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报社工作的那几年,我深为困守办公室而烦闷,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之际,我终于争取到了到江南新四军根据地采访的机会,因而有幸亲眼目睹了当地政府举办的江南新四军抗战纪念活动。那次盛会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能够容纳三万人的会场济济一堂,足有十万之众。人山人海,锣鼓喧天,与会者都穿上了新四军的服装,全副武装,背上道具的汉阳造和老套筒,有的还扛着大刀长矛,齐唱新四军军歌。整个会场歌声嘹亮,响彻云霄,群情激奋。仿佛让生活在和平年代的我们再次回到那炮火纷飞的峥嵘岁月。
就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忽然人群中出现了一个不协调的声音:“明华——你在哪儿?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啊——”
咦,这是什么情况,难道在这里还有母亲寻找儿子的声音吗?那声音是如此的苍老,如此的悲怆,让人闻之落泪。由于这声音太悲哀了,雄壮的歌声即使淹没了一时,也难以完全盖住。距离发出声音很近的我们渐渐地停住了歌唱,转头望着声音的来处。
只见一个裹着包头,拄着拐杖的古稀老太太,一步三晃,走到我们歌唱的队伍前,仰头望着,正午的阳光分外的刺眼,让老人眯缝着眼睛,满头大汗,但她还在努力地仰头望着,在我们的脸上拼命搜索着,像从记忆中努力地寻找着。看着让人心酸。
“唉,老太太,我跟你说过了,这些都是您的孙子辈,怎么可能再找到您当年的情郎呢?您还是回去吧。”一边的工作人员极力劝说着固执的老人,老人却充耳不闻,执着地向前,那颤巍巍的步伐让年轻靓丽的礼仪小姐不知所措。
政府的领导也在劝说着,可是老人依然不为所动,还在眯缝着昏花老眼凝视着,我们就像一排排照片让老人搜索着。老人最后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哭得让人肝肠寸断。没有人为老人在年轻人中寻找自己的情郎而发笑,很多人都眼圈发红,鼻子发酸。那些礼仪小姐也跟着抹眼泪,泪洒衣襟。
老人终于被劝说走了,还是泪流不止,看得人们都要以为她会因为悲伤而绝气了。
“这是一个可怜的却是让人敬重的老人。”知道内情的当地政府领导向我们说道:“当年老人家可是叱诧风云的新四军女将啊。在这群山万壑中,都留下了她英勇杀敌的身影,你们是不知道啊,她当年可是本地最美的女子,也是让日本鬼子闻风丧胆的巾帼英雄哦。唉,你们是没见过她那时的俏丽,那是奇女子啊。可惜,为了情郎,她终生未嫁,孤独终老。”
啊,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一步三晃,还是杀敌无数的女英雄,又是美女,那有多少男人倾慕惦记啊,什么人能够让她如此牵肠挂肚,为他矢志不渝,终生不嫁呢?
说到这里,政府领导缄口不言了,只是摇着头说道:“唉,冤孽哦,不说也罢,不说也罢。”什么叫“冤孽”,欲说还休,让我们情何以堪?就在我们迷惑不解的时候,领导摇着头,叹息着走了。
老人在等待什么人,为何政府领导不愿意说下去呢?我在心底默默地思索着,几年过去了,我的脑海中依然清晰地记得当年的老太太风烛残年,却独孤寻找的身影。我真想为她找到那个杳无音信的情郎。
望着老人颤巍巍远去的背影,我好像看到了三峡边上,那座千年等待的神女峰,千年不悔,痴情如海。我好想尽我所能,满足老人的心愿,但我也知道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小姑娘都到了古稀之年,那个情哥哥或许早已入土,我没有一点线索,到哪里去找呢?何况我也要为了生计而奔波,哪有闲暇去管别人的事,只能是留下无限的同情了。
虽然我们都希望世上有情人终成眷属,但战乱年代,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战争年代充满了悲欢离合,生死两隔,抱恨终生,演绎了一幕幕爱情的悲剧。只是我没有想到这竟然会和我有关系。
后来我加入驴友,只是为了离开沉闷压抑的城市氛围,能在呼吸新鲜空气的同时,饱览祖国的壮丽山河,同时品味沿途原汁原味的风土人情,但我没想到我会再次遇上这个痴情的老人。
黄昏的落日余晖照耀着山脚下的一个山村,这座山村从规模上看,有上百家住户之多,就是称为市镇也不为过。可是这里现在却是地广人稀,炊烟稀疏,几乎听不到鸡鸣狗叫声。这里依然是古色古香的店铺,若不是一家店铺面前停着两辆摩托车和一辆保时捷轿车,我们还以为这里的交通工具该是车马轿子了。
这里仿佛是世外桃源,依然过着小桥流水人家的自然环保的生活,小溪边的妇女还在清澈的沙石边上洗涤着衣服,挽着衣袖挥舞着洗衣棒捶打着。就是庄稼地里也长得稀稀落落,没有男人的世界就失去了生机。这世上本来就离不开男人和女人。
年轻人都已出门去打工了,留下的都是一些走不出大山的老弱妇孺,连孩子们读书都要到十几里外的小学去,那里有宽敞明亮教室,有着装严谨、抑扬顿挫的老师循循善诱。这里却只有鳏寡孤独。
当我们拖着疲乏的脚步挨近这小山村时,干涸的似乎只有牛车走过的山道上,夕阳的余辉中,静静地伫立着一位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大娘。
老人看起来似乎有六七十岁了,昏黄的老眼看到山外出现的人群,忽然眼神清亮了很多,嘴角还绽开了一缕笑纹,佝偻的身子仿佛挺拔了许多。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位老大娘,乖乖,这里离县城可有几十里地呢,难道老人是凭着两条腿走来走去的吗?
“明——华——”喃喃而又清晰的话音从她干瘪的像核桃一样的嘴里吐出,那就只剩下三四颗牙齿了,身躯都在颤抖哦。离着越近,听得越清。
同伴们面面相觑,不知老人嘴里喊着的是谁,但我的心头却黯然神伤,老人还在等待她的情哥哥吗?这是怎样一个痴情的老人啊。但我还是向着她站立的山村加快了脚步。我们太累了,需要休息,需要有一口热饭,喝口热水,最好能找家小旅馆,让我们洗个热水澡。我们走出大山全是汗流浃背,肚腹空空了。
“明——华——真的是你吗?你怎么才回来啊?我等你好久了。”说着话,老人竟然眼中含泪,干枯的老眼里竟然流出了一滴滴的眼泪,淌湿了胸前的衣襟。我们一愣,都知道老人看错了,这里没有人认识她。
看着我们想从她的身边迈过,老人忽然张开了双臂,拦在我们的面前,嘴里还是喊着:“明华——”这时村子里出来了不少的小孩,拖着鼻涕,提拉着鞋子,就在老人的身后默默地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被这么多人围着看,让我们既感动,更惊奇。
围上来的孩子越来越多了,还有一些洗衣服返家的大婶,我们实在是走不开了,只得停住了脚步。我们的领队分开队员,迈步走上前,握住了老人的手说道:“大娘,我们这里没有叫明华的啊,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老人却看都不看他,而是轻轻地推开她,径直走到我的面前,与其说是走过来,不如说是扑过来。只是她的这个年纪,想要健步如飞却很难做到,我真怕她会摔倒,那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我本来想要后退的脚步,只得屹立不动,任由她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啥——他是明华?不是的,大娘您肯定弄错了。他是我们的队员边博扬啊,他也不是这山村的,他是江西九江人,祖籍江苏扬州,离这里远着呢。”
领头的向导大哥连忙解释,我的同伴们也跟着解释。可是老人恍若未闻,只是直愣愣地看着我,像要看清我全身的毛孔。那种惊喜万分的眼神,分明就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啊,我做她的孙子恐怕都不够年纪,怎么会认识这位满脸风霜的老太太呢,怎么可能成为她世纪的情人呢?
我正要解释,老人却伸出了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到我的脸上,哇,我是全身鸡皮疙瘩啊。被一个古稀老太太抚摸身体,我浑身冰凉,会做噩梦的。
我强忍着抗拒的心理,勉强微笑着说道:“老奶奶,您看清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啊。”
老人接下来的举动几乎要雷到我,让我昏厥倒地了。只见她忽然绽开了笑容,满脸生辉,仿佛一下年轻了几十岁,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笑容变成了哭泣:“明华,我等你好久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
我的天,这老太太等我多长时间啊,我才不到三十岁啊。听她的语气分明就是半个世纪了,我呆立当场,不知所措。周围的同伴想劝说却不知怎么解劝。
“舅婆婆,您认错了,他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人哪,他还只有三十出头呢。”一个身材肥胖的大婶走过来,拉住了老人的手说道:“舅婆婆,您放开他吧,他不是我们这里的人,更不是舅老爷啊。”
忽然一个念头从我的心里电闪般的涌出,我本想挣脱的双手忽然紧紧地握住了老人干枯的手腕:“奶奶,您的名讳是不是叫柳红英啊?你当年的绰号是不是就叫‘飞红巾’红英姑啊?”
“啊——”老人和她身旁的胖大婶瞪大了眼睛,连连后退,若不是胖大婶搀扶住她,老人几乎要瘫倒在地,她瞪圆了眼睛仔细打量着我,周围人的眼睛都快掉在地上了。“你,你怎么认识我的舅婆婆?”这句话等于承认了老人的名字和绰号。
“飞红巾”这绰号听起来不像是女英雄的称号,更像是梁羽生笔下《七剑下天山》中的巾帼英雄,但面前的这位老人过去就是叫这绰号,听起来更像是土匪的绰号。
没错,我知道眼前的老人是谁了,她过去的确曾在土匪中做过,不过是杀富济贫的义匪,也就是国民党说的****游击队。这位老人过去可是威风一时,威震敌胆的显赫人物,那是官府做梦都会汗流浃背的土匪。
“你,你竟然知道我,可是你看起来真像他啊,难道你是他的孙子吗?”老人清醒了很多,再次抓住我的手,轻声却是急促地问道,话里充满了激动和悲哀。“他,他还在吗?”老人强掩着悲痛问道。世事沧桑,几十年过去了,他没有来,难道他已是另有家室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