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0691300000019

第19章 三千繁花寂

飘涯子的大徒弟,蜀山的大弟子,极可能便是将来的掌门接班人。虽然可能是受我师兄指使前来,我也不好不见。我可以迁怒飘涯子,但不好迁怒小辈。“进来。”

恭敬而小心地入了殿,元白重行大礼:“师叔!”

天玑从我身边撤离,收了所有情绪,乖乖站去了我身后,但其原本坐席位置给了元白极大的惊愕。

“有事?”我打断他的探寻。

从我注视中急忙收拢表情的师侄躬了一躬身:“山下有人要见掌门师叔。”

“什么人?”

“拜月教主。”

我微微诧异,拜月教主来蜀山,除了为我师父而来,还能因为什么?可凭拜月教主的脾性,既然有勇气来蜀山,那就理应横闯才对。待在山下,等我去见,略有蹊跷。难道便因我师父,她不敢上山?或者先礼后兵,要来灭我蜀山?

琢磨来去,不得要领。不管怎样,这个武林大患来到家门口,自然不能纵容她胡来。

我起身,准备去会一会。

天玑一步赶来,拉住我的手,隐隐担忧:“师父,小心!”

我抽出手,走向殿外,吩咐:“天玑不得出长生宫。”犹不放心,看向元白,“你师父也不得踏入无量峰。”元白垂手应声。

长生宫四下弟子们立即给我加衣披氅送袖炉,出门装备妥当后,我拂开雪帽,转身回看。天玑一身道童模样,孤零零立在殿门口,看着我。

大概天气太冷了,我总不想迈步。

“师叔祖,可是还缺什么?”许久后,小道童忐忑地问。

我收回心绪,袖起暖炉,步入雪中:“照看好你们小师叔。”

我一个弟子也不带,原本打算只身赴会,谁知下山半路杀出一个千岁忧。我想让他留在山上看着天玑,被他强烈拒绝,以怎么看都是我下山抗衡拜月教主比较危险为由,坚持要与我同生共死。

虽然针对拜月教主此晤做了诸多心理建设,比如万一她对我师父继续纠缠不休追问不停,我当如何对付,又比如万一她要同我再火拼一次,我这强弩之末的身体如何应对,等等。但万万没想到,在山下见到令人闻风丧胆的拜月教主时,她竟是坐在一张棋枰后,要同我对弈。

缘由,还是为我师父而来。

然而对弈我实在不擅长,千岁忧就更不用说。下棋这种文雅的事,着实不是我们江湖草莽的风格。

见我们推三阻四,真正只身前来的拜月教主冷笑一声:“慕太微,本座给你机会你都不要,冲虚写给本座的情书,你若今日赢不回去,明日本座便传遍江湖,不信冲虚不出关!”

千岁忧牙酸:“情书?慕小微你师父还会写这个?”

我不动如山:“前辈如何证明我师父给你写过这个?”

打死我也不信。

拜月教主那沧桑面容掩在少女的羞涩中:“你师父自然不会承认,可本座认定了此信中他对本座有情,要本座念几句你们听么?”

我撩了衣摆便坐到了对面,选了黑子。

千岁忧诧异地凑过来:“慕小微你对你师父这么没自信?莫非冲虚真人当真如此风流?”

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何况,当初在神女峰密室,飘涯子就同我说过,师父同拜月教主是有书信往来的,万一师父他老人家一时用词不慎,被人误解曲解成了情书,宣扬出去,岂不有损声名?退一万步说,万一师父他老人家年轻时被拜月教主蛊惑,不慎写了点什么,岂不是把柄?

再者,不管书信是真是假,既然是拜月教主前来蜀山挑衅,我若不接,岂不有失士气,万一她借此又兴风浪,我不如将她及早扼杀。

可老夫实在不擅长对弈啊,抱着棋盒不由悲从中来。早知做掌门还要擅琴棋书画,老夫就不做这个掌门了!

无论如何,老夫也要维护师父声誉,维护蜀山声名。

想罢,不再做挣扎,挽了袖子,自棋盒中摸出一枚黑子,起手落天元,啪地一声,棋盘中央孤子定局。

千岁忧瞠目:“慕小微你干什么?本公子不会下棋也知道起手要占边角,可攻可守,你孤零零跑去天元求包围吗?”

拜月教主也是一愣,手执白子停在空中,狐疑地看我一眼:“一局定乾坤,慕掌门可不要反悔哦?”

我面色淡淡,收回手拢着袖炉,等对方落子。见我这般气定神闲,千岁忧盯住我,好似要从我脸上看出端倪或者什么阴谋诡计。拜月教主一阵迟疑后,不再对我深浅进行揣测,也绝不轻易放我占领天元,白子紧跟,对天元黑子虎视眈眈。

我拈了黑子随意跟下。目前尚无端倪,拜月教主认定我是虚张声势,遂不做揣测,死死围住天元。即便如此,她每下一手也略做了些考量,深思熟虑后才落子。我则不假思索,拈子就拍下,显得行云流水成竹在胸。旁人譬如千岁忧这样看来,险些要以为我是一代棋圣。

片刻后,拜月教主咦了一声,终于发现端倪,不由大怒:“慕太微你究竟会不会对弈?你竟是在模仿本座!”

我啊了一声:“不可以么?”

千岁忧这时也明白了,吭哧笑道:“慕小微果然无耻,害得本公子差点以为你是隐藏棋圣!不过,围棋规则没有不允许下模仿棋呢!”

棋道一途,我委实是个半桶水,但不妨碍我现学现用。下模仿棋,一不违规则,二不会立即输,三可逼迫对手使其心浮气躁,四可借机学习,五可寻找机遇,何乐而不为?

天元是棋盘唯一的中央,率先占领,让棋局剩下完全对称的天地,才好施展模仿大计。

看穿我心意的拜月教主也无法,只好压下怒火,任由我亦步亦趋紧随她后,一一对称模仿。一盏茶时间后,她已十分不耐烦,简直恨不得立即将我击杀。一炷香后,棋枰上景象煞是壮观,一个黑白完美对称的图案呈现在三人面前。

见自己深思熟虑也是为他人做嫁,拜月教主落子时间越来越短,大约也是心烦不已。我落子匀速,对方落何处,我便对称过去,十分轻松如意。千岁忧观棋都快观得睡过去,从未见过如此没有技术含量的对弈。

巍峨蜀山为衬,皑皑白雪为景,呼吸渐凉,袖中暖炉也褪去了温度,枯坐一个时辰,我散漫目光忽地一震,凝聚到拜月教主瞬间落子的地方,知道终于是等来了!

执了一枚黑子在手,并指一落。

不再是模仿,不再是对称,而是,杀局!

连提子也不必,这是生死之线。长时间的对峙与被模仿,对手终于松懈,终于犯了错,而且是在我有节奏的引导下犯的错,我要的只需这一步。

拜月教主脸色一变,霍然起身,想要带乱棋局。

我落子的手未抬起,轻轻点在棋枰上,这一局江山,分量可不是能随意乱弄。最后,我从困死的一片白子中取了一枚,抛回她的棋篓中。

“险胜一子,承让。”

千岁忧精神抖擞站我身后狐假虎威:“说好的情书哦不,书信呢?”

拜月教主脸色变来变去,颇有些不甘心,横眉冷对后,口气一转:“慕太微,本座又小看了你。冲虚还真没挑错人,你的确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想必也是他最疼爱的弟子,只可惜,你同你师父一样,太不懂人心。江湖是什么,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冲虚写给本座的书信,本座不会给你,这局棋,你没赢。呵,你输了一个时辰。”

我心中陡然一凉,袖炉摔到地上,起身带翻了棋枰,黑白棋子落地凌乱,模糊了界限,再无黑白之分。

人心的对弈,我总是赢不了。

“慕小微发生什么事了?你等等我!”千岁忧在后面紧追,我已不在原地,神行步飞掠直上,蜀山,无量峰。

当我身形再现长生宫时,弟子们嘈杂成一片议论纷纷,见我面无血色气息不顺,也顾不了太多,七嘴八舌一涌而来。

“掌门师叔祖,不好了!锁妖塔破了!塔底血魔跑了!”

我才喘了口气:“很严重?”

弟子们愕然:“百岁血魔是武林大煞,是太师祖擒住,由历代掌门镇守,不能放的!他逃了会累及掌门之尊位!”

我又顺了两口气:“就这事么。”

弟子们全愣住了,不知所措。这时,兰若痛哭流涕泪奔而来:“师叔祖不好了!天玑小师叔被师祖押在伏魔阵里了!”

我心口一沉,气息全乱:“在哪?”

“师祖的无惘峰上清宫!”

扔下长生宫一众弟子,我飞身直取无惘峰。

上清宫前,飘涯子,饮冰,元白,众弟子,分列伏魔阵头,死死困住阵中小道童,一道道内力打在小道童身上,血痕透衣。

“住手!”我飞落阵中,扬袖一道真元壁将众人弹开。

“师弟!”飘涯子连退数步,怒斥,“你还护她?”

我气血翻涌,强咽下去,回身抱起血染重衣的小徒弟,心如裂帛,又一道真元屏障炸开,将周围众人全部击飞。

无惘峰上的弟子们全被击破内力,倒地昏迷。饮冰扶着飘涯子一同咽血:“太微师兄你疯了?你为个须弥宫妖女打伤蜀山弟子,打伤我们?!”

飘涯子吐出一口血,狠狠道:“他不是疯了是什么!这妖女盗走蜀山令,放了锁妖塔百岁血魔!慕太微你还要纵容她灭掉我们蜀山不成?”

我一阵阵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方,勉力抱着天玑,把住脉门,探她内息。她缓缓睁开眼,静静看着我,攥紧我衣袖,气息支离破碎:“师父,你回来了……”

我将翻腾上来的气血压入丹田,缓慢开口:“是你做的?”

她艰难地点头,嘴角血丝一点点渗出:“嗯。又惹师父生气了。我偷走了师父的……蜀山令……”说着,从衣裳内慢慢抽出一枚古朴玄铁,想要塞回我手中,“还……”

我夺了这块破铁摔去飘涯子身前:“给你们!血魔破出锁妖塔,慕太微难辞其咎,今日起,自除掌门之位。孽徒天玑盗走令牌私放血魔,即日起,关入坐忘峰,受冰寒之刑。”

蜀山冰霜,以坐忘峰为最,常年冰雪,永不消融。坐忘石上,冰寒刺骨。

年少时,师父以坐忘峰磨砺我心智,以坐忘石重筑我筋骨。此地风雪严寒,人迹罕至,一峰一石都仿佛是当年模样,经年未改。

天玑卧在寒石上,我已替她续接了筋脉,这寒石床便给她疗伤。

冰寒,既是刑,亦是养。我私心之重,根本无法再承掌门之位,无法再入祖师殿。

寒石床上,小逆徒整日昏睡修养,便如初生之婴孩。我陪她在冰寒中,看她肌肤几乎要融进千重寒冰,仿佛一碰即碎。我以打坐抵御严寒,时而难以为继,丹田内真元缕缕外耗,大约就快要耗尽,油尽灯枯,时日无多。

看一眼那瓷娃娃般的小孽障,忧心不已。

这江湖,当真无处容身,难有立锥之地。

出得桃花坞,一步一江湖。

每日给徒弟渡些内力,真元消耗更迅。天人五衰的一个征兆便是真元无法再生,彻底成了无源之水。我索性再懒得打坐,出了冰室,踱步在坐忘峰。

望天地浩渺,我如尘芥。

观想不知时光,一眼忽瞧见冰天雪地上,一株彷如透明之花幽幽绽放,不似凡尘之物。

“优昙婆罗花。”

身后一个轻微声响。

我回身,见小孽障跑出了冰室,雪白着一张脸,跟着我亦步亦趋,看那佛陀之花。

忍住了斥责,看她能走能跑,想是已无大碍,训诫的话便说不出来。

“这是我须弥宫的灵花,传说只盛放在须弥宫秘境,没想到蜀山也有。”她细细解说,细细思虑,模样认真,透着几分俏媚,“优昙尊者之名便是取自此花,难道——”说着,向我望来。

蜀山十二峰,坐忘峰最近云端,呈俯瞰蜀山之势,高处不胜寒,一如掌门之位。冲虚真人为人孤僻,犹喜孤身到坐忘峰清修,虽然有时为磨砺他不成器的弟子,也会带在身边,一同在坐忘峰打坐修行。彼时,那不成器的弟子我逃不出师父的手掌心,只得在坐忘峰收心,未敢当着师父的面随意溜达。蜀山其他弟子更是没有敢踏入坐忘峰,打扰他老人家清修的。是以,除去我偶尔被困此地,坐忘峰常年都只他老人家一人。

外人,绝无可能涉足此地。所以,优昙婆罗花的种子只可能是师父他老人家带回来的。高山孤寂,独以此花作伴,其心思,怕是也不言而喻。

我喟然而叹:“你师祖余生不忘的,还是前须弥宫主,优昙尊者。”

天玑盯着佛陀灵花,嗓音缥缈:“自我记事起,便听说前宫主总是不开心,后来得知她是痴恋一人,爱而不得。如今我知道,即便没有拜月教主从中作梗,宫主同师祖也不可能在一起。”

我随口问道:“为何?”

她抬眼,视线隔着风雪,落于我身上:“因为他们谁都没有主动说出口过。明明互相倾慕,却又互不服输,偏要找些借口,譬如往世书,譬如十年之约。他们都是太骄傲的人,以至于只能错失一生。一个修佛,一个修道,怎么可能修到一起去。”

倒是有些见解。

念及师父一辈子为江湖所累,为蜀山所累,最终为心所累。佛道有情,奈何人心相隔。

我在优昙婆罗花前揽衣坐下:“蜀山令和锁妖塔,你要不要给我解释一下?”

她走过来,端端正正跪在我面前,大无畏中透着几分小心,抬眼将我悄悄一看:“蜀山令是在祖师殿里从师父身上偷去的,为了开启锁妖塔。”

“知道用蜀山令解除地牢锁链,所以在锁妖塔地牢里,你醒了?”我垂目问。

“嗯。”她声音低下去,迟疑许久,方再开口,“师父闯了地牢救我,传了我许多内力,我恢复了些神智,知道师父是用蜀山令除去我身上的锁链。”

“血魔在锁妖塔近百年,你不可能与他有什么牵连。”我深吸口气,压了压指端,“你放他,是因为听他说知道天人五衰的解法,你便与百岁血魔做了场交易?”

“……师父都猜到了。”她神采复燃,“天人五衰,可以解!”

我叹气,为她如此执迷不悟,为我终将令她失望:“你哪里也不准再去了。”

说罢,我起身离开佛陀之花,我终究承不了佛陀施予的慈悲。

走下灵花台,她在身后绝望地喊:“为什么不试一试?”

坐忘峰外,云海苍茫。我于一片孤寂苍茫中回身,决绝道:“你若踏出坐忘峰一步,我便再不管你。”

追回血魔,平定武林,是我余生唯一能补偿的。既知时日无多,便再折腾不起,能补一事是一事。

坐忘峰设了阵法,并令弟子们看守,蜀山弟子谁也不许踏上一步。虽然我已不再有掌门之权,但不妨碍我行掌门之尊,不服可一战。飘涯子闭关无惘峰疗伤,无暇旁顾,不再干涉我行事。毕竟,蜀山令在他手中,只需静静待我油尽灯枯,一切该来的总会来。

离开蜀山前,我交代了千岁忧,万一我有三长两短,天玑以及须弥宫秘笈往世书,便由他代为看管,若局势难以控制,便请他借朝廷之力,干涉武林。往世书现世,向来都是一场劫波,从来没有消停过,除非此物再度从人间消失。非常时期,可人为销毁此秘笈。

千岁忧被我托孤托惯了,以前从来都是嬉皮笑脸跟我斗嘴,这回终于正经地应了,也不再让我自求多福了。如今大家都看透了。

下山半月后,我在洞庭寻到了血魔。蜀山冰封,洞庭却如春,湖水荡漾着波纹。

他正寂寞地行走在洞庭湖上,红发曳波,面容沧桑,顾影自怜。见我寻来,他招手让我过去聊天。

八百里洞庭,此间有一渔船,渔夫在船头呆若木鸡,看湖上一个妖怪站着不动,看我这个新来的妖怪也施施然走上了湖波。

“你终于来了,老夫等了好久。”他慨然长叹,“百年来,江湖让老夫很是寂寞。”

原来,江湖已没有了他的传说。

百岁光阴如梭,确实没谁应该记得谁。百年后,想必江湖也再没有了慕太微三字。

我踩水踏波,墨发青衣的倒影,一点点散在涟漪中,渐模糊。

我将血魔重新关入锁妖塔。

前提是洞庭湖上他非要见识见识天人五衰短命鬼的本事。一战三天三夜,我将他打入了湖底。

洞庭波撼岳阳楼。

此后洞庭一带便有一魔一仙翻江倒海斗法的传说。

有渔夫为证。

江湖人自然对此无稽之谈嗤之以鼻。只是,再也没人见过血魔,当然,听都没听说过。

君山覆灭后,神魔大战后,洞庭依旧一片渔舟唱晚。

我在锁妖塔外打坐,入定七天,丹田聚了最后一息真元,直到被蜀山钟声震醒。

七七四十九下,有敌来犯,示警大钟。

蜀山弟子倾巢出动,潮水一般,全部聚往一个方向。

——葬骨台。

我心沉往谷底,疾追过去。

“师叔祖!是掌门师叔祖!”有弟子喊道。

掌门不掌门已经无关紧要,我也无心纠正他们,边赶路边问:“出什么事了?”

“是拜月教主!拜月教主闯了坐忘峰,逼着天玑小师叔一起闯去了葬骨台!”弟子们彻底乱了方寸。

葬骨台,历代掌门埋骨之地,乃蜀山三大秘境中头等圣地,任何人不得擅闯。蜀山门规,只有在师承中断的特殊时期,继任者方可入葬骨台求得蜀山令,继位掌门。葬骨台乃死地,活人入内,九死一生。

我甩下如临大敌的弟子们,瞬息间移至秘境入口。

飘涯子与饮冰正徘徊在入口处,见我到来,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太微师弟!拜月老魔头带着你徒弟入了葬骨台,这可如何是好?”飘涯子仿佛与我冰释前嫌,小妖女不再是小妖女,是我徒弟。

“太微师兄!我们都没有进过葬骨台,只有你当年葬师父时进去过……”饮冰长老一派焦急,期待着什么。

我转身没入秘境中。

秘境内无天地之分,无昼夜之界,唯有一片死气,一片白茫茫。

活人闯入,破开一缕死气,痕迹微弱,却非不可寻觅。我闭目神识感应,迅速选了方位,疾步追去。

葬骨台内无时间,无空间,身处其中如入浩渺宇宙,空旷荒芜,寂寥悲戚,连行路都行得心内荒草丛生,悲怆入怀。对生死的悲怆,对天地的悲怆。这股极大的悲怆蛊惑,能诱出人心底最深的凄凉,使人沉浸其中不可自拔,直至含悲而死,化作万古死气中的一缕,从此长留此地,成为一抹幽魂。

这便是生人无法进入的原因。活人有六识六感六哀,无论哪一识哪一感哪一哀被诱出,都将无法生还。

我已感到心尖上的一哀在无限扩充,要将我淹没。

这种绝望无力感,绝非与活人对峙可比,这是同自己对峙,同宇宙终极对峙,毫无胜算。

哀意笼罩,下意识便质疑自身存在的意义,质疑行动的意义,步履沉缓下来,就连呼吸似乎都是无意义,渐次衰弱……

“师父……”一声哭腔绝望地唤起,如同在最深的地狱,或最高的天宫。

蓦然间,我找回一缕呼吸,急速沉入腹中,坚定意志。纵然一切毫无意义,也还是有一方意念值得我寻觅到底。

无空间的地域,声响无法判断方位。我闭目随意念牵引,再度迈开步伐,循哭声而去。

一定有一点哀戚在彼端,与此端我心意相牵。那哀戚因我而起,我如何不能感知!

前方空茫处,一片红衣闪过。视线一旦聚焦,我绝不会放过!

当某种熟悉感袭来时,我已追了上去,而对方也停了脚步。一片红衣的拜月教主伫立前方,天玑被她扣着脉门动弹不得,处在昏迷中。若昏迷在葬骨台过久,便再也醒不过来。

我一指真元温和弹去天玑额头,沉着嗓音蕴了内力唤道:“还不醒来?”

好在我跟来及时,也好在她曾唤醒过我。当她醒来,哀伤着举目四顾,一眼瞧见我,想要到我身边,却被身边的红衣女子困得更紧。

我出指如风,对方反应也不慢,一掌击回,内力震荡在周边死气中,撕开一道裂缝。察觉到异动,她惶然四顾,寻寻觅觅。我一手拂去,她竟毫无防备摔了出去,天玑恰从她手中被甩出。我凌空展袖将徒弟接住,一个旋身卸力,未落地便觉不妙。

虚空里的裂缝陡然破开,无空间之隔的地方忽然急速坠落,将我们带入下一层秘境。

——葬骨台的中心。

我抱着天玑不停坠落,拜月教主视我们如无物,坠落于她仿佛是场救赎,仿佛即将真正寻觅到什么。

天玑紧抱着我不放手,不知是害怕坠落还是害怕松手。我低头看她一眼,她怔怔望着我。

“师父不是说不管我了……”她伏在我袖间,将脸埋进去。

我在她耳边叹息:“我慕太微当真拿你没办法。”

从不对人训斥责骂,即便对于徒弟,也只能纵容到底,纵容到我无力再纵容的地步。

坠落到了尽头,一幕撼动人心的景象乍现眼前。

蜀山禁地,葬骨台,故人枯骨,冰封万年。

一座座骨丘衣冠,依次排列,百代掌门端坐各自冰冢内,溘然长逝的瞬间永远封在当下。面容不改,今是昨非。

骤见蜀山历代掌门尸骨,枯等二十载、远赴中原的苗疆女子不再是什么教主,只是一个为倾慕之人不顾一切的凡尘女子,发疯一般,不管不顾地扑向最外层一座冰冢。

我老君往生。

道衣莲冠玉拂尘,阖目趺坐旧朱颜。

她跌跌撞撞似哭似笑:“冲虚,二十年了,你竟这么年轻,你还认得出我么?”

想要拥抱故人,碰触到的只是一座无情冰棺。她发了疯,一下下掌击冰冢,用尽一切努力想要消去生死间的距离,泪落如珠。

乍见十年前我亲手立下的冰冢,恩师容颜依旧,仿佛只要睁眼,便能再看我一眼。我仰头,眼中温热。

“师祖?”天玑定定凝视,“这便是震慑南疆拜月教,抗衡西域须弥宫的冲虚真人?优昙念念不忘一生的人?”

眼看冰冢已生裂纹,我不得不制止,一道掌风阻过去,被那疯狂女子生生受了。

“师父羽化,葬骨为安,你何必扰他安宁!”我怒甩袖,一注劲风将她摔离出去,冰屑弥漫,冰雾翻腾。

她披头散发一阵狂笑,自雪雾中起身,步步重又走来,浑身充斥着戾气与杀意,容颜顷刻转老。

青丝白发一念间,冰肌玉肤百纹生,几许沧桑几许恨,弹指间,朱颜改。

挡在师父冰冢前,我不忍再看。

她祭出拜月杀,掌化利刃,怒而劈来!

疾风过,天玑倏然挡于我身前,十指忙结手印,幻出一道屏障,拜月杀轰然撞击,余威不减,将她撞飞。我于后方运太上忘情,将她承接,送于身后。踏前一步,我继续抽调真元,步步提升,蕴至第八重,挥手带起冢外冰棱地上冰屑,寒刃尽皆飞起,如天罗地网,飞逝激射!

拜月教主避无可避,便运力迎战,飞速腾挪,身化上百虚影,一一破解寒刃。其身手极快,手法诡异,尚能乘隙出击。上百虚影化作三道,一袭冰冢,一袭我,一袭天玑。

不及多想,我亦分身三人,虚虚实实,分挡三处来袭。

三道白光轰然炸开后,虚影散尽,尘埃落定。

冰冢被拜月教主真身击裂,前去阻挡的,只是我的虚影之一,不堪一击。

我真身挡在天玑身前,眼睁睁见恩师遗容再现,歪倒在拜月教主身边。

天玑死死拉住我,扶着快要站不稳的我:“师父!”

我半跪于地,由她支撑,满心哀伤:“太微对不起师尊!”

天玑含泪摇头:“不是!师父一肩负起整个蜀山,师父也累!你用不着对谁心怀愧疚,你平衡不了整个世间!师父别难过!”

我推开她,踉跄起身,我绝不容谁对恩师尸骨不敬!

已生苍老的一代教主抱住冰棺内的人,亦哭亦笑:“冲虚你是在闭关么?什么时候出关?我同你去南疆,同你去北境,同你去东海,同你去西域。好不好?你不是答应过我,二十年后再来寻你么?我守约了,我没有对你的江湖怎样,你可以接纳我的对不对?二十五年你不是说过么,我不是什么妖女,你一视同仁,愿意接受我的挑战么?我给你写了好多信,从今天开始寄给你好么?你会给我回信的吧?”

破出冰冢,故人渐化枯骨,容颜同样老去。同样有着生老病死,却再也不会回应谁。

见得这样的师父,我再控制不住,调出全部内力,立掌吸向整个冰冢。破裂毁坏的冰冢内,铿然一声龙吟,剑影划过,三尺剑身锵然出棺!

蛟龙承影,雁落忘归!

秘境内飞过一道耀目剑光,埋葬十年的承影剑,再度回归我手中。

伴随剑光闪过,上层秘境被整个劈开。

两个身影直直摔下,飘涯子,饮冰。两人偶窥秘境,不敢涉足,却又不甘放弃。径直摔落后,陡见场中一幕,均是面色惨白。

“这、这是师父墓冢?”飘涯子踯躅不前,仿佛记起不好的回忆。

当年师父他老人家尸骨未寒,我便与飘涯子在葬骨台外生死相搏,我怨他逼死师父,他主动受下一剑以证清白。我以为自己错怪了他,直到发现自己中了天人五衰。他受我一剑,我受他一咒。

同门情谊似纸薄。师父若在天有灵,该如何痛心我们同门相残!

我葬剑,我离开蜀山,我远遁江湖,我再也不见蜀山一草一木!

可我终究抵抗不了命运……

魂葬蜀山,是我的宿命,一早写就。

我发髻垂散,瞥得他们一眼:“有人毁去师父沉睡之地,你们还等什么?!”

飘涯子面色数变,指向冢前两人:“可、可他们……”

我低垂在冰面的青霜承影剑倒映着我们一门师兄妹,如看透人世的神眼,透着漠然与讥讽。

袖风动,承影起,蛟龙腾空。一道青霜闪过,剑意直指拜月教主!

她红衣被吹动,毁天灭地的祭神舞顿即施展,面容沉醉,仿佛只为在心上人面前跳一支舞。

我广袖灌满劲风,剑意斩尽,她红衣破碎,舞步支离。

旋身时,她望虚空一笑:“你们,都为冲虚陪葬吧!”舞袖蓦然如长虹,卷走天玑,击裂秘境!

葬骨台风雨飘摇,无数冰冢碎裂,历代掌门尸骨无存。

飘涯子与饮冰急流勇退,远遁裂缝。天玑一记曼荼罗手印,挣出舞袖,方要脱身,却飞身前去挡了缠向我的另一只舞袖。我扶起师父遗骨,如何想得到,再相见,竟是在这种境地。我拄剑倚身,视线忽然落到师父心口,因摇坠中,衣衽错开,一角古卷露出。

秘境坍塌在即,我终究是无力回天。回看历代宗师,俱已粉身碎骨。

至此,我终于明白,师父其实是与须弥宫主优昙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他们以往世书与掌门之位为赌,最终,以半卷往世书陪葬收场。

往世书本亡者之书,一卷渡须弥,一卷渡蜀山。

世事纷纭,而真正身为局外人的拜月教主却不甘于此,即便斯人已逝,她也要涂改自己的浓墨重彩。

此时她彻底疯狂,毁灭,是她唯一的执念。

天玑已被舞袖牢牢缚住,同拜月教主一起被带入无尽坍塌的缝隙中。

天地都在毁灭,坠落,天玑被缠在舞袖中,无力挣扎,也不再挣脱,隔着纷纷毁灭摇落的冰冢,稳稳将视线投出,倾注一人身。

我摇摇起身,提起有如千斤重的右手,立剑身前,一人一剑,青衣,霜剑,人剑合一。

太上忘情第九重!

蛟龙出鞘!

一声龙啸,一片青光。

我接天玑入怀,回身走出。右手垂在袖间,剑身有血滴落。

身后,一蓬血,自拜月教主胸口绽开。她含着微笑,最后奋身一跃,扑向冰冢。

同那人永坠虚空。

秘境发出彻底坍塌前的尖啸,我自剑中抽离,已耗尽修为,寸步再难行。正要放弃,一只巨大的白影蓦然闪现,灵巧跳跃,避开坠落的空间,嗷呜前来……

同类推荐
  • 百岁之好,一言为定

    百岁之好,一言为定

    这是一个跨度五年,从高中到大学,从校服到婚纱的故事。这个故事类似童话,又贴近现实。它能让你想起早晨八点整的上课铃,适合慢跑绕圈的操场,校园的落叶,傍晚的凉风,日复一日的清晨与夕阳。也能让你想起暗恋的男生,喜欢的女生,引吭高歌的热血青春。以蒋正寒和夏林希为首的一帮年轻人,经历了高三洗礼和高考奋战,迈入大学,披荆斩棘,在创业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当困难来临,是原地踏步,还是放手一搏?是前功尽弃,还是逆流而上?
  • 冰雪皇室之神秘公主

    冰雪皇室之神秘公主

    公主们快要回国了,快来看看吧。她冷漠邪魅,她可爱妩媚。
  • 再见以后

    再见以后

    她的命运到底由谁来掌控?记得迷失了方向后,不要再回头。
  • 破产的千金女作家

    破产的千金女作家

    生活到底是什么?命运又到底是什么?到她还来不及反应去理智的时候,老天给她开了最大的玩笑,从一个家境富裕的千金小姐,小有名气的小说作家最后成了一个倔强奋斗的女孩,一路上还有一个霸道总裁守护着她。
  • 萌萌萝莉诱惑花美男

    萌萌萝莉诱惑花美男

    我要稳稳的幸福,能抵挡末日的残酷,在不安的深夜,能有个归宿.....
热门推荐
  • 名门缠爱:宋少的惹火逃妻

    名门缠爱:宋少的惹火逃妻

    意外相遇,她被迫生与他一夜欢响。而一年以后,她已然是一个年轻妈咪。再次相遇,她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工于心计,妄想嫁入豪门的小职员,而他掌握她的生死。他好心收留,让她以为是机遇,没想到却是一个早已布好的陷阱,只为诱她入局。眼前的男人与数年前那个陌生而神秘的身影渐渐融合,她冷声讽刺,“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 哑妃惊华

    哑妃惊华

    “想死,由不得你做主!”他大手狠狠掐住她的下颌,目光阴鸷。他是权势滔天的恭亲王,也是她丈夫名义上的哥哥。可他却枉顾伦理,明目张胆强占她的身。反抗得愈烈,他索求得更为激切。她却在一次次含泪承受中,隐约感受到一丝温柔……--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御猫杠上刺玫瑰

    御猫杠上刺玫瑰

    脾气火爆的玫瑰姑娘因飚车摔落山崖,被倒霉的御猫大人一时滥好心捡回了开封府。从此二人就纷争不断,势同水火。“忍忍忍。。。。”展昭恨不能把忍字刻在脸上时刻提醒自已不要一时失手劈死了这个可恶的女人。“你丫就是一灾星!”聂玫瑰觉得自已太倒霉,全是因为遇到了这只瘟猫。故事走向离奇,本来是欢喜冤家对对碰,却意外频发遇鬼神。所以说此文倒底文风是什么,唉,只能看作者且写且换文案喽~~~~
  • 穿越之美满人生

    穿越之美满人生

    前世的夏安安是个两百斤的大胖子,青梅竹马的初恋说好了要照顾她一辈子最终却跟貌美如花的闺蜜跑了。夏安安觉得她这辈子要做好孤独终生的准备了。一觉醒来夏安安穿越到另一世的“自己”身上,这么白这么美,这真的是自己么?而且她还有一个事业有成的老公和一个萌到分分钟融化人心的小包子,人生简直不能太美满了好么?
  • The Man

    The Man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元灵士的星空

    元灵士的星空

    在大涅槃纪,人类依靠灵的力量走出了地球,征服了星空,成为了宇宙的霸主!十万亿年后,草木之灵、鸟兽之灵、元素之灵、星辰之灵、时空之灵......在灵主宰的世界里,融合了史上最强至尊之灵的樊星,他能否踏上一条元灵至尊之路。
  • 神探新人类

    神探新人类

    作为一个新时代的警察,就要能破尽一切奇案。不管你是人是鬼、是妖是仙,只要犯了案,都逃不过我直面真相的眼睛。
  • 金刚镯

    金刚镯

    他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家庭,一个意外的来临,打破了他平静的生活。无数的丧尸开始席卷城市,幸运的他意外得到了一件拥有强大力量的武器金刚镯,从此踏上了拯救地球的道路。但是,这条路真的只有如此吗?不,还有更大的机遇!而且之后一系列的遭遇,已经无法用科学来解释。也会有更大的磨难在等着我们的主角,方临飞!
  • 抗日尖刀队

    抗日尖刀队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侵略者发动了震惊中外的七七事变,中国陷入了长达八年之久的艰苦奋战,英雄吴胜天带领着十一个奇女子就像一把尖刀刺在鬼子的心脏,并成为一支能令小鬼子闻声丧胆的女子尖刀队……
  • 谷雅子诗集

    谷雅子诗集

    有人说自纳兰性德之后,中国诗词就此消亡,我觉得未必,不信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