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章帝与窦娘娘交颈而眠。一直睡到四鼓以后,窦娘娘怕再呕下去讨个没趣,便平了气,就着枕边说道:“还亏你是一个一朝之王呢。这样的轻听浮言,就要做那种不顾面子事,试问你自己可觉得惭愧么?”章帝笑道:“那些事都不要去提起了,总是我错就是了,还有什么话说呢?”他刚说了,就听得景阳钟响。章帝便要起身。窦娘娘加意服侍他起身,将他送出宫门,便一径转道向小窦这里而来。
到了小窦的宫中,只见绣幕沉沉,书堂人静,只听见一些鼻息的声音,她走到小窦的卧榻之前,用手将帐子一揭,只见化儿将能儿紧紧地抱住,且在一头睡,小窦在西边睡着。她轻轻地将化儿弄醒。化儿一翻身,将她们两个也就惊醒了,一齐坐起来。大窦笑道:
“你们好啊!三个人竟来车轮大战了。”化儿揉揉睡眼,打了一个呵欠,笑道:“来得怎样这般的早法?”大窦笑道:“还要问呢,一夜都没有睡觉;倒是你们这些小鬼头快活死了,害得我跟着你们受了一夜的罪。”化儿笑道:“娘娘又来骗人了,谁相信你这些鬼话呢?我走了后,估量着万岁爷不知赔多少不是呢。”小窦笑道:“她方才讲话,倒是的确的话,我想万岁爷见她动怒,还敢再和她去碰钉子,量他也没有这样的胆气罢上了床,还不极力的报效么?大约昨天的夜里一定是未息旗鼓罢!”大窦笑道:“仔细舌头!当心不要连根子嚼去啊。”化儿笑道:“娘娘,请你不要再来遮掩罢,不是你亲嘴供出来的,一夜没有睡觉,不做那个调儿是做什么呢?”大窦道:“好话莫详疑,一经详疑,什么都是坏话。我倒是老老实实将真情话告诉你们,不想这些没脸的丫头,竟扯张拉李的,疑我到那勾当上去,岂不好笑么?”化儿笑道:“娘娘,请你不要多讲废话了,做也好,不做也好,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呢?我且问你,我昨天动身之后,究竟是什么办法呢?”大窦笑道:“你休问我,你们的胆也太大了,赤条条的三个睡在一起,万一万岁爷一头撞了进来,便怎么了呢?昨天你走了之后,他就到我的身边,千不是,万得罪的招赔不住,那时我却格外拿出十二分决裂的手段来应付,两个人一直缠到晚,我连催他到别处宫里去住宿,他再也不敢走。我便严词来责间他,究竟为着什么事情要搜宫,他先前一口咬定没有这回事,后来被我逼得没法,才说他是听着别人传说的;那时我又追问他,这话究竟是谁说的,宫中出些什么事了?他咬紧牙关,再也不肯吐一字。结果,被我一番连吓带劝的,将他说得五体投地,他才说不搜宫了。你们想,这事要不是我想这个法子来,今天还想他不下令搜宫么。还有个笑话,就是你们三个人一丝不挂的睡在这里,还不是首先露出春色来么?”
这一番话,说得她们三个人不约而同的将舌头伸了一伸。化儿笑道:“果然果然,要不是娘娘替我们打了一个头阵,我们一定是要出马招架的了。”大窦笑道:“你这个烂了嘴的,人家和你规规矩矩地讲些话,你总要想出两句话来挖苦人。”能儿笑道:“如果娘娘夜里没有过瘾,趁这时何不来过一过呢?”大窦听见这话,便乜斜着眼向他一瞟,一探身子,往他怀中一坐,轻抒皓腕,将他往自己的怀中一楼,笑道:“我的宝贝,这两个能征惯战的大将,你与鏖战了一夜,还没有疲倦么?”他笑道:“这个勾当,不过是当时觉得困倦,只要过了一刻,马上就会复原了。”他说着,偎着她的粉颊,吻了几吻。化儿笑向小窦说道:“你看见么,这个样子,还成什么呢?”小窦笑道:“你还说什么呢,我们此时还兀自横在他的眼前做什么呢?我们应该识相些,早点离了他们,好让他们过一回瘾罢!”化儿点头笑道:“是的是的,我倒忘记了,快些走开。”能儿笑道:“千万不要走,你们在这里参观参观她的艺术要紧。”他说着,便将她往身下一按,正要拉马抬枪,猛可里听见一阵脚步声音。大窦与能儿吓得霍地分开,能儿赶紧滚入床底,化儿、小窦一齐迎了出去。
只见来者不是别人,却是淑德宫里一个总监,名字叫黑时。他走到小窦的面前,行了一个常礼,含笑问道:“娘娘在这里么?”小窦见是他来,当然是不去隐瞒,便随口答道:“在这里呢,你寻娘娘有什么事情吗?”他满脸堆下笑容道:“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不过前天娘娘托我一桩事,现在我要来回她的信息。”小窦笑问道:“什么事情?”他笑道:“这个事情,没有什么要紧,无须娘娘间。”小窦喝道:“你这黑贼,又来弄鬼了!究竟是什么事情,快些告诉我,迟一些儿,仔细你的狗腿。”黑总监满面陪笑道:“娘娘休要动怒,这事我们娘娘曾关照过我的,教我不要乱来泄漏的,所以我不敢乱说,只好请娘娘等一会子,让我先告诉娘娘,然后你老人家再去问我们的娘娘,自然就会知道了。”小窦故意怒气冲冲的向他说道:“别扯你娘的淡,快点说出来,不要怄起我的气来,马上就给个厉害你看看。”
她说罢,便回头向化儿说道:“给我将皮鞭拿来。”黑总监听说这话,吓得矮了半截,忙跪下来说道:“娘娘!请暂且息怒,听奴才一言。”
她道:“什么话快讲。”他道:“这事我要是说出来,被娘娘知道了,我就要送命了。”她怒道:“放你娘的屁!你可知道我是娘娘的什么人?她随便有什么秘密的事情,我都可以预闻的。”他道:“娘娘这话固然不错;但是奴才受了我们娘娘的命令,怎能因为娘娘的私亲,就破娘娘的秘密呢?”她道:“照你这样的话,准是不肯说了。”
黑时尚未回话,早见大窦从里面婷婷袅袅的走了出来。黑时见她走出来,就如得着一方金子似的,连忙抢上前来向她行礼。大窦微微的一点首,便带他一同进了房。化儿与小窦也跟进来。小窦向她笑道:“好事不瞒人,瞒人非好事。有这样的主子,就有这样的奴才,我真佩服,守口如瓶,一些风声不会走漏出来。我们这里数十个大小内监,像这样只知有主子的奴才,一个也找不出来的。”黑时向大窦丢了一个眼色,意思是叫她回去。化儿对小窦笑道:“你看见么?又在那里做鬼脸了,偏生不准她回去,但看是一件什么事情,这样的藏头露尾。”大窦笑道:“夭下人都可瞒,你们我还能瞒么?”她说罢,朝黑时笑道:“你说罢,她们不是外人。”黑时道:“前天我奉了娘娘的旨意,暗地里托人到城外牛家集去暗暗寻访,未上三天,托娘娘的福,果然寻着两个十分俊俏的,一个十九岁,一个十八岁,他们却是无根无绊的乞丐,赏了老乞丐五百两纹银,现在买成功了,已经将他们带在城内石家弄里,听候娘娘发落。”
大窦听见,便向小窦化儿笑道:“好了,现在又买两个来了,大家不要再成日家的争风吃醋的罢;以后将这两个带进来,每人一个,不偏不倚的。”小窦笑道:“亏你想得出。”化儿笑道:“且慢欢喜着,这两个带进宫来,连能儿三个了,这里人多眼杂,不会不露出马脚来的。大家都要想出一个好法子来,图长久的快乐才好呢。”大窦道:“用不着你来多虑,我昨天不是对你说过了吗,如今三个完全送到绿室里,大家轮流去寻乐,你看如何呢?”小窦笑道:“这个法子好极了!就是这样的办吧。”
这时能儿听见他们的话,料想不是章帝,便在床底下一头钻了出来,一把将小窦楼住,笑道:“你们做的好事。我这样的极力报效你们,还不知足,一定要外面去拉了两个来,可不怕我动气么?”小窦笑道:“我的儿子,你不要疑心,那两个随他是什么美男子,我总不去乱搭就是了。”能儿笑道:“好哇!这才是从一而终的好情人咧。”大窦便吩咐黑时派人在晚上将两个带到濯龙园里的绿室里去,同时也命能儿搬了进去。
原来这买来的两个乞丐,一个叫做梅其,一个叫做颜固,两副面孔,生得倒也十分不错。可是生在一个贫苦人家,不幸因为生计的逼迫,竟陷入如此的害人之窟。你道可叹不可叹呢?他们进了绿室之后,化儿便来替他们打扫干净,夜间悄悄的命人搬了许多摆设东西进去。不到数日,居然将一个绿室收拾得和绣房一样。每日按时命心腹太监送酒送饭进去,给他们吃。过了三四个月后,在宫里的太监和宫女,谁也知道有这回事的了。但是大家见魏老儿那个榜样,谁也不肯去寻死,只好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明知故昧的不敢去多事。
可是大小窦因为自己有了隐事,便不得不笼络宫中的人,遇事卖情赏识,将一班宫中太监,颠倒得五体投地,再也不敢生心。上下一气,只瞒着章帝一个人。小窦的迷人手段,更加厉害。她对于太监,挥金如土的结纳;对于一班宫女,见里面有几个稍露头角的,即用一个调虎离山的计策来,也教他们去得着一些雨露;呆笨的却也比从前宽待十倍,所以上下没有一个不死心塌地的供她驱使。
有一天,章帝在大窦那里住宿,化儿便与小窦商议道:“今天万岁爷在娘娘那里幸宿,我们也好寻一夜乐去了。”小窦点头答应道:
“你先去,我因为腹中痛,要吃一杯姜桂露,然后我再去就是了。”小窦说罢,便命宫女到坤宁宫里去取姜桂露,顺便探探万岁睡了不曾。那宫女答应去了。
不多时,那个宫女手提一个羊脂玉的瓶子,走进来笑道:“我方才走到淑德宫门口经过,站在游廊下,细细一听,只听得娘娘好像有什么地方不自在的样子,只是呻吟个不住,同时又听得万岁爷也是又喘又哼,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呢,敢是他们得病了不成?”小窦听说这话,向化儿一笑。化儿会意,也掩口笑个不住。小窦向她笑道:
“痴货,他们这病是天天发的,你不晓得。”她道:“这真奇怪了,她们有病第二天还能那样的精神抖擞么?”小窦道:“娘!不知世务的丫头,还不给我滚出去。”那宫女吓得越趟着脚走了。她便对化儿笑道:“他们已经在那里交锋了,你也该上马了。”她笑道:“去是想去,可是他们那里三个人,叫我怎样应付得来呢?”小窦笑道:“你不用怕,我吃了姜桂露,便来助你一阵就是了。”她笑着道:“你可要快一点儿来呀,千万不要临阵脱逃呀。”小窦笑道:“你放心吧,我绝不会的。”她点头笑道:“我也知道你熬不住的。”她说罢,轻移莲步,径向灌龙园而来。
这时正当八月里的时候,一阵阵的凉风从迎面吹了来,好不爽快。她遮遮掩掩的进了园。一天月色,皎洁如水。那望荷亭左面,一簇桂树正放着金黄色的嫩蕊,微风摆动,送过了许多香气,她何等快活!暗道:“良宵美景,不可虚度,天上月圆,人间佳会,天下再有称心的事,恐怕也及不上我们的快乐了。”她何等满意!一转眼走过望荷亭,离开假山,不过有一箭多路之遥,瞥见一块大石头后面,转出一个东西来,浑身毛毵毵的,黑而发亮,双眼和铜铃一样,大约全身有水牛这样的粗细,一条舌头拖出下颊,足数有二尺多长。她吓得倒退数步,忙要声张,无奈喉咙里就被人捏着一样,再也喊不出,闪着星眼朝那东西只是发呆,那时心里好像小鹿乱撞一般。那东西煞是可怪,见了她,霍的壁立起来,拱着两爪,动也不动。她吓得三魂落地,七魄升天,回转身子拔步就走。那东西一路滚来追着。
她可是心胆俱碎,慌不择路的四下里乱奔。那黑东西一步一趋地跟着。她可急了,冷不提防脚下绊着一缕荼靡藤,立身不稳,折花枝扑地倒下。那东西吱吱的滚上她的身边。她只哇的一声,便昏厥过去了。
再说小窦吃了一杯姜桂露,那肚子里不住的呼呼乱响,停了一会,果然轻松得许多了。她便走到梳妆台前,用梳子将头发拢了一拢,又将脸上的粉匀了一匀,慢条斯理的整了半天,才慢慢向灌龙园里而来。不一时,到了绿室的门口,轻轻的用手在门上弹了两下子,马上里面就有人将门开了。她走进去,只见他们正在那里猜数游戏呢。
能儿见了她,跑过来一把将她拦腰抱住,口中说道:“我的娘,你怎的到这会才来呢?”她笑道:“谁能像你们成日价的一点事情也没有呢?”她说罢,便向他们笑道:“化丫头见我来了,藏头露尾的到哪里去了?”他们听说,不禁诧异间道:“她几时来的?”她笑道:“还瞒我呢,你们当我不晓得么,她早就来了。你们捣的什么鬼,快点告诉我。”能儿急道:“谁哄你呢,她果真没有来啊?”小窦听得这话,好不惊异,忙道:“她在我前面来的,到哪里去了?”能儿道:“也许是碰见哪位姐妹,拖她去谈话,也未可知。”小窦忙道:“胡说!此刻谁不困觉呢?她莫是走错了路不曾,我想决不会的,又不知出了什么岔子了,我们可去寻寻她。此刻更深夜静,你们不妨也随我一同出去,大家仗仗胆。”他们一齐答应着,随她走了出来。此刻画阁上已敲到三鼓了。四个人在月光下面,一路寻出园来,可是未曾看见她一些影子。
小窦和他们一齐啧啧称怪,正要回到园中,瞥见长乐宫的后面,有一个黑影子一闪。小窦悄悄的问道:“谁呀?”那黑影子便闪了出来。她定睛一看,不是别人,就是黑时。小窦问道:“你这会子还在这里做什么呢?”他道:“娘娘吩咐我在这里把守的,恐怕有生人进去,看出破绽来的。”小窦忙问道:“你看见化儿没有?”他道:“怎么没有看见呢?我方才在黑地里见她一个人,偷偷摸摸的溜进园去,我也没有去喊她。”小窦说道:“这可奇了,一个人究竟到哪里去了?”她说着,又领他们重行进园,各处寻找了半天。
刚刚过了望荷亭,能儿忽然说道:“兀的那玫瑰花的右边,不是一个人躺在地上么?”她们听说这话,不由得一齐去望,只见玫瑰花架西边,果然有一个人睡在草地上。他们一齐走到跟前一望,不是化儿还有谁呢。但见星眸紧合,玉体横陈,仰在地上,动也不动。小窦见此情形,吃惊不小,忙探身蹲下,用手在她的唇边一摸,只有一丝游气。小窦忙教他们三人将她扶起来。
能儿将她背进绿室,放在床上,按摩了半天,才听她微微的苏醒过来。她口中轻轻说了一声,吓死我也!小窦忙附着她的耳朵边,间道:“你碰到什么了?”她听见有人问话,才将杏眼睁开一看,不禁十分诧异的说道:“我几时到这里来的?”小窦便将方才寻她不着的一套话告诉她,又问她究竟是碰到什么了。她便将遇怪的情形说了一遍,众人无不称奇。大家又说了多时,才配对儿同入罗帐,暂且不表。
再说章帝到了第二天的早朝已毕,先到坤宁宫。有个宫女对他说道:“小窦娘娘身体不安,万岁晓得么?”章帝忙问道:“你怎么知道的?”那个宫女说道:“昨天晚上,有一个宫女到这里来取姜桂露的。”
章帝听说她有了病,便放心不下,忙不迭地转到小窦的宫里,只见里面一个人也没有。章帝好生奇怪,便又转道到留风院里,也不见化儿,心中愈加疑惑。便又到小窦的宫中,耐着性子一直等到辰牌的时候,才见她们云鬓蓬松的走了进来。
章帝见此光景,不觉十分疑惑。她们见他坐在这里,不禁也就着了忙,粉庞上面,未免露出一种羞愧的情形。章帝便问她到哪里去的?小窦突然被他这一问,不禁哑口无言。化儿虽然是伶俐过人,但是到了这时,也就失却寻常的态度了。章帝也不去和她们讲话,随即下了一道圣旨,命人大举搜宫。这正是:
君王窥得宫中隐,妃子将为阶下囚。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