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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贝朗瑞激起了我的不可抑制的快活,调皮的愿望,想对一切人说粗暴的讽刺话,在短短期间内,我在这方面已经有了很大的长进。他的诗句我也都记得烂熟,在勤务兵他们的厨房里逗留时,也满心得意地念给他们听。

但这不久我就不得不停止了,因为:十七岁的大姑娘,顶顶帽子都合样。这两句诗引起了一场关于姑娘们的令人作呕的谈话,这种侮辱使我发狂,我拿煎锅打了叶尔莫欣的脑袋。西多罗夫和别的勤务兵把我从他那呆笨的手中夺了下来,但自从这次以后,我就不敢再往军官们的厨房里去了。

他们不许我到街头去闲走,其实也没有工夫闲走,活儿越来越多。现在除了一身兼女仆、男仆及“跑街”这些日常工作之外,还得用钉子把细布钉在宽木板上,在这上边贴设计图;抄写主人的建筑工程计算书,以及复核包工头的细帐,因为主人一天到晚跟机器一样工作着。

那个时候市场上的公有建筑物,改成了商人私有。所有的商店都忙着改建。我的主人接受了许多修理旧店房、建筑新店房的包工;还制作许多“改筑圆承尘,在屋顶上开天窗”等等的设计图。我拿了这些设计图和装着二十五卢布钞票的信封送到老建筑师那里去。建筑师收了钱,就写上,“设计照原图无误,工程监督由我承担。某某。”可是不消说他没有见过原图,而且工程监督也不会承担的,因为他正害着病,从来不出门。

此外,我还往市场管理人和别的认为必要的一些什么人那儿去送贿赂,从他们那儿拿到主人所谓的“从事一切不法勾当的许可证”。由于这一切,我得到了在晚上当主人们出去做客的时候,在门廊上等他们回来的权利。这也不是常有的事,但他们有时要过了半夜才回来。于是我就好几小时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或对面木头堆上,张望我那位夫人家的窗子,贪心地听着热闹的谈话和音乐。

窗子是开着的,从帘帷和掩映着花卉的隙缝里所见到的,是军官们英俊的身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是矮胖的少校蹒跚地走着的模样,是打扮得出奇的简单然而漂亮的夫人轻盈的走动。

我在心里默默地称她做——玛尔戈王后。

我遥望着窗子,心里想:“法国小说中所描写的快乐生活,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但见了围在玛尔戈王后身边的那班男子,我虽然还是个小孩子,总不禁感到嫉妒。我心里有些难过,因为那些男人象黄蜂绕花一般包围着她。

在她的客人中来得最少的是一个高身材的阴沉的军官,脑门上有道刀砍过的伤疤、眼睛深深陷进去。他每次总带着小提琴来,拉得很好。因为拉得太好了,过路人都在窗下停住,木头堆上也聚满了这条街上的人,我的主人们要是在家里的时候,也总打开窗子,一边听着一边赞赏着那音乐家。他们是除了教堂里的候补祭长以外,谁都不肯赞许的。我知道他们对鱼油煎的点心,到底比对音乐更喜欢一点。

有时候这位军官发着微带低哑的嗓音唱歌、吟诗。那时,他总是把手掌按在额上,奇异地喘着气。有一天,我正在窗下和女孩子玩,玛尔戈王后要他唱,他推辞了好一会,后来字字清楚地说:只有歌儿要美,而美却不要歌我很爱这句诗,而且不知什么缘故,我同情起这位军官来了。

有时候,我的那位夫人一个人在屋子里弹钢琴,我见了心里很愉快。我陶然地沉醉在乐声中,窗外的一切都不放在眼中了。窗子里边娉婷的姿影,她的昂然的侧脸,她的鸟儿一般在键盘上飞舞的白手,笼罩在洋灯的昏黄的光霭中。

我望着她,听着哀怨的乐声,淘醉在五光十色的幻梦中。

我要到一个地方去找来宝物,全部送给她,使她变成一个富人。如果我是斯科别列夫,一定跟土耳其再开一次战,收了赔款,在城中最好的地方奥特科斯造一所房子送给她,叫她离开这条街,离开这所房子,这里大家都说她的坏话,造肮脏的谣言。

邻居们,我们这院子里的一班下人们,尤其是我的主人们,对于这位玛尔戈王后也跟对裁缝妻子一般,胡乱诌着恶毒的谣言,不过说她的时候,更小心,更低声,先向四周望一望罢了。

人们怕她,也许因为她是一个有名人物的寡妇,她房间里挂着的奖状都是戈东诺夫、阿列克谢、彼得大帝等从前的俄国皇帝赐给她丈夫的先祖的,这是那个老念一本福音书的识字的兵士秋菲亚耶夫对我说的。或许人家害怕她会用柄上嵌着淡紫色宝石的鞭子打人,据说,有一个大官被这鞭子痛打过。

但喁喁私语并不比大声狂谈更好受些。我那个夫人是生活在四周敌视的空气中,可是我不明白这敌视的原因,我感到苦恼。维克托说:有一天晚上半夜回家时,望了望玛尔戈王后寝室的窗子,看见她穿着内衣坐在长沙发上,少校跪在她身边,替她剪足指甲,并用海绵去擦干净。

老婆子咒骂着,呸的吐了一口唾沫。年轻的主妇赧着脸尖声地叫:“啊哟,维克托,也亏你厚脸皮说得出来。可是那些人的行为也真呕人。”

主人没作声,只是微笑。我很感谢他的沉默,可是依然担心地等待着他会同情地加入这场叫骂中去。女人们尖着嗓子叫着,不厌其详地向维克托问那夫人怎样坐着,少校怎样跪着。维克托呢,又添油加醋地加上许多新的细节。

“他红着脸,舌头拖得长长的……”

少校给夫人剪指甲,我可看不出有什么可责难的地方;但是说他拖着舌头,那是不能相信的。我觉得这一定是故意胡诌的谣言,于是我对维克托说:“既然这不好,那您为什么要往窗子里张望呀?您又不是小孩子……”不消说,我挨了一顿恶骂,但是对这种咒骂我倒全不在乎。我只想做一件事——想立刻跑到楼下去,跟少校一般跪在夫人面前,请求她:“您赶快离开这所房子吧。”

现在我已经懂得了另样的生活,另样的人们和另样的感情和思想,因此这房子和房子里的全体住客越来越激起我的反感。这房子里张着肮脏的谣言网,里边没有一个人不被人怀着恶意谈论过。比方那个团部里的牧师,病歪歪的,瞧着也可怜,可是人家却说他是酒鬼、色迷。又据我的主人们说,那些军官跟他们的太太都犯了奸淫的罪恶。那些兵士,一开口老是那么一套谈论女人的话,这都叫人讨厌。其中最叫我忍受不了的是我的主人们,我看透了他们最喜欢进行人身攻击的真面目。找人家的坏处是不用花钱的唯一的娱乐,我的主人们只是因为要找这种娱乐,才把周围的人拉上闲言冷语的刑台。他们只当自己是在虔诚、勤苦、枯寂地过活,因而要向一切人复仇。

当他们污言秽语说着玛尔戈王后的时候,我就感到一种不象小孩子的感情的激动,胸中充满了对这种说背后话的人的憎恶,我想大声呵叱他们,恣意侮辱他们。有时候却产生一种怜悯自己和怜恤一切人的感情,这种默默的怜恤,比憎恶更加痛苦。

关于王后,我比他们知道得更多,我很担心,他们会知道我所知道的。

每逢节日,主人们上教堂去做礼拜的时候,我一早便跑到她那儿去。她把我叫到自己的寝室里,我坐在用金色缎子包着的小小的圈椅上,女孩儿趴在我膝头上,我对这女孩的妈妈谈着看过的书。她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脸枕在两只合起来的小手掌上;她的身体盖在和整个寝室中其他一切东西一样的金黄色的被子底下,编成辫子的黑头发越过浅黑色的肩头挂在她胸前;有时候,从床上一直拖到地板上。

她听着我的话,温和的眼光注视着我的脸,似笑非笑地说:“啊,是吗?”

连她的令人好感的微笑,在我的眼里也只是王后的宽大的微笑罢了。她用柔切的低沉的声音说话,我觉得她的话好象总是这个意思:“我自己知道,我比所有的人都美,都纯洁呀,所以我是不需要他们之中任何人的。”

有时我跑去,她正坐在镜子前一把低低的圈椅上梳头发,发尖披在膝头和椅子的靠背上,在椅子背后差不多碰到地板。

她的头发和外祖母的一样,又长又密。在镜子中望见了她的微黑的、茁实的乳房。她当我面穿换内衣和袜子,但是她的纯洁的裸体没有引起我羞耻的感觉,我只是为她感到骄傲和喜悦。她身子总是散发着一股芳香,这种香味正是一种避免人家恶念的防卫物。

我健康,强壮,而且我很知道男女之间的秘密,但是因为人家在我面前讲这种秘密时总带着一种冷酷无情,幸灾乐祸的神情,而且把它说得龌龊不堪,因此使我不能想象这个女人能让男人抱在怀里,很难想象有人能成为她肉体的占有者,敢大胆放肆地不知羞耻地去触碰她的身体。我相信玛尔戈王后不会理解象厨房间和什物间里的那种爱情。她知道的一定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高尚的喜悦,一种完全不同的爱情。

可是有一天暮色苍茫的时候,我跑进她的客室去,听着寝室的帐幔后面,我那衷心敬爱的王后高声的狂笑和一个在乞求着什么的男人的声音:“等一等……天老爷。我不相信……”我本来应该退出,我懂得这个,但是我不能……“谁呀?”她问。“是你吗?进来进来……”寝室中花香扑鼻,叫人透不过气来,光线很暗淡,窗上的窗帷放下了……玛尔戈王后躺在床上,被头一直盖到下颏边。和她并排,只穿着内衣,露了胸膛坐在墙边的是那位拉小提琴的军官。他胸膛上也有一条伤痕,从右边肩头伸向乳头形成一条红线,是那么显明,在暗淡的光线中也看得非常清晰。军官头发乱得很可笑。我第一次看见他那哀愁的满是伤痕的脸上略略现出笑影,笑得真怪,圆大的女性般的眼睛正盯视着王后,好象第一次看见她的美丽。

“这是我的朋友。”玛尔戈王后说了,但是不知道她这是对我说还是对他说的。

“什么事使你这样吃惊?”她的声音好象从远处传来似地送进了我的耳朵:“来,到这边来……”我走到她身边,她伸出裸露的暖和的手,挽住了我的脖子说:“你要大起来,你也会是幸福的呀……好,去吧。”

我把一本书放在架上,拿了另一本走了,简直如在梦中。

我的心里一种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碎裂了。不消说我连一分钟也没想过我的王后也和别的女子一样恋爱,而且这位军官,也不容我这么想。我很清楚地想起他的笑脸——他好象一个婴孩突然受了惊一般快乐地笑着,他的哀愁的脸美妙得活泼起来了。他必定爱她,难道可以不爱吗?她一定也毫不吝惜地把自己的爱给他了,这是因为他能够拉小提琴拉得那么好,又能够那么真挚地朗吟诗句。……但是我必须以这些自慰,因为我明白,在我对我所目见的一切以及对玛尔戈王后本人的态度中,并非一切都是好的,也不是一切都是对的。我觉得我好象失掉了什么,在深切的悲哀中过了几天。

……有一天,我非常暴躁,盲目地发了脾气。后来我到夫人那儿去借书,她很严厉地说:“听说你不顾死活地捣乱,我可想不到你会这样……”我再也忍耐不住了,便详细地对她说我生活怎样无聊,以及听到人家讲她坏话时心里怎样难受。她站在我面前,一只手放在我肩上,起初注意认真地听我说话,不一会儿就笑起来,把我轻轻一推:“够了够了,这些话,我都知道。你明白吗?我知道呀。”

接着,便拉着我的双手柔和地对我说:

“你越是少注意这种污言秽语,对你就越好……你瞧,你的手洗得不干净呢……”我想,这话用不着她说,如果她也跟我一样要擦铜器,要洗地板,又要洗孩子的尿布,那她的手也就不会比我干净多少了。

“人若会过日子,别人就恨他嫉妒他,不会过日子,人家就瞧不起他,”她沉思地说着,把我拉到她自己身边,抱住我,笑眯眯地注视着我的眼睛说:“你喜欢我吗?”

“喜欢。”

“很喜欢?”

“是的。”

“怎样喜欢呢?”

“我不知道。”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孩子。我顶爱人家喜欢我……”她嫣然一笑,好象想说什么,但是,叹了一口气,紧紧地抱着我,好久好久没有作声。

“你多来玩玩,只要能来,就来吧……”我利用到她家的机会,从她那里得到了许多好的东西。中饭后,我的主人们睡午觉,我就跑下去。如果她在家里,便在她那里呆上个把钟头,甚至更多些。

“应该念些俄国的书,应该知道俄国自己的生活,”她一边这样指教我,一边把蔷薇色的指头很灵巧地活动着,把发针插在香喷喷的头发上。

于是她列举出一些俄国作家的名字问我:“你记得住吗?”

她常常沉思地,带着几分悼惜地说:

“你应该学习,学习,可是,我老是忘了这个,真要命……”在她那里呆了一会儿,捧了一本新书走向楼上去的时候,我简直好象整个身心洗了一个大澡。

我已读了阿克萨科夫的《家庭纪事》,书名叫《林中》的出色的俄国诗集,以及极着名的《猎人笔记》,此外还读了几卷格列比翁卡、索罗古勃的作品和韦涅维季诺夫、奥陀耶夫斯基、丘特切夫的诗集。这些书洗涤了我的身心,象剥皮一般给我剥去了穷苦艰辛的现实的印象。我知道了什么叫做好书,我感到自己对于好书的需要。因为这些书使我在心中生长了一种坚定的信心:在这大地上我并不是孤独的,所以我决不会走投无路。

外祖母来的时候,我很高兴地对她谈起了玛尔戈王后,外祖母一边津津有味地嗅着鼻烟,一边深信地说:“啊,啊,这可不错。好人到处都有,只要去找,就会找到的呀。”

有一次她提议说:

“也许我去见见她,替你向她道声谢好吗?”

“不,不要去……”

“那就不去吧……我的老天爷,一切的事多么好呀。我愿意永远永远活着。”

玛尔戈王后没有能够帮助我学习——三圣节那天,发生了一件非常讨厌的事情,差不多把我毁了。

节日前几天,我的眼皮忽然肿得很怕人,把眼睛都压住了。主人们怕我眼睛会瞎,非常惊慌,我自己也害怕了。他们把我带到亨利希·罗德泽维奇助产医生那里去,他把我的眼皮内部割开了,包扎了纱布。我心里充满着痛苦的难受的寂寞,一连躺了几天。三圣节头一天晚上解去了纱布,我从床上起来,好象在墓中活埋了几天又重新爬出来一般。再没有比失明更可怕了,这是一种不能用言语说明的懊丧,它夺去一个人十分之九的世界。

欢乐的三圣节那天,我因为病,从中午起豁免了一切的义务,就到各家的厨房去,望望那些勤务兵。除了严谨的秋菲业耶夫以外,所有的人都喝醉了。近傍晚的时候,叶尔莫欣拿木柴打了西多罗夫的脑袋,西多罗夫昏倒在外屋里。叶尔莫欣吓坏了,逃到盆地里去了。

惊慌的谣言立刻传遍了全院子,说是西多罗夫被人打死了。门边拥满了人,望着这个倒在地上的士兵,他的脑袋搁在从厨房到外屋的门槛上,不动地躺着。有人轻声说要去叫警察,可是没有一个人去叫,也没有一个人敢走过去扶这个士兵。

这时候,洗衣妇纳塔利娅·科兹洛夫斯卡娅来了。她穿着一件簇新的紫丁香色衣服,肩头上搭着一块白头巾,怒气冲冲地把人们推开,走进外屋里蹲下身子,高声嚷道:“你们都是些傻瓜。还活着呢。快去拿水来……”人们劝她说:“你别管闲事埃”“我说,拿水来呀。”她好象在火烧场上一样嚷着,接着,把新衣撩到膝盖上,扯了扯里面的裙子,把士兵的血淋淋的脑袋搁在自己的膝头上。

人们不赞成地胆怯地走散了。我在这暗幢幢的外屋里,看见洗衣妇那又圆又白的脸上,含着眼泪的眼睛现着愤怒的神色。我提来了一桶水,她叫我泼在西多罗夫的头上和胸膛上,而且预先关照说:“不要泼在我的身上呀。我要出门去做客……”士兵苏醒过来了,睁开迟钝的眼睛呻吟起来。

“把他抬起来吧。”纳塔利娅说着,把手插进他的腋下,为了不弄脏衣服,把两臂伸得远远的。我们把士兵抬到厨房里,放在床上。她用湿布替他把脸擦干净,自己便转身走了;这时候她说:“你把手巾在水里浸透了,放在他头上,我去我那个混蛋。这些魔鬼这样喝酒,早晚会被抓去服苦役的。”

她把弄脏了的衬裙脱到地板上,然后扔在屋角里,细心地拂拭了沙沙发响的弄皱了的衣服。

西多罗夫把身子一伸,打着噎,哼着。他脑袋上一滴滴地滴下浓浓的黑血,滴在我裸着的脚背上,颇有点难受,可是我心里害怕,不敢从这血滴底下把脚抽回来。

这真是难受的事情。外面正热闹地过节,屋前的门廊和院子的大门口装点着白杨树的嫩枝,所有的柱子上都扎着新砍的枫树和榛树的枝条,整条街上飘满着欢乐的新绿,一切都显得年轻而新鲜。从这天早晨起我就感到春天的节日终于来了,它将长久地留下来。从这天起,生活也将变得更纯洁、光明和快乐。

士兵呕吐了,热呼呼的伏特加酒气和青葱的臭味充满了厨房。玻璃窗子上不时出现些宽大、模糊的脸和压得扁平的鼻子,托在两颊上的手掌象两只大耳朵,使得脸很难看。

士兵回想着,喃喃地说: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跌倒了吗?叶尔莫欣怎么样了?他是个好-好朋友……”接着,咳嗽着,醉醺醺地流着泪哭,哀叫道:“我的妹妹……好妹妹……”他站了起来,东倒西歪,湿淋淋的身子散发出臭气,他晃了一晃又倒在床上了,奇怪地睁着眼睛说:“完全打死了……”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是哪个鬼东西在笑?”他这样问着,眼神呆呆地望着我。

“你怎么还笑?我给人家永远打死了……”他开始用两手推我,嘴里还在叨念:“第一个日子是先知伊利亚,第二个是叶戈尔骑着马,第三个不准到我这里来,滚开吧,豺狼……”我说:“不要胡闹了。”

他毫无道理地大发脾气,咆哮着,两脚在地上擦着:“我给人家打死了,你还要……”他这样说着,就用无力的肮脏的手向我的眼睛重重地打了一拳。我惊叫了一声,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勉强跑到了院子里。恰巧碰到纳塔利娅回来,她拉着叶尔莫欣的手,大声嚷着:“走啊,蠢牛。”她一手捉住了我问:“你怎么啦?”

“他打人……”

“打人?……”她惊愕地拉长了嗓音;然后又拖住了叶尔莫欣,向他说:“唔,魔鬼。你谢谢老天吧。”

我用水洗了眼睛,再从外屋望着房门,看见这两个士兵正在互相拥抱哭泣,他们和解了。以后,两个人又去拥抱纳塔利娅,她打了他们的手,嚷着说:“狗崽子,缩回你们的爪子去。我又不是你们的那号骚婆娘。趁你们老爷不在家,快去睡吧,快去吧。否则,你们会吃苦头的。”

她跟哄孩子似的,让他们躺下,一个睡在床上,一个睡在地板上,等他们打起了鼾声,便走到外屋里来。

“我浑身弄得这么脏了,穿的是出门做客的衣服。哪一个兵打了你?……真是多么傻的家伙。总之,都是酒不好。你不要喝酒呀,小伙子,你永远不要喝酒呀……”以后,我和她一同坐在大门边的长凳子上。我问她,为什么她不怕酒鬼。

“就是没喝醉的,我也不害怕呀。他敢过来,就请他吃这个。”她把捏得紧紧的红拳头扬了一扬。“我那个死去的丈夫,也是个专爱喝酒闹事的家伙,他每次喝醉回来,我就把他手足捆起来。看他快要醒来了,便扒下他的裤子,拿树条子抽他。我吩咐他:不准再去喝酒,不准再去酗酒。你既然娶了老婆,老婆就是你唯一的欢乐;你的欢乐不是酒呀。我打着打着,打得手酸了才放下。以后他就跟蜡一样不敢倔强了……”“你真厉害,”我记起了连上帝都给骗了的夏娃来。

纳塔利娅喘了一口气,说:

“女人应当比男人还厉害;她们应该有双倍的力量。上帝亏待她们了。男人是最容易三心二意的。”

她挺着身,两手交叠在隆起的胸上,背脊靠在墙上,悲伤地望着杂乱的堆满破烂砖瓦的堤坝,坦然而温和地说着话。

我听着她的聪明的谈话出神了,完全忘记了时候,忽然看见堤坝尽头主人和主妇两个手挽着手,象公火鸡和母火鸡一般,慢腾腾地,大模大样地走着,嘴里谈着什么,眼睛睁着看我们。

我急忙跑去开正门。门开了,主妇一边上楼,一边恶毒地对我说:“同洗衣妇调情吗?跟楼下的太太学的吗?”

这话太没道理了,甚至都没有激怒我;可是主人的一句话使我很难过,他冷笑了一下,说:“也难怪,到年纪了。……”第二天早上,我到下边什物间去取柴,看见什物间门底下的猫洞边有一只空钱包。这只钱包我在西多罗夫手里曾经见过很多次,我就马上捡起来给他送去。

“钱呢?”他这么问着,用指头到钱包中掏摸。“一卢布三十戈比呀,快拿出来。”

他用手巾包着脑袋,脸色枯黄消瘦,气愤地眨巴着红肿的眼,不相信我捡到的时候已经是空的。

这时候,叶尔莫欣跑来了,他向我点着头,对他说,要他相信:“是他偷了,把他拉到主人那里去。当兵的不会偷自己弟兄的东西。”

这几句话提醒了我,偷钱的一定就是他自己。他偷了钱,故意把空钱包丢在我的什物间里。我马上冲着他的脸向他叫喊道:“你说谎,钱是你偷的。”

我终于相信了我的推测没有错,——他的蠢笨的脸显出惊慌和愤怒的神色,他转动着身体,低声地说:“证据在哪里?”

我用什么来证明呢?叶尔莫欣叫嚷着把我推到院子里。西多罗夫嘴里喊叫着什么跟在后面。从许多窗子里伸出各色各样的头来;玛尔戈王后的母亲悠悠地抽着烟望着,我想,这要当着夫人的面可倒了大霉了,我简直疯了。

我记得,几个兵拉住我的胳膊,对面站着主人家的人,大家都同情地彼此附和着,听士兵诉说。主妇很相信地说:“不消说,这一定是这个孩子干的事。他昨天坐在门边和洗衣妇勾勾搭搭的,那一定是有了钱了,那个女人,没有钱是绝不会上手的……”“对啦对啦。”叶尔莫欣叫着。

地面在我脚底下裂开了。我气极了,冲着主妇吼骂。于是我被结结实实痛打了一顿。

挨打倒并不十分痛苦,比这更痛苦的,是我想玛尔戈王后会怎样看我呢?我怎样在她面前辩白呢?在这可恶的几小时中,我的心里十分难受。

幸而士兵把这事传遍了全院子,以至于整条街上。晚上,我正躺在阁楼上,忽然听见底下纳塔利娅·科兹洛夫斯卡娅的叫声。

“为什么我要闭嘴不言语。不,小乖乖,你出来。我说,你来呀。不然,我就找你老爷去,他会强迫你……”我马上觉到这个吵闹是与我有关的。她正站在我们房子门口边嚷,声音越嚷越大,越嚷越高。

“你昨天给我看的钱是多少?这钱是哪里来的?……你说,你说。”

我高兴得喘不过气来。忽然听见西多罗夫发出懊丧的声音说:“你呀,你呀,叶尔莫欣……”“亏你还要赤口白舌冤枉小孩子,打人家。”

我真想立刻跑到院子里去,高高兴兴地跳一场;然后去亲吻一下洗衣妇以表示感谢。不料这时候家里的主妇——大概是从窗子里边叫嚷说:“打那小家伙,是因为他骂人;可是除了你这下贱婆娘,谁也没有说他是偷钱的呀。”

“太太,你自己才是下贱婆娘呢;我告诉你,你是头母牛。”

我听这个骂声,简直跟音乐一样好听。我的心被懊恼和对纳塔利娅感激的眼泪炙得发疼。我努力要忍住眼泪,把呼吸都屏住了。

一会儿,我的主人慢腾腾地踏着楼梯走上阁楼来。他坐在我身边横梁的接缝上,手掠着头发,说:“喂,彼什科夫老弟,运气不好啦?”

我默默地背过脸去。

“只是你骂得太不象话。”

他接着说。这时候,我对他轻声说:

“等伤好了,我就离开你们……”

他默默地坐着,抽着烟卷。两眼凝注着烟头,低声说:“这也随你的便。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自己好好想一想,要怎样对你才好……”他走了。照例,我又同情起他来。

到第四天,我离开了主人的家。我很想去跟玛尔戈王后道别,可是我没有勇气到她跟前去,并且应该承认,我等着她自己来叫我。

和小女孩分别时,我托她:

“你对妈妈说,哥哥心里非常感谢她,你能替我对她说吗?”

“我说我说。”她柔和抚爱地微笑着,答应我的要求。“明天再见,是吗?”

大约过了二十年,我重新遇见了她,她已经嫁给了一个宪兵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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