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胡明手起一锤,看见中了那女子的首级,接着壳秃一声,那女子早已不知去向。原来这一锤正中了一棵老树的中段,呀的一声,连根倒下。二人好生奇怪,借着月光,四处找寻了多时,哪里有一些影子。
这时将店中各人,均已惊醒。那店里的伙计,早知就理,一个个晓得他们和妖精对仗了,只吓得东藏西躲,不敢出头。倒是一班下店的朋友,一骨碌爬了起来,只当是何处失了火呢,有的光着头,有的赤着脚,还有的连下衣都来不及穿,赤条条的冲了出来,登时秩序大乱,一齐拥到后面。追问根底,才知道他们正自在那里捉拿花妖呢,都吓得倒退不迭。
林英忙对众人说道:“不用怕!有我们在此。”那些旅客,才仗着胆,立定脚,探头探脑的朝着他们,只是发怔。其中有一个瞥见胡明一丝不挂,赤身露体的双手执着卧爪大锤,虎头环眼,十分可怕。他吓得魂不附体,大声喊道:“不好了,妖精来了,快逃快逃!”众人听他陡然一声,吓得魂落胆飞,各自争先逃命。
林、胡二人忙擎兵刃张目四下乱望!未见有一点踪迹,不觉好笑。林英一转身,只见胡明浑身上下一丝衣服也没有,恶形怪状的,不禁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胡明被他笑得倒莫名其妙。林英向他笑道:“怪不得那些人见神见鬼的没命地跑了,果然有个妖怪在此。”胡明伸头四下望了一会,忙道:“在哪里?在哪里?”林英笑得腰弯答道:“你不是妖怪么?”胡明还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翻着一双白眼朝林英说道:“林兄休要取笑。妖怪在什么地方?赶紧说出来,让我去捉它!”林英道:“谁和你取笑,你自己朝自己细看看,究竟可像一个妖怪?”胡明朝自己身上一望,不禁也好笑起来,对林英道:
“我见了你们动手,连衣服都没空子去穿,就来助战了,怪不得那些狗头吓得尿滚屁流的逃了。”林英笑道:“废话少说了,快点去将衣服穿起来吧。万一走进一两个妇人来,像个什么样子呢?”胡明点头晃脑的走到自己的房间里,将衣服穿好,走了出来。
蔡谙缩在帐子里连气也不敢出,提心吊胆,见了胡明连忙在帐子里喊道:“胡将军那个女子可曾打死了吗?”胡明答道:“不晓得打死了没有。”蔡谙忙又问道:“林将军呢?”胡明道:“在外边呢!”蔡谙道:“既是妖精不见就罢了,赶紧回来不要遭了她的暗算。”胡明也不答话,一手提着两只大锤,一手执着烛台,走了出来。林英迎上来笑道:“胡将军,你拿烛台出来做什么的?”胡明道:“用烛台四处去找一找,看这个妖怪究竟躲到哪里去了。”林英道:“法子是不错,但是要提防她从暗地里跳了出来。”胡明道:“你防着,我来寻就是了。”
二人商议已定,便向各处去寻了一会,不见有什么踪迹,再寻到原处,林英猛的一声道:“哎哟!妖精打杀了。”胡明忙问道:“在哪里?在哪里?”林英道:“这棵老树根上,不是滴着鲜血么?我想那女子一定是这棵老树的精灵。”胡明忙低头一看,只见那棵老树的根上,果然鲜血迸流。胡明笑道:“咦!我倒是头一次碰着呢,不想这老树竟成精作怪,可不是绝无仅有的事么?”林英笑道:“那倒不要说,天地间无论什么飞禽走兽、动物植物,只要年深日久,受天地的灵气,日月的精华,皆能成为精怪的。”他说着,蹲下身子,细细的辨认了一回,立起来对胡明笑道:“那个女子,却是这棵老桂树化身的,估量它也不知迷了多少人了。”胡明道:“可不是么,但是它能够吃人么?”林英笑道:“吃人却不能,只能迷人。”胡明摇头说道:“你这话未免也太荒唐了;它既然成了精怪,怎会不吃人呢?”林英笑道: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凡动物成了精怪,却要吃人;植物质体呆笨,其性极甚驯良,所以它只能迷人。”胡明大笑道:“难道这桂花树不是动物吗?”林英笑道:“你又来缠不清了,花草树木气均为植物,飞禽走兽,鳞介昆虫,才是动物呢!”胡明点头笑道:“原来这样。但是植物与动物一样的成了精怪,怎么它就不会吃人呢?”林英道:
“你真缠不清,我不是说过植物的性子驯良,不要说别样,单讲一个很浅近的比喻给你听听,那些毒蛇猛兽,还未成为精怪,就想来吃人了,可见动物的心理,与植物大不相同了。”
二人讨论了半天,才进了卧房。一进了门,就见蔡谙惊得面无人色,蹲在床角,只是乱战。林英忙道:“妖怪已经被我们打死了,请中郎放心罢。”蔡谙忙问道:“果真打杀了么?”林英便将以上的事情,说了一遍。把个蔡谙吓得摇头咋舌的说道:“今天要不是二位将军,我可要把性命丢了。”林英咬牙发恨道:“这事,那个狗头的店主一定晓得,明明的送我们来给妖怪害的;如今妖怪既被我们打死,那个狗头的店主可也请他吃我一剑。”说到这里,胡明哇呀呀直嚷起来,大叫道:“不将这狗头打杀,誓不为人!”他提起双锤,就要动身。林英一把将他扯住说道:“你又来乱动了,现在等我们将各事完毕,先去问他一个道理。那时他如果知罪,便可以饶他一条狗命;如其不认,便再结果他也不为迟呢!”胡明气冲冲复行坐下。蔡谙又劝他一阵子,胡明兀是怒气不息的向林英问道:“我们此时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呢?”林英道:“自然是有的,此时需不着你问。”
说话之间,天色大亮。林英便与胡明一齐到了前面,刚刚走过中堂,只见那个昨天被打的大汉,扶着两个小厮,一跋一跃的走到林英的前面跪下,叩头无算,口中说道:“感蒙大德,夜来将怪除了,小人万分感激。”林英笑道:“你倒好,多少地方不要我们去住,独将我们送到后面去给妖精伤害;亏我们有些本领,否则不是要丢了性命么?”那大汉叩头谢道:“这孽障,小的受它的害,着实不浅了,至今没有人敢去和它对手;昨天我晓得二位不是凡人,故借尊手杀了妖怪。小的知道有罪,万望二位饶恕我罢!”
林英听他这些话,不禁心肠倒软了好多。又见他眼睛瞎了一只,所以不愿再去追究了,忙对他道:“如今事已过了,我们也不是鸡肚猴肠之辈。你且去将早膳备好。我们吃过,还要去赶路呢!”
那大汉连忙着人去办了一桌上等的筵席,将蔡谙等三人请来上坐,纳头又拜了下去。林英忙道:“无须这样的客气了。”他们将酒吃过,蔡谙便给他十两纹银。那大汉啊呀连声的再也不肯收,忙对林英道:“恩公等远去,小的正该奉上盘缠呢!”说罢,忙命人捧了二百两一大盘的银子来。蔡谙再也不肯收他的。胡明笑道:“不想昨晚一打,倒打出交情来了。老大,你也不要尽来客气罢,我们两免就是了。”那大汉无奈,只得将银子重行收下,忙命人预备坐马。三人告辞上马,向西而行。
这时一传十,十传百的沸沸扬扬传说,近来客店里捉住一个妖怪。这个消息,传了出去,大家都作为一种谈料。有多少好事之徒,亲自跑来观看的,乌乱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究竟是否有无,小子也未曾亲眼看见,只好人云亦云罢了。
闲话丢开,再说蔡谙等策马西行,在路又非一日,餐风沐雨,向前赶路。一转眼,残秋已尽,北风凛凛,大雪纷飞。蔡谙在马上禁不住浑身寒战,对林胡二将说道:“天气非常之冷,如何是好?”林英道:“我们且再走一程,到了有人家的去处,再为设法罢!”蔡谙点头道好。
三人又攒了一程,只见前面一座高山,直耸入云,那山脚下面有不少村落。他们便向这村落而来,不多时,已经到一个村落。这个村落十分齐整,四面壕河。三人下了马,挽着绳,走进村口,寻了一家酒店。
三人进了店,将马拴入后槽。胡明便择了一个位置,招呼他们二人坐下。林英便四下一打量,见这店里的生意十分热闹,一班吃客挤挤拥拥的坐无隙地。那些堂信送茶添水的,忙个不了。他们空坐了半天,不见有一杯一箸送来。胡明等得不耐,厉声喝道:“酒保,快点拿酒来!”那些堂信只是答应着。他们又等了半天,仍然没有一个人前来招待他们。胡明按不住心头火起,将桌子一拍,厉声骂道:
“好狗头,难道我们不是客么?等到这会,还未见一杯水来。”
他正在发作,走近来一个堂信,向他躬身笑道:“请问爷子们要些什么?小的就去办。”林英忙道:“你去将竹叶青带上十斤,烤牛脯切三斤,先送来。”那个堂信满口答应,脚不点地的走去,将酒和牛脯捧来,满脸赔笑道:“今天是庄主请客,捉山猫的,所以我们这里忙得厉害。累得爷子们久等,实在对不起!”他说着,放下酒和牛肉。
林英忙问道:“你们庄主是谁,请这些人捉什么山猫呢?”那堂信答道:“客官们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叫做宁白村。庄主姓富名平。他有个儿子,常常到村前的峻炯山上去打猎。不想这山上忽然来了两样歹虫,二只山猫,一条毒蛇,将庄主的儿子和一干打猎的人,吃得一个不剩。我们庄主又悲又愤,便出去请了许多打猎的老手来,捉这两个畜生。前天造好一只大铁笼子,每根柱子,都有碗来粗细,内面放着鸡鸭之类,用牛拉到那畜生出没之所。到了第二天,再去望望,可是笼子四分五裂,鸡鸭都不见了,估量着那畜生一定是进了笼子,被它崩坏了的。一连去了好次,不独没有捉着,倒被他吃了二个,你想厉害不厉害?”林英点头又问道:“那蛇是什么样子?”
堂信咋舌说道:“啊呀!不要提起,那畜生的身段,有二十围粗,十五丈长,眼如灯笼,口似血池,有两个采樵的看见,几乎吓死。可是那畜生日间不大出来,完全藏身在嶙峋洞里。到了夜里,就出寻食了。那畜生与山猫分开地段,各不相扰。一个在山的东边,一个在山的西面。所以我们这里,还没有受它什么害。”蔡谙忙问道:“我到天竺国,可是从这山上走过?”那堂信惊讶的问道:“爷子们是到天竺国吗?”林英道:“正是。”那堂信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道:“赶紧回去罢,去不得,去不得!不要枉丢了性命啊。”蔡谙听了这话,双眉紧锁,放下酒杯,将一块石头放在心下,半晌无语。胡明狂笑一声道:
“你们这里的人,武也无用。料想这畜生,有多大伎俩,合群聚众,还不能将他捉住;要是碰到咱老子的手里,马上请他到阎王老爷那里去交帐。”那个堂馆听他这话,登时矮了半截的说道:“老爷子!你没有看见呢,那两个孽障,委实十分厉害,近它不得啊!”胡明道:“嘎!我倒不信,让我今朝去看看,究竟这两个孽畜,什么样的厉害?”蔡谙忙摇头道:“动不得,千万不要去送死!”林英道:“我想这山猫倒不足为害,倒是那一条蛇,据他说,倒有些棘手。如今别的不说,人家去驱除不驱除,究竟还没有什么关系;倒是我们不将这两个孽障铲除,怎好到天竺去呢?”蔡谙忙道:“宁可设法从别的地方走,也不犯着去碰险啊!”那堂信笑道:“你这位爷子可错了。要到天竺国,须从此山经过,要是转到别处去,走三年也走不到的。”蔡谙听他这话,十分烦闷,也不回答,低头长叹。
他们在这里说话,早被那班捉山猫的猎户听见了,一个个冷笑道:“话倒说得一些不费力气,如果前去逞雄,管教你送了性命。”
不表众猎户在那里讥笑,且说富平听见他们在这里说话,忙过来问了名姓,便对林英说道:“林兄,兄弟方才听得二位的高见,不胜欣幸。可肯一展身手,将这两个孽障除去,好替我们这里众民除害,再则也好便利行人了。”林英忙站起来答道:“富大兄,我想我们是到天竺国的,横直是要先将这两孽畜除了,才好过去呢。不过山猫容易,就是那条毒蛇,倒很棘手呢。”富平忙道:“只要先将这山猫办了,那条毒蛇,就好设法驱除了。”林英道:“怕不很容易吧!”富平忙道:“三位既然下降,小弟想请到舍下去再议如何?”林英也不推辞,便与胡、蔡二人,随着富平一直到他的家里。
富平叫家丁到酒店那里,将马匹行李取来,又去请了三十名强勇的猎户来。富平命人重行摆酒。席间胡明对富平道:“我们今天晚上先去探一探虚实如何?”富平大喜道:“既是胡将军肯去,那就好极了!”林英便对富平说道:“今天我们去,不过是探一探形势。万一在无意之中,遇到那畜生,倒要措手不及呢!我想请几位熟悉路的,随我们一同去。如果碰见了,也用不着他们动手,他们尽可躲开就是了。”富平忙道:“那个自然,我早已预备了。”
不一会,散了席,胡明、林英浑身包扎,各执兵刃,预备动身。蔡谙见他们两个执意要去,又因为自己的障碍,所以不便阻拦了。
胡明和林英带了众猎户乘着酒兴,出了村。走不多时,众猎户便向他们说道:“二位当心,现在已到了它的范围之内了。”二人答应着,又攀藤附葛的走了半天,只见有一座小庙,立在山崖上。众猎户走到那座破庙门口,便不敢向前走了,就对林英说道:“这庙的后面一条路,大约就是那畜生出入的要道了。”林英见大家都露出害怕的情形,便开口说道:“既是这样,你们先在这里躲着,我去探听一回虚实。”胡明道:“我和你一同去罢。”林英摇手道:“用不着,人多岔事。你和众位在这里候着,如有动静,我就吹起画角,你们就来接应我吧!”胡明点头称是。那些猎户都是些惊弓之鸟,谁也不敢随他去,爬上树的,爬上庙的,四下里分起散开。惟独有胡明抱着一对卧爪锤,坐在庙前一块大石头上面静候着。
林英别了众人,一手提着宝剑,一手挽着弹弓,向庙后又走了半里之遥,幸喜雪雾天晴,一轮明月,挂在天空,还认得路径。他本是个打猎的出身,焉有不知野兽的踪迹道理。他见路旁的细草,好像被人践踏的样子,光溜溜闪出一条六尺宽的大道。他暗自吃惊道:“这畜生恐怕不是山猫呢?我想山猫没有这样宽的身段。”他拣了一块大石,往下一坐,静悄悄的等了多时,不见有什么动静。他暗道:“难道这畜生出去了么?”又等了多时,还未见有一些动静。他暗想:“山有猛兽,獐猫鹿兔全无,这话果然不错。”他等得不耐烦,正要立起来回去,瞥见正南山凹里现出两盏碧绿的灯来。林英识得是兽睛,暗道:“那畜生来了!”忙立起来,往一块大石后面一躲。没一刻,那大兽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了上来,嘘着气,后面竖起一根桅杆似的尾巴。林英偷眼直去,哪里是山猫,原来是一只极大的花斑豹。心中暗自吃惊道:“有生以来,还未看见过这样的笨兽呢!”他轻轻的取出弹弓,让他走过。林英拽开弓,闪了出来。那豹好像屁股上生了眼睛似的,大吼一声,好似半天里起了一个霹雳翻转身子,直竖起前面两爪来扑林英。林英连发三弹,不知向何处飞去,晓得不能再慢了,忙将弹弓摔去,挥剑来迎。这时豹已扑下,右边一爪,正扑在剑口上,已经划破爪腕。林英禁不起它这一扑,便将宝剑呛啷啷的掼去。那豹两爪搭着林英的肩头,张开大口。林英赶紧将它一搂,把头往那豹项下一埋,双腿往它后肋一夹,那豹往下一倒。他两个在草里挣扎了一会。林英便想出一个主意来,用力在那豹气管下乱咬,不一刻,将气管咬断,那豹狂吼一声,登时不能动弹。
这时胡明听得狂吼的声音,接着又是摔剑的声音,晓得不好,便与众猎户打着灯笼火把,一路寻来。胡明当先喊道:“林兄!我来助你。”一直寻到他们相搏的所在,才见他和大豹滚在一堆。胡明举起大锤,一连在那豹肋下着力打了十几下,那豹眼见得不活了。林英才站起来,满嘴毛血。胡明吩咐众猎户扛了回去。富平见这样大的斑豹,不禁也倒退数步,满口赞道:“林将军真是神人!”
话才说完,瞥见一个小厮跑进来报道:“外面有个讨饭的,他说能捉毒蛇,要见员外。”富平忙道:“请进来!”这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