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为那日在望水楼和李进财、阎少先在饭桌前过了一次手后,县政府的院子里有多天没见李进财和阎少先的人影。这天秦无为进了办公室,米科长跟着进来,照例为县长沏好了茶,放在办公桌上,就要退出。秦无为这阵儿手头无要紧的事,就让米科长坐在茶几旁边的椅子上,随手端过茶杯放到茶几上,自己也坐在另一张椅上,问起了米科长说:“米科长,这几日好清静啊。你倒说说,却是为何啊?是你挡了他们的大驾,还是他们真以为秦某人离开了富川县呢?”
米科长已习惯于听人吆喝,并不需要动这些脑子。秦无为这么一问,他却一时回答不上来。犹豫了一阵,他才试探着说道:“属下无心,不敢妄猜。不过依属下的想法,那两个人是不是有抽薪拨烛的想法,去搬动上峰,讨得一些主意,也未可知呀。”
秦无为不由笑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笑着问道:“依你之说,莫是尔等去了驼城?”
米科长见秦无为面带微笑,问得漫不经心,心想着,难得看见县长面容如此舒展,不晓得今日为何心境这么好,是不是对应付眼前的局面有了稳妥的主意?反正改朝换代也好,临阵换将也罢,书秘科的差事就是个跑腿传话的。上司的心境好了,就跟着乐一乐;上司的脸色难看了,小心为之就是了。他的神情放松了许多,笑着说:“凭属下多年对他二人品性的揣摩,属下以为,他俩日前受了如此惊扰和羞辱,必不会善罢。这么多天,他们未见县长有大动作,以至‘暴民未得惩处,良善难获抚慰’。那天见着县长,本来以为县长将要重蹈前任之辙,兴冲冲是去兴师问罪的。没成想杯茶之间,县长却让他二人挑起了开仓放赈的重担。明明是不情愿,又推不得。偷鸡未成,如何甘休输米?”
秦无为见他说出了如此一番理论,心里忽然间对他有了新的看法。他没等米科长将话说完,接过话来说道:“哦,既不能善罢,又难得甘休,唯能走的路只有一条了。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处之?”
秦无为回忆起前些天那一场饭桌前的交锋,米科长中间插了一席话,说得恰到好处,帮着压住了他们的气势。他以为这两个人该认输就范了,没想到米科长却说出了不同的想法。秦无为此时心里有一种空虚之感袭来。听着米科长的那几句议论,倒把面前的这个人当做了能猜透对方心底深处搏动的郑先生,不由说出了常人难听到的问策之语。米科长也没料到县长会问他如何处之,一时未得虑及,不敢贸然答话。想了一会儿,他才说道:“属下无定见。只当前情势,箭在弦上,收放只在一念间。”
秦无为听米科长话语不多,却话里有话。他突然觉得这富川小山城,虽弹丸之地,没于荒袤之间,却有些山水灵气,不乏藏龙卧虎之辈。眼前这位他多日来不以为然的书秘科长,也能说出一套玩转时局的骇话来,让他不得不生了一些敬意。他的脸上恢复了常态,对米科长说:“嗯,你去吧。遣人寻义赈会的人来,说说放赈的事。”
五四米科长应了一声,出了秦无为的办公室。秦无为眼睛望着他退出的身影,心里默默地玩味着米科长那一句“箭在弦上,收放只在一念间”的话。他又想起了那日去万佛崖老和尚的那一段谶语。这种东西谁知晓是真是假,或许只是某种人的心愿吧。想过一阵后,他不由得把这谶语与郑子民的话联系起来。郑子民说的话,秦无为听得清楚。令富家大户开仓放赈,有望稳住局势;迫李、阎两家就范,可借势夺刀。欲张先弛,他已弛了这许久,兴许是到了该张的时候了。想到此,不由对郑子民又增了几分敬畏,对他的离开又有些惋惜。
秦无为一个人在办公室悠闲地品了一会儿茶。米科长出去正交待秦无为交办的事,闻树人带着张庆生来要找县长说事。米科长让他俩坐了,又去敲开秦无为办公室的门。
秦无为听说闻局长和张校长要找他说事,知道是为了学校日常经费的事。他说了声“请吧”,从茶几边的椅子上站起来,坐到办公桌后边的太师椅上。
一会儿闻树人和张庆生由米科长引着进了秦无为的办公室。秦无为站了起来,走到办公桌前迎他俩坐下,又返身坐到了他的位子上。米科长给他二人上了茶,又给秦无为的茶杯添了水,放到他的面前,就要退出去。秦无为示意他一旁坐下:“闻局长和张校长二位有公干,你且坐了。”
闻树人坐了后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我和张校长此来拜见县长,只一事。就是两个学校的经费已有八九个月未发,俩学校已无力支撑,数十员工困苦不堪。恳请县长饬厘税局尽快拨付经费,以免学校关门,员工饿斃之事发生。”
秦无为听了闻树人的话,大惑不解:“闻局长,真是这等严重?前些日郑先生来言说过此事,秦某已督促李局长尽快拨放,不得拖欠太多,以免出事。李局长说,钱款是有拖欠,各个部门大抵差不多,两三月不等。这么说他是在欺哄秦某,督促过后这些天竟又无动于衷?”说过后他站了起来,对米科长吩咐道:“你去将近半年间,厘税局拨发各部门钱款表报调来,看个究竟。”米科长答应了一声,站起来出了门。
闻树人望着米科长出门后又说:“此事我和郑先生已找过厘税局多次,都未得肯定答复,如今实属不得已,才又冒昧惊县长的大驾。”
其实,秦无为心里再清楚不过,闻局长和郑校长为学校经费的事,已寻他不只一次。只是闻局长嘴上不说,是给他留面子。他从闻树人的话里已多少听出他们对这件事久无着落,流露出对他的不满和无奈。他返回去坐在原位,对闻树人说道:“闻局长所言学校如此不堪,秦某失察。真如局长所言,定当从速办理。”他俩说话的中间,米科长已取来厘税局逐月表报。秦无为拿过看了一阵,又把表报交闻局长看了一遍。
闻树人看过后把表报交给了米科长,没有说话。他想听县长如何说话。秦无为不动神色地说:“从这几张表报表面看来,各个部门好像都有拖欠,闻局长可了解些内中缘由。”
闻树人没料到秦无为会这样问话,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甚药。他想了想,不管怎样,今天的话要敞开说在当面,不能再和他打哑谜了。他望了望三个人,对秦无为说:“秦县长也许不知,这几张表报表面文章做得不差,那上面的数字也没甚可挑剔的。只是县长可知,这其一,县各部门单位是按月支薪,学校员工是寒暑两假不支薪,去年下半年欠薪六个月就变成了五个月。五个月中又把教育局从捐助办学款中借支两月的薪费做了说明。这样一来,半年欠薪就变成了表上的三个月。即使是同样欠薪三个月,学校的多数员工那点薪俸,上顿难接下顿,少有积蓄,与县里其他人等不可同日而语。这其二,年时春后,全县灾象开始显现,县各部门都把各项差支和采买支费凭虚填报,领回后并没如实支付。或少支多报,或赊买未付,腾出一些款项,以备后用。学校采买项下只笔墨纸而已,历年来以为定数。既不能虚报支数,又没哪个店商愿长期赊欠。故秋冬之后,学校早已困苦不堪,而别的部门照例该支薪饷不误。依实而论,真正久欠薪支恐唯学校一方。其他部门多数都并不欠薪,或只少许拖欠。”
秦无为听此一言,吸了一口凉气。他经营了多年的生意,自认为钱款账务上的事欺瞒他不过。那一次与李进财初交手,就给了他一点颜色,自认为十分得意。他从近年来各部门支出项下似乎看出这些部门杂项支出浩繁,多有不当,却未看出内中隐藏着如此多的名堂。内中还有多少深藏未露的东西,他已不敢轻下结论。他的自信被闻树人的这几句话彻底击碎了。他此时未顾及张庆生和米科长也在场,对闻树人说道:“哦呀,我说闻局长啊,你和郑先生误秦某呀。是我秦某履任之初,曾就教你等二位,为何县各部门历年各项支岀浩繁,郑先生及你却并未明言。以至此时才有如此议论,却该如何处置啊。”
闻树人见他如此说,心里倒觉得眼前的这位全县境的当家人,心底倒不见得甚坏,只是他空有鲁子敬的心肠,却少了些周公瑾的谋断。他说道:“秦县长如此说,让我和郑校长无地自容。秦县长那日问及此事时,就一年支取用向而言,尚未明朗,我等两个局外人何敢轻下断言。即使今日当面理论,他缩了杂项支出,发了薪俸,也是为县长你稳住了一方,县长自然不能怨他。再说我和郑先生无论何时提起此事,要和他们争个高下,都只能是自讨无趣。即就方才的话,自思说得太过直白,难免众人侧目。只是依我等管见,再不说明真相,这几十人讨薪无望,无论生出何等变故,我和张庆生,一个局长,一个校长,将无法交代。”
此时秦无为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已一扫而光,只得换了一种口气,脸上略带些笑意说道:“自张庆生接了校长,已有些时日,秦某还未得有闲去学校以示支持。学校员工生计当是秦某应关怀的大事,秦某失于勤问,以至如此,还请二位多向教师们解说。米科长你和闻局长他们去寻李局长,将此事妥为办理。”
闻树人和张庆生此时再无更多的话可说,称谢寒暄后告辞出来。米科长出来见义赈会的人已候多时,引他们去见秦无为后,才和闻局长二人去了厘税局。
秦无为送走了闻树人和张庆生后,坐在办公桌后边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觉得他自到任来和县里各个部门老老少少管事的要员和办事的无名之辈打了半年多的交道,从来没有像刚才那样让他觉得窘迫无措。他忽然间对将要和李阎二人真正摊一次牌心中无数。他思虑再三,不晓得此时该和谁认真探讨一番,以便出手制胜。
义赈会的会长柴孝仁已有六十开外,两年前还是县议会的议长。撤了县议会后,议长摇身一变,任了义赈会的职。按其资历,他比秦无为在富川县说话更有分量。今日秦无为派人约他来见,本不乐意,以为秦无为没有亲自来请,已是小看了他。谁知又在门外晾了半个时辰,心里又窝了一肚子火。米科长引他和另一位随同办事的推开秦无为办公室的门,秦无为早已走到门边,招呼他落座。他视若无人,径自坐下,铁青着一张脸,没说一句话。米科长知趣,沏好茶推到他的面前,也没有说话,更没有向秦无为告退,悄悄然出了门。
秦无为早已看出柴孝仁脸上的愠色,站在办公室中间,并未即刻坐回到他那张办公桌后边的椅子上,忙拱手说道:“哎呀呀,柴会长,秦某让人去贵处欲找个人来,了解一下眼下各方的承捐数,没承想你老人家亲自过来了。方才又让人缠定讨要拖欠薪资,一时难得脱身。下边的人也没见识,竟未通报,让你老久候,实属不该。你老大量,恕秦某欠思不恭。”
柴孝仁见秦无为如此说过,再无气恼的道理,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对秦无为说:“嗨,秦县长乃一县当家之人,何有不忙之理。县长既欲知我县赈灾准备情况,柴某人敢不亲自报告。方才心里正思,本县虽非富庶之地,却有为数不菲的富裕人家。怎到了该施良善的时候,竟都做了缩头的东西。正在思虑不得其解,心里有些不快,县长却不要介意,以免柴某人不安。”
两个人话到冰解,秦无为再没多客套,把那一张椅子拉岀来,坐到办公桌前,把话转入正题:“秦某亦是虑及眼下灾情甚重,正思为柴老赈灾做些张目呐喊的事。秦某久未造访,原以为本县赈灾有众多义商富户仗义解囊,当不会为难你老。殊不知你老遭了冷遇,秦某的心里不安啊。”
柴孝仁一句话将他的不快掩饰了过去,秦无为话语间又流露出居高临下的气势。双方都能听得出对方的话外之音。柴孝仁不再和他虚与周旋,叫随行人拿出几张写满了商号和富户名号的纸,交给秦无为。
秦无为看过那一纸清单。众多商号名下,有的写了钱数,有的还空着。那些富户名号下有的写了粮数,有的还未写。秦无为猜度,这空着和未写的,怕是不愿拔一毛的了。再看那些数字,却也没看到让秦无为兴奋的数目。他把那一张纸放到办公桌上,心里想,怪道这老东西今日那么大的火气,也许他不是仅仅冲着我来的。原来县城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多数也不买他的账。我秦某人不信,他们拿了这么一丁点儿东西,就能交了账。可再一想,要让这些大富户多出些血,还真得费些周折。究竟如何动作,秦无为心中无底,只得说:“这些认捐数是太少,杯水而已。依柴老之见,当如何是好?”
柴孝仁又笑了笑说:“柴某人老朽无用,有职无冕,怕难得料理妥善,空负了富川一方父老的托付啊。”
秦无为见这老儿又卖关子,心中不由冒火。他静了静神,说道:“秦某也无良策,只此杯水,权当一桶使了。时间紧迫,放赈和设粥已在眉睫,不若大张旗鼓开城布示,言明善捐之数,确定放赈和设粥时日,以缓日下饥民困苦,安定民心。”
柴孝仁已听出秦无为的不快和话外之音。他是土生土长的富川人,已经历过不知有多少次大大小小的灾荒,亲眼见过灾民如蝗的景象。一旦他们临近饿斃的边沿,将不惜任何代价,不惧刀山火海,举起刀枪棍棒,拼死一争,要把天下搅得天翻地覆。富川县的富人们经历了多少次的变乱,才悟出了一个道理:与其在变乱中遭受不测,还不若在他们临近饿斃之时舍一把米,让他们活了性命,日后更多地劳作,才是明智之举。此时若按秦无为之言办了,无疑是将县里众多富户推向为富不仁、见死不救、惜财害命的难堪境地,激起不测和变故就是自然的事了。柴孝仁想到此,只得换了口气对秦无为说:“如此办来,柴某以为似有不妥。不若你我一官一民,一老一壮,同去劝说几家大户,也好起个示范。”
秦无为笑了笑说:“柴老既没甚面子,秦某哪敢逞那威风啊。你没听那响当当的县城头等富户,说是我秦某人挂官了,他捐个十石二十石没话说。你老若见着他们,就说我秦某人挂官前想看着他们如何直面你老心中所虑。真有人再冲动起来,当不是前些天那些人的样子,莫怪秦某没多少人去维持局面。要紧的是尽早筑好高墙,藏埋好宝物,以免祸殃。”
柴孝仁情知再说无益,起身说道:“县长既不愿屈驾,柴某再试试看。柴某想来,你等局中之人,应都不愿见玉石相倾,泱泱百姓更不该遭池魚之殃。这就告辞。”
秦无为也站起来,拱了拱手说:“你老好走。不过善捐的红榜和放赈的告示拜托你老还是尽早张出为好,滞则生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