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人大半儿都参与进了哄抬粮价之事,过来议事也是碍着钦差的名头不得以而为之,听她直接就问了出来,有好些心虚的面上都是一滞。
姜佑不急不忙地转向当地豪绅:“既然你们不说,那本官就来问问,我还没到扬州,就听说有人蓄意哄抬粮价,以求牟取暴利,这才导致民不聊生,可有此事?”
底下人刚要说话,海西就站出一步,抢先开了口,他正色肃容道:“张监军慎言,我们扬州的商贾素来循规蹈矩,遵纪守法,焉能干出这等祸害百姓之事?”
姜佑淡淡瞥了他一眼:“海知府这话有些护短了,若不是扬州粮价远高于周遭府县,本官也不会特地从金陵赶来调查此事了。流民无可生计,总归是父母官的失职。”
海西面色一沉,却不说话,一个眼风打了过去,旁边立刻有位穿着酱红长衣的豪绅站出来叫起了撞天屈:“监军有所不知,我们虽然有心帮助那些灾民,但自打雪灾之后,周边田庄产粮极少,物稀而价贵,本钱高高地摆在那里,刨除运输和请人的费用,我们做买卖的本就不赚什么钱,总不能再亏本卖出去吧?粮价高低与否,实在不是我们能定的啊。”
这话虽有些重利,但商人本就是为了谋利才经商,倒也不算过了,海西见姜佑梅花反驳,面上微显了得意之色,捋须对着那豪绅斥了声:“不懂规矩的东西,还不退下。”他说完又微微笑道:“张监军出身钟鸣鼎食之家,不知道这些民间琐事也是理所应当的吗哈哈哈。”
这话看起来是帮她解围,其实就是在讥笑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姜佑侧眼不慌不忙地瞧着他:“论对民间的了解,我自然不如各位,但也知道前些日子朝中运来的大批存粮,扬州府中应该不缺存粮,粮价怎么还会如此之高?”
海西本以为一个少年人,随意挤兑几句便能让他退缩,没想到他这般难缠。他不由得坐直了身子,辩解道:“雪灾刚发生时,扬州城里涌来了大波避难的流民,朝廷派发的粮食都分给这些人,这才导致府库空虚,本官也无奈得很啊。”其实那批粮也被他联络商贾,转手卖了出去。
姜佑漫不经心地道:“所以府库存粮都不翼而飞了?”她看了眼欲反驳的海西“这事儿暂且不论,朝廷近来又派了一批粮食,本官将会亲自监管派发。”她说完一顿,瞧着那些豪绅面上都带了惊色,这才不慌不忙地开口:“想必这回扬州粮食之难应当能得解了。”
朝中派粮还有好一段时间才能过来,而且就算过来了也未必能管多久,如今当务之急还是先把粮价压下来。
海西面色紧了紧,忙牵了牵嘴角,勉强露出笑容来:“监军在金陵公务繁忙,哪敢劳动监军监管派发,还是交由本官来吧。”他说完又神色一肃,加重了语气道:“说到底本官才是扬州的父母官,怎能让监军越权监管呢?”
朝廷的粮食若是运来,有了这不要钱的粮食,谁还会去买那些豪绅手里的高价粮?若是搁在手里积压久了,只怕就要发霉变质,到时候他们就算不赔个倾家荡产,也要伤筋动骨一番。
姜佑浅浅啜了口茶:“知府这是在责怪本官僭越了?”她看海西慌忙低头,毫不掩饰眼底的漠然:“本官受命于皇上,安顿流民,当然要把事情做完,万一朝廷派来的粮食再被海知府派发没了,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海西听她这话,就差没指着鼻子骂自己贪赃枉法,气得‘腾’的站了起来,怒声道:“你……!”
姜佑压根不理他,转头对着那边的一众豪绅道:“我也不瞒诸位,朝廷的粮食只怕还有一段时间才能运过来,这粮食的进价几何你们心里都清楚,若是趁着还未曾运来的时间降下粮价,到时候你们的屯粮只怕烂在手里也卖不出去!”
底下的扬州豪绅心里都是一凉,他们担心的就是这个。海西面色一变,他转头对着姜佑冷笑道:“监军这般作为,是在威胁在座的士绅贱卖粮食不成?”他转过头定定地瞧着那些人:“本官是扬州的父母官,断不会允许此事发生的。”要是粮食低价卖出,他这边就什么都捞不着了。
他这话隐露威胁,本来已经盘算降价的豪绅又难免犹豫起来。姜佑并不接他的话,而是给坐在豪绅中的重岚打了个眼风过去。
重岚立刻会意,起身扬声笑道:“监军既然如此说了,我等也不好不遵从,左右如今周遭城镇粮价稳定,降价卖出仍能赚上些子。”她说着神色一正:“我今日代表重氏商行答应张监军,将以低价卖出粮食,用以救济灾民。”
重岚行商,声誉极好,而且皇商重家在商场上也赫赫有名,她一开口,有几人对视一眼,也站起身响应:“我等愿意遵从监军安排!”
她话刚一说完,就见海西猛地扭过头,双眼恨怒地盯着她看,他当初为了纳她,特意散出风声去,想先败坏了她的名声,如今扬州谁不知道重岚将要给她为妾,她今日这般帮着姜佑,不是明摆着打他的脸?
他勃然大怒,又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儿把她怎么样,只能压低了声,一字一顿地威胁:“你在扬州还有大半个家当,可要想清楚了慎言啊!”
重岚嫣红的嘴唇弯出恰好的弧度,正正地瞧着他,颇有些气概:“多谢海知府关心,草民自然是想清楚了才做的决定。”
海西狠厉地看了她一眼,高声道:“粮价事关民生,岂能说高就高说低就低?监军莫要好心办了坏事!”
姜佑冷哼一声,还是没忍住叱骂道:“扬州的流民病的病死的死,海知府还有脸跟我谈民生?真是不知羞耻二字怎么写!”她对着底下人沉声道:“往日的事儿我不想追究,只要你们保证了朝廷运粮这段时候的粮食供应,你们原来干了什么我都既往不咎。”
她说到这里,看着面色各异的众人,下意识地模仿着薛元往日的架势,负手看着底下,一派胸有成竹的神态,淡然道:“若是你们不愿意也无妨,本官会从金陵镇江暂且调来粮草。”她缓慢地拖长了腔,声音清越,偏偏字字都像是敲在人的心头“只不过前些日子的哄抬粮价之事,咱们就得好好地清算了。”
底下一时鸦雀无声,静默了半晌,坐在原处的豪绅们缓缓起身,异口同声,躬身应和道:“我等愿意遵从监军的安排。”
海西像是被踩住尾巴一样,高声对着姜佑道:“本官要向上弹劾你逼迫士绅贱卖粮食,你一再胁迫众人,到底意欲为何!”
姜佑撇了撇嘴,弹劾就弹劾呗,反正那折子最后也要到她这个皇上手里。事已经办成,她也懒得多看海西一眼,一扬手道:“诸位一心向着朝廷,本官很是欣慰,筹备粮食还需要时间,都散了各自去准备吧。”
她说完率先往回走,对着海西连敷衍都欠奉,重岚跟在她身后,路过海西身旁的时候被一把拉住,他死死咬着牙根,压低了声儿道:“你这贱婢,为何和他合起伙来算计我!莫非是瞧上了这个年轻的不成?!”
重岚呵呵两声:“大人自重,您也不想在背上贪赃之名后,再背个调戏民女的名声吧。”她一边说一边抽回了手,对着他嬉笑着作揖:“张监军年轻俊美,自然没人不爱。”说完便振袖扬长而去了。
她对‘张东岚’倒还真没什么心思,两人地位相差太远,她又不想给人做妾,这番话不过是为了激怒海西。今日她和姜佑来的目地一是为了压低粮价,二就是为了激怒海西,逼她露出马脚。
海西此人颇有些病态,他虽不把府里女子当人看,但却不允许别人染指分毫,听完重岚的话,气得双目赤红,在原地喘个不住。旁边的管事慌忙过来搀他,小心探问道:“大人,您……怎么了?”
海西一把把他搡开,气得指尖颤抖,眼底满是暴戾:“去,去想法子把重岚给我抓到府上,本官要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驿馆里头,薛元坐在花草繁盛的院子里头,就着日头垂眸看着手里的闲书,旁边成北怕他晒着,撑着伞站在一边挡着日头,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这时候驿馆正门一开,燕南迈着大步走了进来,在他面前单膝跪下:“督主。”
薛元合上书问道:“皇上那边怎么样了?”
燕南向来紧绷的面皮露出些笑来:“皇上事情办得利索,那起子奸商已经答应把粮价降下来了。”方才有东厂的探子混在那园子里头,因此他复述起当时的场景来十分生动。
薛元原本神色平平,听完了嘴角却噙了笑,成北欲言又止,半晌还是没忍住插了句嘴,笑着道:“皇上处事儿越发利落了,奴才瞧着倒是跟督主行事倒有些相似,都一样雷厉风行,直取要害。”
薛元不知想到什么似的,垂下长睫,声音淡淡的:“她素来是极聪明的,一点就透,更何况在我身边耳濡目染了两个年头。”他侧眼看着院子里开的盛极的芍药:“一眨眼就这么大了。”
成北见他心绪不高,讪讪地住了嘴,薛元似乎有些出神,他把书放在一旁,两手交叠搭在膝头:“你以为她今日只为着把粮价降低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真正想要的在后头,不惩治了这起子奸人,这事儿她不会罢休的。”
成北正想着怎么接话,却见他微闭了眼,自语一般地道:“我跟她相处的日子不算是最长的,但细论下来,我有意无意教她的东西比先皇教她的还多……”
他性子毒辣多疑,玩弄权术的事儿做了无数,也从没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好,但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姜佑变成跟自己一样的人。
他想着想着,莫名地焦躁起来,一辈子平安喜乐有他护着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得跟人钩心斗角的?成北见他忽然就皱了眉,也讷讷不敢多言,正沉默间,忽然外院来报:“张监军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