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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江陵城奇遇

千岁忧以毫不掩饰的怀疑目光将我上下打量:“慕小微你是说房间被弄得乱七八糟是因为一只猫头鹰闯了进来劫财劫色结果被你英勇赶跑留下的战斗遗迹?”

“唔。”

“慕小微你觉得老子的智商被旺财吃掉了,是这么容易被忽悠的?”

“好吧,其实……”

“其实是猫头鹰自己跑掉的,跟你一点关系没有,这才是真相!”

“……喔。”

江上行了数日,终于靠了岸,抵达江陵。渡口上,九嶷弟子云集,恭迎掌门卓紫阳。

我们三人一兽自然是不去凑那个热闹,自偏门上了岸,总算着了陆,脚踏实地的感觉非常久违。

江陵城,东望鹦鹉洲,西连巫峡路,上镇巴蜀之险,下据江湖之会,是座扼守天堑的古城。南北商贩,文人墨客,江湖人士,三教九流,俱都荟萃齐聚,是座繁华的关隘。

上岸后,目睹了一路的新奇,却终究是要先填饱肚子。寻了家客流不息的饭馆,我们三人一兽分四方坐定,由于旺财蹲在凳子上的姿势颇为稀罕,引来不少惊奇诧异的目光。

点菜自然是由千岁忧独领风骚,江陵特色菜全都上齐,吃不完有旺财,旺财吃不完还可打包。

行走江湖,茶舍酒楼坐一坐,江湖奇闻,当地趣谈,尽收耳底,是行侠游历之必备。是以,我们一边品尝特色菜肴,一边竖起耳朵捕捉酒楼信息,看能否打听一二江陵城主的事迹。

“听说,城东俏寡妇要开第八春了,不知这回是谁倒霉。”

“纵然牡丹花下死,也死得其所呀。城西八十老翁又要纳第十八房小妾,才不知有没有那个命风流喽!”

“谁家狠心父母把闺女往火坑推呢。说起来,城北秀才相貌堂堂,也就是人穷点,至今无人说媒啊,不知会不会参加今晚的鬼面灯会。”

“这月我们江陵可真热闹,城主要开武林大会,江湖上不少门派都要参加,什么这个堂主那个掌门的,想必十分武威,真想看一眼呐!”

“江湖人可不好招惹,小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城南道观又有小道士走失,据说巫山、江陵一带接连有道士失踪,也不知道是什么作祟。”

“应该不是江湖人干的,在我们城主的地盘上,谁敢放肆。难道有狐仙作祟?”

“朗朗乾坤哪来的狐仙?再说,哪那么多狐狸成仙?”

“说起来,也并非不可能啊,喏,比如那只会坐凳子的大白狐狸,指不定就会作祟!”

一片目光倾过来,大半个酒楼都对我们一桌虎视眈眈。

“师父,我们是不是太高调了?”天玑扭过头向我。

我挥着筷子从菜碟里夹鱼丸,夹一只溜一只,戳一只滑一只,很是让人恼怒,心不在焉道:“我们行走江湖,要低调。”

天玑瞅了瞅桌上,默默伸出筷子,捉住一只鱼丸,送进我碗里,又转头若无其事地逗旺财。旺财唰唰甩着大尾巴,只见一条巨大的白影呼扇过来呼扇过去。

千岁忧鄙夷地望着我,一只筷子嗖的一下戳中一只鱼丸,炫耀似的从我眼前绕过,送进嘴里,“带着旺财你确定我们很低调?”

我将他的炫耀无视,谨慎地吃掉碗里的鱼丸,一只新的鱼丸立即填补进来。千岁忧收起了鄙夷和炫耀的嘴脸,开始捧脸惆怅:“我忽然也想收一个徒弟了。”

旺财见我们集中对鱼丸热衷起来,也毫不含糊,一爪拍过来,捞起四五只,嗷呜塞进嘴里。其庞大体型以及出人意表的举止,成功吸引了大片的目光,并促使部分人将不轨的想法变为了行动。

“喂,小官人,算你走运,我家公子看中了这只大白狐狸,想用这畜生的皮毛做个狐裘大衣,你开个价,不过不能超过二两银子!”一个身穿葱绿色门派服的青年走过来,一把佩剑拍到了桌上,目光扫到我身上。

在他走来的方位,一张桌上只坐了一人,目若寒星,面如冠玉,是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其身后站了不少同样穿葱绿色门派服饰的随从,神色中透着唯年轻公子之命是从。

我诧异地看着来人,“我家旺财要卖的话,最低值五两的样子。”

“嗷呜——”旺财一挥爪子,拍碎了一只碗碟,以此表达对五两的不满。

我看了眼旺财,再看向葱绿青年,“你看,它觉得五两少了。”

青年拔出一截佩剑,森然道:“一两银子,成交!”说着,扔出了一锭成色不纯的银子,在桌面上滴溜溜转。

天玑和千岁忧的目光都随银子的旋转而移动,待银子落定后,又齐刷刷望着青年。青年懒得搭理不识抬举的我们,拔出剑身,就向旺财双眼刺去,打算就地取货。天玑和千岁忧坐定围观,我趁机喝汤。

剑离旺财的狐狸长嘴还有三寸距离时,旺财一爪挥出,坚硬狐爪利落地敲断了长剑,紧接一爪抓过青年的手臂,透过衣料五道血印赫然,狐尾一甩,将来不及反应的青年甩出三丈之外,恰好砸向其身后锦衣公子的桌面。

锦衣公子霍然站起,反手抽出随从佩剑,直取旺财背后。旺财纵然是只机智的狐狸,且纵横狐界少有敌手,却也算计不过人类,刚刚沉浸在唾手可得的胜利当中,哪里知道又有劲敌自背后下手。

我甩手扔出汤盏,阻击旺财背后的暗剑。叮的一声,汤盏破碎,暗剑也偏移。锦衣公子见一击不中,众目睽睽之下,大失颜面,挺剑就朝罪魁祸首我刺来。

这时,天玑飞离坐席,挡到我身前,空手接白刃,手法奇快地贴近剑身,再贴近锦衣公子的手腕,一拍,锦衣公子长剑离手,僵立当场。

“不要阿猫阿狗的都敢拿剑指向我师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后,天玑再往锦衣公子心口一拍,其人便飞出了我们的视线。

酒楼外咣当一声巨响。

锦衣公子的随从们都惊呆了,随即迅速撤出酒楼,奔向外面寻主去了。

大概也没有想到下手如此重,天玑愣了愣,小心翼翼转向我,弱声:“师父,徒儿不是故意的,内力没控制住。”

“下次注意控制力度。”我正色训斥一句后,转身赶紧收拾包袱,“快点,我们速速离开,人家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指不定就要回去搬救兵了,一会就有掌门要来跟我们算账了!”

天玑不明所以地一面配合我收拾包袱,打包饭菜,一面不解地问:“掌门来了,师父照样把他们拍回去,怕什么?”

我捞过旺财就要跑路,“为师最怕跟掌门打交道了,快,趁着他们没来,我们赶紧逃!”

千岁忧不情不愿:“哼,你好歹也是一代掌门,让他们给你这堂堂蜀山掌门跪下都没问题,能不能有点出息?别把我们的脸跟你一起丢啊?”

万万没想到,酒楼吃顿饭都能吃出官司来,好在我们逃得快,避免了一场门派火拼。

千岁忧表示受我连累,遭受了一场无妄虚惊,必须给予补偿。我见小徒弟也跟着我跑得一头汗,有些过意不去,便提议:“那我们去逛街吧,江陵城物阜民丰,天玑想买什么,为师给你买。”

小徒弟仰起乌溜溜的脑袋,白玉小脸藏在狡黠的云蒸雾笼里,柔和的长睫毛忽悠一绽,水泽幽亮的眼睛望着我:“徒儿也不知买什么好,师父给挑吧?”

我看着她,想了想:“好。”

“慕小微,我看中的东西,你也要给我买!不然我就去举报你打伤了人家弟子!”有便宜不占不是千岁忧,无耻又无理取闹的典型。

我掂了掂袖里荷包,所剩无多,决定将他无视。

江陵城的大街,果然数不尽的繁华,同桃源镇的物质匮乏有云泥之别,一目扫去,便看花了我的眼。

千岁忧是出身京城的花花公子,自然是见惯了繁华,眼下虽也兴趣盎然,纯粹是新奇作祟。倒是天玑,是真真对琳琅满目的货品好奇,走过一家铺子,必停一刻,什么都要拿起来研究。想必是须弥宫里闷着长了这么大,未涉入过俗间市井,未曾见过寻常玩意儿,连石磨都觉新奇,蹲下玩了许久。

待她玩够,我不得不做些引导:“这些是农家用具,以后为师带你去乡间看看,现下既然来到江陵城,咱们去逛逛其他,做些日常补给。”

天玑听话地点头,跟着我往前走,步入了饰品区。

千岁忧眼前一亮,顿时冲着扇子缨络配饰去了,要装点他紫阙轻侯的脸面。

我带天玑到一家珠玉摊位前,让她挑选。果然也是女孩子天性,一见就移不开眼。银镯珠钗玉簪,盘丝点翠金络,光华璀璨灼人眼,也挑花了她的眼。

让她慢慢挑,我同老板打听些城中稀罕事,比如是否有苗疆打扮的可疑人士出没,可有模样不男不女的可疑人士出没等等。老板为了生意考虑,不得不使劲思索。我便一心二用,边等老板回复,边瞅一瞅徒弟那边。

“这只钗配不上姑娘的气质,小可觉得,这只步摇更佳。”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素衣男子,气度从容,相貌温文,一双深深的眼尽在天玑脸上,修长的手指挑了一只碧玉步摇,抬起手腕,就要替天玑插上发间。

遭此变故,天玑明显愣了愣,将脑袋一扭,躲过了,恰好望着我。我走过去,自钗粉堆里择了把犀角梳,“金钗玉簪确实俗气了,唔,就这个好了,耐用,也便宜。”

天玑连忙从我手里接过,捧到心口,笑嘻嘻道:“好。”

素衣男子看了看我,不认同地蹙眉,“一把犀角梳,能值几钱?小可觉得,还是碧玉更配。公子若是银两不够,小可可以买给这位小姑娘。”

“我就要犀角梳,才不要一坨绿油油的碧玉!”天玑嫌弃地打量着摊位上的诸多金镶玉,好似方才眼馋的不是她。

摊位老板仇恨地将我们望着。

素衣男子也因天玑的话而略显尴尬,讪讪地扔了手里的碧玉。

熙熙攘攘的集市上,一棵红彤彤的草垛慢悠悠晃过去,叫卖:“糖葫芦——”

攥着犀角梳生怕飞走的天玑循声而望,目露渴望。素衣公子见状,前去自掏腰包买下了一串糖葫芦,似为弥补碧玉的尴尬,笑意矜持地将手中美食送到天玑面前。

天玑大大方方地接了,素衣公子一脸淡淡的欣喜尚没来得及扩散,天玑转手将糖葫芦送到我嘴巴,恳切、真诚而固执:“甜的哦。”

看她样子,我是必须得吃。虽然一个大男人当街吃糖葫芦想必很是不可理喻,但我实在不介意这些,大徒弟断绝我的糖葫芦多年,如今小徒弟知道这般孝敬我,实在令我欣慰至极,一欣慰就接过来啃了一颗。

素衣公子对我瞭望良久,表情已入无悲无喜之境,想必也是不知该用何种表情表达才对。

吃水不忘挖井人,我对素衣公子致谢:“多谢小可公子,糖葫芦很好吃,你要不要也尝尝?”

小可公子眼角一抽,别过脸去。

“师父,我们走吧!”天玑得犀角梳,我得糖葫芦,所以她觉得我们已经圆满了。

小可公子蓦地转过脸,神色惊诧,“你们、你们不是情……咳……你们竟是师徒?”

“嗯?”我很莫名。

“师父,他的意思是您太年轻了。”天玑拉着我袖子,探过脑袋。

小可公子不知中了什么魔咒,迅速从灰败的样子里复活过来,眼里又蓄满神韵,熠熠生华,“二位请留步,二位可是从外地来的?”

“嗯。”我点头。

“不知怎么称呼?”小可公子殷勤相问。

“在下姓慕。”我不明所以。

“慕公子可知今夜江陵城有鬼面灯会?不知是否有兴趣参加?”小可公子眼神若有若无掠过天玑,迸起一簇簇火花。

“唔,好似听说过。”酒楼用饭时听过一耳朵,可是鬼面灯会听起来就很可怕的样子,不由做出了为难的样子,“鬼面,鬼,老夫怕鬼。”

巨大的愕然神情摆上了小可公子的脸容,他震惊了片刻,准备悄无声息收敛神情,又不自觉生出一点寓意不明的笑意,低低咳嗽一声:“并、并不是真的鬼,只是个面具,也不是真的鬼面具,是各种动物模样,人戴在脸上,会有群灵乱象之感,所以才叫鬼面。届时灯会与鬼面会,城里未婚青年男女都要参加。”

“这么好玩?喂,慕小微你还犹豫什么?我答应了,我们今晚就参加!”关键时候钻过来的千岁忧听了满耳,顿时喜上眉梢,跃跃欲试,自我介绍道,“在下叫千小忧,跟这个木头白痴和美貌小丫头是一伙的,幸会幸会!”

小可公子极能应变,立即反应过来,与千岁忧互相抱拳,“千公子幸会,今日相遇便是缘分,三位恰逢今日来到江陵城,赶上了鬼面灯会,更是千里有缘。今夜酉时,小可在此街中轴的悦君酒楼恭候三位。眼下小可有些事要去处理,先行告辞。”

来也倏忽,去也匆匆的神秘公子留给我们一个更加神秘的夜里见鬼活动,令千岁忧满脸期待,天玑眯着眼不喜不躁,我忧愁地不想见鬼。

天玑拉了拉我袖子,诚挚道:“师父不要怕。”

我叹口气:“还是先找家客栈吧。”

这几日江陵城有大热闹,外来的江湖人士济济,客栈接连问了五六家,全是客满。

拖儿带女……不对……拖徒带宠,风餐露宿,好不容易到了江陵城,如论如何也要寻个落脚地。我们继续寻访第七家也是最后一家客栈。

“抱歉,客满,好走不送!”

又被扫出门。

我们蹲在这第七家名叫“城北人家”的客栈门前,唏嘘今夜恐怕要露天睡觉了。千岁忧数次砸出银两俱被银两反砸出来。据说城主定下条例,江陵诸多客栈均是住客至上,一旦落名登册入住,便有一票否决权,决定自己的房间是否让给新客。此时此地,自然是没人愿意牺牲自己,成全我们三人一兽。因此,千岁忧的银两全无用武之地。

城北人家的小厮觉着我们蹲大门口有碍观瞻,就要来将我们赶走。

“我们的房间腾出两间,让给这三位住吧。”一声天音,使我们绝处逢生。

我们扭头看去,客栈里,一张对着门口的桌边,一名年轻端庄的女子品了口茶,深藏功与名,对我们淡然一瞥。我与她目光一撞,正思量她是哪派弟子,如此良善将来定要回报一二,且略疑惑江湖儿女竟有周身的气度实属不易。便看她忽然被呛了一口,凝在周身的气度瞬间溃散,身边诸多女子忙上前,“掌门!”

啊,竟是一派掌门。还是个女掌门。

客栈小厮见客人有令,不得不从,忙对我们换了脸色,“三位请。”

我带着徒弟率先迈入,径直到那女掌门桌前,行了一手江湖礼,“请问可是珞珈山唐掌门?”

方才还端庄的女掌门见我步步走近,顿时呛得更严重,咳出一眉红晕,胡乱拂了拂手,“正、正是,不、不用客气。”

女掌门身边的大弟子替她们师父问了:“请问阁下是?”

我在她们微微错愕的目光中,径自拉过板凳,坐到了桌边,思绪不由自主飘了一缕,遁入一段记忆,却不愿过多深入,浮光掠影就已是旧伤痕,“从前,在下同恩师前往过珞珈山,贺贵派前掌门唐真人的八十大寿,记得贵派女弟子较多,衣着打扮似同你们这般。这些年,看来是有新掌门继任。”

那大弟子忙拱手,“原来是师兄。”忽又觉不对,“我家掌门继任已有九年,师兄怎会不知?对了,请问师兄尊门?”

“闲云野鹤,无门无派,乡野村夫,未知今夕,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我往回收着记忆,尘封的东西一旦开启,收起来还真有些困难,也不知胡乱说些什么。

千岁忧怕我失礼得罪恩人,忙上前补充:“我这愚兄久居偏野,对如今的江湖十分不熟悉,礼节也生疏,还请勿怪。今夜得贵派收容,实在感激不尽。”

女掌门好容易将自己整顿好,又端庄起来,眼风不时散一散,也不刻意,“既然是鄙派故人,自当竭力相助,请无须客气,我名唐渡,带领弟子们应江陵城主之邀,前来参加武林大会。”

千岁忧也连忙介绍己方:“在下千小忧,京城人氏,听闻江陵有武林大会,便想来见识见识,于是携了我这乡野村夫的愚兄慕小微一同来看热闹。”

女掌门唐渡将眼风飘来我这边,端庄地将我一看,“阁下自谦了,令兄气度,怎是乡野村夫,必是避世江湖,怡情山水。既是我师父的故人,便也是我的朋友。诸位需要什么,同我讲一声,但有所能,必不推辞。”

如此又寒暄一番,我们被领去了新腾出的两间房。照旧是天玑和旺财一间,我同千岁忧一间。

晚膳送来,我没吃几口。

天玑眉头蹙了个九曲十八弯,“师父哪里不舒服么?吃这么少怎么行。是不是糖不够?我去找酥糖!”

千岁忧边往嘴里塞了块红烧肉边将她按住,“没事。你师父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不用管他。”

我回房打坐,千岁忧强行拉着天玑去了隔壁客房,号称要去投喂旺财。

打坐难入定,反而神识愈发清明,方圆十丈内无音不入耳。

珞珈山女弟子们的私语声——你们说那个师兄是哪一派的?能参加前掌门真人的大寿,肯定不是一般人呀!可这般相貌,但凡见过一眼就绝对不会忘记,怎么我们掌门都没有见过他呢?而且看他对我们掌门也没有太多顾忌,想来位份也不低,会不会我们叫他师兄不合适?该不会是世叔吧?

珞珈山女掌门自言自语——究竟是谁呢究竟是谁呢?我怎么可能没有见过?师父大寿时来珞珈山的名门显派,明明都是我亲自接待,怎会不记得有此人呢?对了,难、难道,恰巧是我下山处理山下村民纠纷的那日,错过的蜀山派?蜀山前掌门冲虚真人及弟子数人?这么说,他与我是平辈?蠢丫头们居然叫他师兄!可既然是冲虚真人的亲传弟子,又怎会偏居山野?又不是十年前天纵奇才却隐居桃花坞的老前辈慕太微。对了,他说他叫慕小微,肯定是借的慕老前辈的化名!也许,他只是冲虚真人的某个记名弟子吧?

方圆十丈范围令耳朵不堪重负,我赶紧关闭部分神识,只是,隔壁客房内也不安生,我知道千岁忧的聒噪,却未曾知道他竟能如此聒噪,对着不谙江湖事的天玑,将蜀山上下几代扒了个遍。

千岁忧以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娓娓开篇:“小玑呀,要想知道你师父为什么不吃饭,就要了解蜀山派,了解何谓蜀山,蜀山代表什么,蜀山有多少年的传承,蜀山的近代掌门,以及你师父退隐的缘由。”

“千叔叔,我从来没发现你有这么英俊美貌,谈吐不凡,令人那个什么心折。”

“臭丫头,你以为这么说,本公子就会高兴么?哼,脑袋偏一下,我用你后面的刷漆柱子照一照。好吧,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好歹你也是一代魔宗之主,咳,这话可不能让你师父听见,也不能当他面提,记住了?千叔叔且问你,你可知天下地脉有三穴,分天地人三处?”

“这个我知道,小时候在须弥宫典籍里看到过,天下地脉有三穴,昆仑、蜀山、须弥山,分别对应天地人。传说昆仑上界有仙人居之,昆仑巅是人与仙的交界;传说蜀山下界有地仙,也有酆都鬼府,乃九州地脉中枢,十二地脉汇聚于蜀山十二峰,平衡人间阴阳;传说须弥山秘境有七重山,七重海,诸天众生所住,若来若去,若生若灭,有生老死堕。可是这些都只是传说,我就从来没见过须弥山秘境。”

“故老相传的玩意儿,约莫就是个传说,谁也没见过昆仑仙人,蜀山地仙,须弥诸天,除了千百年前典籍里只言片语的记载。但,地脉灵气充沛确实唯这三处,且三派也确实兴盛了千百年,说是附会传说也好,巧合也罢,总之呢,这三家在九州呈鼎足之势。虽然,昆仑以西圣为尊,人丁单薄,却是不可小觑,好在他们偏居西域,一般不会涉足中原。你们须弥宫呢,以神域自居,自视甚高,却因着婆罗门一系,心法诡谲,以转世为传承,被中原视为魔宗,如今零落到只剩你一人了。所以,所谓的三足鼎立,其实已造就蜀山独尊之势!”

“蜀山独尊不独尊,跟师父不吃饭有什么关系?”

“你这没耐性的丫头!蜀山独尊,是在你们须弥宫败落之后,从前可是分庭抗礼,谁也不服谁。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蜀山的这几代掌门,尤其是你师祖,前掌门冲虚真人。哎呀,小玑,我忽然发现你这小崽子吃里扒外,居然拐弯抹角拜入了蜀山门下。”

“才不是!师父是另立的桃花派,我是拜入的桃花坞门下!”

“这么说,你不认冲虚真人是你师祖?”

“认他有什么好处?”

“啧啧,好处可大了。冲虚真人可是你师父的一块逆鳞,寻常人碰不得。”

“你确定这是好处?”

“就说你这丫头没见识!慕小微的逆鳞诶,那能是一般人?你若是能把你师父的逆鳞给捋顺了,那就更不是一般人了!”

“……千叔叔你确定不是想害死我?”

“你平时胆子不是挺大的么?”

“……那我也不敢动师父的逆鳞。”

“好吧,敢不敢动随你。总之,那冲虚真人乃武林不世出的奇才,二十二岁执掌蜀山,凭着蜀山剑法独步天下,三十岁时领悟太上忘情第九重第九境,道家九为极,九九归真,绝情绝爱,那可真是天下第一人!谁料,两年后,他竟仙逝了……”

“太上忘情……九九归真……绝情绝爱……”

“喂!小玑,你的关注点不对吧?”

“千叔叔,让你绝情绝爱,做天下第一,你愿意么?”

“废话!当然不愿意!”

“所以,师祖……冲虚真人他愿意么?”

“那你的意思是他其实想不开,自我了断了?”

“千叔叔你的理解能力果然是被旺财吃了呢。”

“赶紧道歉!”

“对不起,我不该侮辱了旺财。”

“……”

“好吧,话说回来,冲虚真人确实太突然了,所以师父才接受不了?”

“慕小微是冲虚真人一手带大,一手传授蜀山诸多功法剑法心法,不啻于再造恩师。当然首先你师父也是个奇才,不然也不会得冲虚真人如此上心,上哪儿都带着,闯了天大的祸,你师祖也要护短到底,半点不容人指摘,比你师父现在对你还上心。唉!我爹都没有这样对过我。”

“师、师父也会闯祸?”

“啧啧,慕小微年轻的时候,那可是不畏天不敬地,闯祸可跟他如今吃糖一样寻常事,一日七八顿,顿顿都有人追上蜀山讨说法。”

“千叔叔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你千叔叔我也是当年讨说法大军的一员!”

“喔,原来千叔叔是被师父虐出来的情谊。”

“呸!当年该死的慕小微得罪了我老子,我被我老子撵出来,上蜀山去跟慕小微火拼!谁知打着打着,慕小微就不打我了,还把我扛去他房中给洗了澡,哼,我就知道,他被老子的美貌震撼住了!”

“也就是说,师父看把你凑得太凄惨,无法直视,就给你洗刷洗刷,化干戈为玉帛了?”

“哼,当年我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好吧,其实是我对他心折了,想拜他为师,结果被他踢下了蜀山。再以后,我就时常去找他,跟他一起到处闯祸。日他仙人板板!每次闯完祸,他都先溜了,留老子善后,每次都是老子被苦主逮着揍。好在,我爹总能用银子把我赎出来。小玑,我怎么感觉我们跑题了,好像在追忆我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没关系,通过你的陪衬,我总算知道点师父少年时代的事迹了。而且,现在你们不是颠倒过来,变成你祸害师父了么?”

“唔,有道理,看来真是,不是不报,时辰未到。那我们回到正题,冲虚真人突然仙逝,这个突然的意思是说,一点征兆也没有,且恰逢你师父不在蜀山,所以不得不令人怀疑其中有阴谋!然后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变故,慕小微接了蜀山令,却不做蜀山掌门,跑去桃花坞种田养孩子了。”

“你的意思是,师父人生的重大转折,因果都在师祖身上?”

“咦,不是不认师祖?”

“师祖对师父这么好,肯定是好人,所以我又改变主意了。”

“小田鸡,看问题不要片面化,没有你师祖,兴许你现在还在须弥宫里做着转世灵童享清福呐!一派掌门,可没有什么好坏之分。立场不同,对错也就不同。”

“可是,师父都说了从此我就是桃花坞关门小弟子,不再是什么转世灵童了!”

“你个小没良心的,行了行了,我们不提须弥宫。现在知道你师父为什么不开心了吧?”

“嗯,知道了,方才楼下师父对唐掌门提到了师祖,让师父想起了伤心事。”

不曾想,打坐也能坠入一段太过幽深的记忆,就像一个无底洞,一直坠落,不见底。

隔壁两人的谈话,自耳边飘拂而去,仿佛隔着一道触摸不到的距离。话在唇边,吐出的不过是滤下的灰烬,飘落时,就已分崩离析。

直到敲门声一下下叩击,将我从幻境中唤醒。兴许是久久未应门,两人带着旺财直接闯了进来。天玑一路冲到榻前,喘着粗气,小手轻轻拉住我衣角,眼里惊惶一点点收拢,掩下,再仿若无事。

“师父,酉时快到了。”

“你们去玩吧,为师有点头晕。”我抬手扶额。

小徒弟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颗酥糖。我打坐起来,觉得口里有些泛苦,便也不推辞,接了她的酥糖。见我吃了,她便笑出一山的烂漫。又递茶又送水,还要主动替我梳头,见我眉梢一点点展开,才算罢休。

“慕小微你赶紧下绣楼,我去楼下等着,真是,被徒弟给宠坏了,娇气得紧!旺财我们走!”哐当关门走人了。

天玑放好铜镜,搬好凳子,从袖子里摸出犀角梳,一脸跃跃欲试地望着我。没办法,我只好承她这份孝心,从卧榻上起身,走过去坐下。

坐下后,小徒弟个头刚好比我高出两个头来,取下了我发上的桃木簪,拿在手里瞧了瞧,才还给我,手持犀角梳给我从头梳到发尾,几无凝滞。

“师父头发这样顺,省不少力气呢。”小徒弟在后面惊叹。

“从前都是天枢给我打理头发,后来交给了天璇,天枢怕你二师姐太小不会梳头,天天给我喂何首乌煎汤,让我务必养出一把乌黑顺滑的头发。托她的福,我终于闻见何首乌就想把自己了结了。”我手里把玩着桃木簪,想起带孩子的那些年,不胜唏嘘。

天玑笑得手抖,从铜镜影像里瞟了瞟,稳住手腕,重新握起梳理过的乌发,似不经意道:“以后,不用劳烦大师姐二师姐了,我给师父梳头,一直梳下去。”

日光已暗,铜镜生氲,一层薄光徘徊不去。

我自镜中瞥了一眼,“那还不将为师的头发都给梳没了?”

小徒弟手上顿了顿,视线望向镜里身影,“徒儿是想,给师父梳一辈子的发。”

我唔了一声:“徒弟们小时,都喜欢骗师父,随便承诺一辈子的事情。你们还小呢,哪里知道一辈子的光景,莫要再乱说。”

“师父以后会知道徒儿有没有乱说了!”语气里透着一股子发狠劲,好像赌咒一般,起初怕人不信,后来也不管不顾别人信不信,仿佛都与她无关,她只说了自己的誓词就觉得已是足够。

我从昏沉镜像里看她拧着眉头,又毅然舒展,孩子气里透着一个不解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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