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因为又有御令卫遇袭的事正在紫宸殿中见卫忱的皇帝听了福贵的几句耳语,扔下卫忱就走了。
卫忱知道福贵是雪梨身边的人,只道是雪梨出了事,赶紧拉住打听。再一听是阿杳的事,同样着急,紧跟着皇帝就朝六格院去了。
原有些混乱的六格院因为二人的突然到来蓦地陷入安静,宫人们忙行大礼,雪梨一脸慌张:“陛下……”
“怎么回事?”皇帝站在门前,稍缓口气,冷静了些。
“我不知道……”雪梨摇头,“阿杳一直很乖的。刚才午睡时和阿沅弄得不太高兴,本也没什么大事,我哄了几句她反倒……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出了我那屋就把自己关到这里了!这屋平常又没人……”
酸梅乌梅刚才都在阿杳房里,清夕听菡在院子里,谁也没想到她会往这屋去。
皇帝沉息,蹙蹙眉头,抬手叩门:“阿杳,把门打开,有事跟父皇说。”
里面的抽噎声忽地听起来明晰了些。但是,没有人开门。
“陛下,踹门吧。”卫忱说着退开两步,想等皇帝离开门边就一脚踹过去。
雪梨赶忙道:“不行……阿杳离门不远,门会伤到她。”
皇帝闻言顺着门缝看了看。离门不足一丈的地方放着个矮柜,阿杳就坐在矮柜前的地上,怀里搂着鱼香,抱着膝盖哭。
“阿杳。”皇帝又叫她一声,四下一顾,伸手向卫忱,“刀。”
卫忱立即拔了绣春刀出来给他,皇帝又朝里看了看,先行温声解释了一句:“阿杳别怕,父皇不会伤你。”
语罢,他便将刀从门缝处顺了进去,雪梨仍是听到阿杳在里面一声轻叫,也忙出言哄她:“乖啊阿杳……让父皇开门。”
她话音初落,谢昭手里的刀往上一挑。一声木闩落地的声音传来,他信手推门而入。
阿杳还蜷着身子坐在那里,见有人进来也不说话。鱼香被她搂得不太舒服,看到谢昭便发出重重一声“呼哧”。
雪梨也走进去,她蹲下身,刚唤了声“阿杳”,便见阿杳的反应十分矛盾——她一边往后缩,一边又伸出双手要她抱的样子,看起来又想凑近又想躲。
“来,娘抱你回屋睡觉。”雪梨微笑着把她抱起来,阿杳伏在她肩头还在抽噎个不停。
她抚着阿杳的后背给她顺气,好一会儿,听得阿杳声音低低地问她:“弟弟呢……”
“弟弟已经睡啦,没事。”她笑笑,看向皇帝的目光里却一点笑意也蕴不出来,无声地指指阿杳的后背,满心都在不解这孩子到底怎么了。
皇帝眸色阴沉,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带阿杳进屋,而后他也跟了进去。雪梨将阿杳放在榻上,他便蹲身问她:“阿杳,告诉父皇,刚才为什么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哭什么?”
阿杳摇摇头:“没事……”
二人相视一望,谢昭又努力道:“谁让你不高兴了?你告诉父皇,父皇护着你。”
阿杳还是摇头说“没事”,雪梨搂一搂她,说:“来跟娘说。是因为刚才弟弟不让你睡觉不高兴了,还是有别的事?你说出来,娘好帮你呀。”
阿杳仍旧是那个反应,抹了把眼泪,抬头望一望她:“娘别说弟弟……”
这里面显然有事,但不管二人怎么问,阿杳就是一个字都不说。如果她是个大孩子,他们还可以用点“威逼”的法子,可她这么小、又哭得这么伤心,二人都是一句重话也不敢说,“利诱”不成就没了别的法子。
屋里静了一会儿,雪梨不敢松手地紧搂着阿杳,忽见皇帝一颔首,好像是示意她等着的意思。
她微愣,皇帝已举步向外走去。雪梨想了想,先掏出帕子来给阿杳擦眼泪,觉得既然问不出,就先哄她:“来,不哭了,娘陪你睡觉好不好?可以把鱼香也叫来。”
阿杳点点头,不等她再多说什么,就直接爬到床榻里侧乖乖躺下了。雪梨招呼鱼香上榻,鱼香便握在了紧里头的地方。
但阿杳却没怎么理鱼香,只是面朝着她,小手紧抱着她的胳膊,很不安的样子。
正屋外,卫忱见皇帝沉着张脸出来赶紧迎上前:“陛下,阿杳她……”
“帮朕查这事。”皇帝狠然切齿,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握得骨头咯咯作响,“带去御令卫审,御令卫的七十二道大刑你尽可用。谁、跟阿杳说过什么,让他们一字不落地给朕吐出来!”
“诺……”卫忱抱拳一应,又小心问,“都审哪些人?”
“悦和宫上下,全带走。”皇帝眼眸微阖,“必会牵涉到六格院这边的人。不管要带谁走,你亲自来,跟雪梨说一声。”
“诺。”卫忱再应,稍蹙着眉头告退。出了院子便将腰牌交给随来的御前宦官,吩咐了一句话,“去北镇抚司,给我调一个总旗过来。”
午后宁静的后宫,因为御令卫的突然而至陷入了一片恐慌。
御令卫的名气已太大了,不止是朝中重臣对这三个字避之不及,后宫众人乍见他们也害怕得紧。
彼时,惠妃正在悦和宫中安慰近来被教习嬷嬷管得颇严的才人石氏,蓦见御令卫闯进来,出言便一喝:“你们来干什么!这是后宫!”
“惠妃夫人。”卫忱从众人让出的道间进了殿,向惠妃一揖,“臣奉旨严审悦和宫上下,夫人要和石才人叙旧……改天为好。”
二人面面相觑。
接下来便由不得惠妃多说什么了,惠妃也确实没多嘴。御令卫将悦和宫众人押了便走,连两位前阵子刚差来的教习嬷嬷也暂被看了起来——虽知应是不是她们,但在查明之前也不会放她们走了。卫忱早先就吩咐了,把两个嬷嬷请到御令卫奉好茶歇着,查明无事时,再送她们回来就是。
大齐章和朝的后宫,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充满恐怖过。
位份低的小宫嫔们都缩在屋里不敢出来,虽然免不了不停差人去打探情况,但无论打探到了什么,也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高位的嫔妃们显得稍冷静些,但也一个个都大门紧闭,什么人都不见。
御令卫在严审,但并没有将事情瞒得太死。是以众人很快就打听到,石氏身边的一个大宫女进了御令卫不到两个时辰就咬舌自尽了。另一个也想寻死,却被人及时拦了下来……
人人听到这儿都打了个哆嗦,觉得她还不如死了。
戌时,众人听说用刑已用到石氏身上了,因为她身边的人知道得不够多。
一个半时辰后,御令卫再度入宫,直奔阮氏的六格院去。
“雪梨。”卫忱在院中见雪梨迎上来,微一垂眸,“阿杳有个奶娘姓陈,人在何处?”
“在东南院。”雪梨刚道了三个字,卫忱身后的两人便已窜出去了。只消得片刻便将陈氏拖了出来,陈氏惨白的面色被月光应得有些可怖,她看向雪梨唤了声“娘子”,雪梨只侧过身去,不肯理她。
直至陈氏被带得远了,雪梨才又看向卫忱:“怎么回事?”
“审完陈氏我会来告诉你。”卫忱一声喟叹,往屋里望望,“阿杳怎么样?”
“睡了。”她眉头紧蹙,“一整个下午都死跟着我,我去哪儿她去哪儿,还抢着帮我干活。看她那样我简直……”
雪梨鼻子一酸,接下来的话已说不出来了——整整一个下午,阿杳看她的目光都让她觉得似曾相识。直到片刻前阿杳入睡了,她才蓦地想起来,那样的恐惧,她在乌梅酸梅眼底见过。
可乌梅酸梅是受过很多欺负、吃过很多苦的,她们会时刻担心丧命的事,阿杳她……
雪梨强摇一摇头,终于忍不住擦了把眼泪:“哥,你去吧。我会在这儿等着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及时告诉我。”
卫忱点头,嘱咐了句“你保重”便转身离开了。雪梨踉踉跄跄地往屋里去,推开要过来搀扶她的豆沙,坐到榻边看着阿杳,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净了。
她还那么小,她心里究竟藏什么事了?
似乎自打跟了谢昭,雪梨就没再这么无助过。她躺在榻上却睡意全无,明眸大睁地望着榻上雕镂发呆,只在阿杳翻身时会回过神来,给她掖掖被子,再继续发呆。
皇帝是踏着三更天的打更声走进六格院的。看她在榻上傻躺着,面容憔悴得像是久病一场,他犹豫了好久才终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雪梨猛转过头,神色恍惚:“陛下……”
“今天免朝了。”他说着提步走近,眉头深锁着,“我会料理好这事,你放心。”
她点点头,往里挪了一点,让了块地方让他坐。谢昭落座后矛盾了许久,才将袖中的供状取了出来:“这是……陈氏供出来的事情。我不能不给你看,但你看完……别太激动。”
雪梨一下坐起身,伸手就要跟他抢。与他视线一触,赶忙保证“为了阿杳我也不会气糊涂的”,他这才把那一叠纸给她。
可雪梨看完之后,还是气糊涂了。
供状里说,石氏为给自己的将来做个打算,想把阿杳夺回去,所以收买了陈氏。石氏借着阿沅百日宴,前后都在热闹的机会支开了阿杳身边的旁人,单独见了阿杳和陈氏……
然后在阿沅百日过后,陈氏每天都会跟阿杳说一些话,一些连雪梨看了都害怕的话。
比如她跟阿杳说:“你不是你娘亲生的,虽然你娘对你很好,但现在有了弟弟就不一样了,她给你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从你弟弟那里分出来的,你在跟她的亲儿子抢东西,她慢慢地就不会喜欢你了。”
她还说:“陛下也并不是你的父皇。你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若你娘不喜欢你了,他很快也会讨厌你,就没有人会对你好了。”
最直接的,是她曾跟阿杳说过:“你啊,不如早点去跟陛下说,说你想你母妃了。她才是会真正护你的人,至少她自己没有儿子。”
这些话,雪梨读着都觉得触目惊心,全然无法想象陈氏是如何亲口对阿杳说出的。
——阿杳毕竟也是她带大的孩子啊……
各种推波助澜的小事就更多了。比如在阿沅百日之后不久,她就跟阿杳说过:“瞧瞧,阿沅过百日就设宴大贺,你过百日的时候可什么都没有。若不信,你问问别人去。”
阿杳那么乖又那么单纯,想来她是会直接信的,并不会去问别人——而就算问了,事实也是并没有贺过。
她百日时恰是她生母离世白天,于情于理不该大贺。大抵连皇帝都没有想到,这竟会变成一个把柄,被旁人握住来捅阿杳的心。
供状里说的许多话,雪梨觉得阿杳该是不懂的。可仔细想想,若有人天天跟她说……她大概还是会懂的。
小孩子懂的道理不多,但他们感觉得到,所以他们什么都懂。
她和皇帝还都以为那日当晚他严惩了石氏,阿杳就安稳了呢。却没想到,她的打算根本就出乎了他们的意料,她没有做任何看起来像“抢人”的事情……
只是让人在阿杳心里播了一颗种子,等着这颗种子生根发芽,然后逼得阿杳自己开口说要去找她。
怪不得在她说完“你抱着鱼香睡,娘哄阿沅”之后阿杳会突然不高兴,那是心里积攒了太多忐忑之后才有的敏感。就这么一句话,让阿杳觉得她已经不喜欢她了。
所以阿杳当时看上去那么失落,又并不敢问她。
而如果阿杳的反应没有这么激烈、没有让他们意识到不对头,继而任由着这颗种子继续发芽的话……
雪梨浑身发冷、冷得发抖,谢昭紧搂着她安慰了好久,她才终于缓过来了点儿,看向他,齿间还在打着颤:“既都招了……陛下、陛下想如何?”
“旁人都已经赐死了,御令卫正押石氏和陈氏回来。”皇帝的声音平稳,搂着她的双臂也未松。一静,又说,“朕不会放过她们的。你好好歇一歇,阿杳还要你照顾。”
他已经很久没在她面前用过“朕”字了。此时这个字灌入雪梨耳中,却没让她觉得疏离,只觉得无比安心。
现在她迫切地需要这个身份的支撑,让她相信这些穷凶极恶到会对小孩子下手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我先去了。”他说罢一吻她,起身离开。雪梨静静坐了须臾,躺下搂着阿杳,可算稍稍安了些心。
阿杳一大觉醒来,觉得眼皮重重的,揉着眼睛想了想,才想起自己昨天哭得特别凶来着。
一翻身看到雪梨还在旁边躺着,她笑起来,往雪梨怀里蹭了蹭,又一下子止住了。
她看一看雪梨,犹豫不决:“娘……”
“来,娘抱着你。”雪梨一把将她搂紧了,在她额上亲了亲,竭力让自己的口气更加缓和,“阿杳啊,娘问你些事,你跟娘说实话,好不好?”
阿杳点点头:“好……”
雪梨稍吁了口气,定神告诉她:“陈奶娘跟你说的那些话,娘都知道了。娘想先问问,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她问得特别紧张,好怕阿杳跟她说“我去找母妃”这样的话。
于是她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阿杳,阿杳从她怀里抬起头,瞅瞅她,眼睛一红:“我跟娘一起护着弟弟,娘不要不喜欢我,可以吗?”
居然是这样……
雪梨倒抽一口冷气,惊觉自己这两个多月都大意了!
阿杳长大得那么快,事事都想着弟弟,什么都记得问一问弟弟有没有……她只觉得阿杳好懂事啊,完全没有想到是因为这个。
她在小心地让自己不“抢”弟弟的东西。她希望自己和她一起护着弟弟了,她以后就不会慢慢地不喜欢她了。
雪梨在惊痛中滞了好一会儿,复又紧紧一搂阿杳,一字一顿地告诉她:“你听娘说——奶娘那些话都是骗你的,都是胡说。谁说娘有了弟弟就会不喜欢你了?娘一直很喜欢你!”
“真的吗?”阿杳脸上一瞬的惊喜,旋即又变得忧心忡忡,“可是,奶娘说我不是娘生的。”
这她隐隐约约有点印象,虽然已经非常模糊了,但她还是知道那么一丁点、知道自己最初不是在这一方院子里长大的,奶娘又说她还有个“母妃”,她就更确信自己不是雪梨的女儿了。
“是,你不是我生的。”雪梨没在这环上骗她,平心静气地告诉她说,“但这是另一回事,我一直拿你当女儿看啊,你也一直叫我‘娘’,至于是不是我生的,放在这里不重要。”
“不重要?”阿杳听她这么说,突然就懵了。
之前听奶娘的口气,她觉得这个很重要啊!但娘这样认真地跟她说“不重要”……
“真的不重要吗?”她眨着眼追问。
雪梨点头:“娘怀弟弟的时候你看见了呀。是不是娘生的,区别只在那几个月,之后你也是小孩子、你弟弟也是小孩子,这有什么区别吗?”
这就有点“骗小孩”的意思了,但这一块上她也只能这么说。跟阿杳详尽去说大人间的纠葛,她多半听不懂,万一再额外多心就不好了。
于是阿杳觉得娘的话好有道理哦……
雪梨便看到阿杳的笑脸一下就绽开了,小手激动地抱抱她的胳膊,脚丫在被子里蹬蹬,高兴的样子直让雪梨心酸。
然后阿杳开心地爬到她身上趴着,小脸伏在她胸口蹭她,兴奋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平静下来,双手一抱她的腰,脆生生道:“娘!我想吃什锦水果粥!”
“好啊,娘去给你做给你吃。”雪梨捏捏她的脸蛋。带着笑,软软的,让她沉闷了一夜的心情也顿时转好了些。
“你等着哦,娘先让酸梅乌梅来陪你,做好粥就回来。”雪梨刚说完,阿杳就主动从她身上翻了下去,又爬起身坐在榻上,眸色清亮地跟她说:“娘慢慢做!我不急!”
这才是小孩子的样子呢。雪梨舒气,心底的喜悦仿佛刚渡完了九九八十一难。
她打帘出了屋门,即刻叫酸梅乌梅和听菡去房里陪着阿杳。正欲转身去厨房给阿杳做粥,抬眸却见陈冀江亲自到了。
陈冀江入了院朝她一欠身:“娘子,石氏和陈氏,都已办了。”
雪梨黛眉轻挑,半点悲悯都生不出,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快意。
她问他:“如何处置的?”
“这个……”陈冀江看着有点犹豫,踌躇了会儿,还是怕吓着雪梨,便说,“娘子别问了,不是什么好看的死法。”
雪梨静看着他未动,心中想法明晰:“大人说就是了。我知道了具体的,以后才好震住阿杳身边其他的人。”
也是。
陈冀江一揖,只好告诉她:“石氏和陈氏车裂,陈氏的丈夫赐死,三族皆处黥刑、没入宫中为奴;未满十四者免黥刑,亦入宫为奴;九族之内皆杖四十、徒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