不关修言的事，他没对我动手。”
旁边那个一直从下面跟上来的小护士也跟着帮腔：“是啊，那位先生抱着他哥哥冲进来的时候，比谁都着急，兄弟俩感情真好，不像是吵架了。”
林眉心想那是你不知道躺着的这位胃上那一刀是谁捅的，但她也相信了不是肃修言做的手脚，看他刚才脸黑得跟锅底一样，就知道他是在发狠生别人的气。
林眉心疼肃修然，坐下来握着他的手，用棉签给他擦掉唇边干掉的那点血迹，问他：“要不要漱口？”
肃修然抿着唇点头。林眉取了温水过来，让他漱掉嘴里残余的血腥气。
他的状况没多久就好转了不少，后来又被推出去做了些检查，送回来后医院调整了一下给他的用药，没再多说什么。
肃修言出去了好一阵才回来，身边跟着程昱，出乎林眉的预料，程昱没有上来就批评肃修然乱跑，而是非常平心静气地说：“我给你办了转院手续，等情况好一些，晚上之前把你转到我朋友的私人医院，那里的环境比这里清净一些。”
肃修然如今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对这种安排也没有异议，笑笑说：“好。”
平白无故转什么院？林眉再迟钝，也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借着送程昱的机会，在病房外低声问：“修然出血不是偶然？跟医院有关系？”
程昱扶扶鼻梁上的眼镜，点头：“他的血液检查结果出来了，发现有静脉注射血液抗凝剂的痕迹，现在药房和护士站都查不到问题。”他微顿了顿，“不管是药房还是操作的护士都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我觉得很可能是有人蓄意将抗凝剂加了进去。”
林眉想了下：“那需要通知张衍和小于吗？”
“好。”程昱点头，“问问他们能不能调出监控录像来看一下。”
肃修言在他们身旁一直没说话，这时突然开口说：“程大夫，你朋友的医院可靠吗？”
程昱看了看他，估计是鉴于他这次表现不错，就回答了他的问题：“这里是综合性的大医院，难免人多手杂。我朋友的医院是私人性质的，管理很严格，比这里好。”
林眉抬起头看看从刚才起就沉着脸的肃修言，再看看眉头微蹙的程昱，也感觉到了棘手。她之前还从没想过，如果有人针对肃修然进行犯罪活动该怎么办。
关键是对方的来历，究竟是肃家的仇敌，还是他这些年来协助警方办案惹下的麻烦？
程昱出面后，两边的医院效率很高，肃修然情况稳定一些后，就转了院。
新医院离他们家更近，环境一如程昱所说，是个绿化很好、环境清幽的地方。
由于没有承担市民的基础医疗服务，这家医院的患者不多，肃修然的病房被安排在一栋二层的小楼里。
不用说这里的医疗费用也肯定比公立医院更高，但有肃修言跟在旁边付账签单，林眉一点都没操心。
只是他们才刚安顿好，林眉就接到一个电话，里面是杜宇文有点着急和气急败坏的声音：“小林，你手边有电脑没有？快去搜索‘肃修然’三个字。”
林眉吓了一跳，肃修然受伤后她就跟编辑部请了假，杜宇文还亲自跑来看望了肃修然，带了果篮和鲜花。之后他就没再和林眉联系了，只说好好照顾陪护大神，工资奖金全都有。
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看出了林眉和肃修然之间的关系，毕竟在医院里林眉那心疼的目光是忍不住的，肃修然对林眉的笑容也太过温和了些。不过这个聪明的总编没有说什么，还是按照平时的态度去对待他们两个。
现在他突然打电话过来，不待林眉回答，又补充说：“不对，别搜网页，先去微博看，消息是从那里炸出来的。”
这个年代很多爆炸性的消息，第一手发布平台就是受众多并且容易引起连锁反应的微博，他提到微博，林眉一愣，连电话都来不及挂，就忙用手机打开微博，搜索“肃修然”三个字。
涉及这三个字的微博只有一条，在林眉打开看的时候，转发量却已经堪堪过万。
发布人是个认证了真实信息的娱乐记者，配发的是几张照片，介绍也很简短：蹲点医院，没想到有意外收获，大家来认一认，这是不是神越集团那个著名的高帅富肃修言，旁边那个看起来跟他长得挺像。
因为是在光线充足的白天，距离可能也够近，那几张用专业相机抓拍的配图清晰度很高，那个记者显然也调整了角度，不但拍到了肃修言的正脸，还拍了肃修然的正脸，以及他抬手抓住肃修言胳膊，和后来肃修言扶住他身体的动作。
对于公众关注度比较高的肃修言，在医院里被偷拍不是很意外，他的街拍照被爆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所以这次大家更多地将目光转移到了他身边的肃修然身上。
林眉绝望地看到，在点赞最多的那些留言里，赫然就有：这个帅哥有点眼熟啊，等等他难道不是肃大美人的哥哥？我记得是已故了啊，这是诈尸的节奏？吓死爹了，不是坑爹么？
还有：这就是肃大美人的哥哥吧，我去怎么觉得哥哥还要美一些，这一家子简直逆天，以及楼上，哥哥确实已故了，我搜到了当年新闻的链接：网页链接。
看到这里林眉心乱如麻地想：“肃大美人”是指肃修言吧，想不到他还有这种外号，还有看来肃修然这么多年来坚持戴墨镜口罩是有原因的，他的脸果然很容易被认出来。
接着林眉就从排名前几条的转发里，看到了杜宇文注意到这条微博的原因，那是有个人＠了星文图书的官博和杜宇文本人的微博，内容是：再上一条爆炸性消息，大家知道“苏修”吗？就是写《配得上我的女人》的那个巨神秘连领奖都不露脸的大神作家，我有来源可靠的内部爆料，这位“已故”的哥哥就是“苏修”哦，亲们都膜拜吧。
林眉看完这些的感想是：她这是在做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