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已决,无需多言。”她笑着,目光里却点染了悲伤,“顾影,你知不知道被至亲的人背叛的滋味?那种感觉,生不如死。”
自离槿记事时起,母亲忙于朝政,无暇顾及于她,整日陪伴在她身边的就是哥哥。
哥哥温良谦和,她却调皮顽劣,他对她极好,她想要的东西,无论多难,他都会想方设法为她得到。
尤记得那一次,她心血来潮想要一枝木槿花,央求哥哥去替她摘。他小心翼翼地爬上树,却在手指刚触碰到花枝的那一瞬间不慎跌落。他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手里却仍紧紧地握着那枝木槿花。
他的手臂被划破,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洁白的花朵。
这件事被母亲知道,离槿担心万分,怕受到责罚,谁知母亲毫不理会哥哥的伤势,反而对她嘘寒问暖,怕她有一丝半点的受伤。
那天夜晚,离槿偷偷拿了许多药物和食物去找看望哥哥。平日里都是他来找她,她从没有想到他居住的地方竟然是这样简陋,他的生活条件竟是这样恶劣。
她看着病榻上的他,哭了,他却笑着轻轻刮她的鼻子,说:“傻丫头,哭得真难看。”
她是如此爱着哥哥,甚至胜过爱自己的母亲。
然而,世事难料,天意弄人。
哥哥身为国君后,有一次因感染风寒而病倒,她心急万分赶去亲自照顾他,却听到昏睡中的他口中喃喃念着什么,于是附耳上去细听。
哥哥昏迷时呢喃的,竟是她的名字。
她心头一暖,帮他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他却忽然醒了过来,看到眼前的她,惊恐地大叫:“不!不是我杀你的!别过来!”
就是这句话,改变了她的一生。
她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顾影。经过多方打探,她终于挖掘出了多年前的那个事实——她的母亲其实并非病故,而是死于自己的儿子手上!
那时正值盛夏,然而她却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冷入骨髓。
此时的她已慢慢长大,不再是曾经那个懵懂的小女孩,她亦明白,这个皇位,本应是自己的。她在哥哥面前表现如常,心底里的绝望却如潮水般蔓延,将她几近窒息。
她并不恨他抢夺了本应属于她的王位,若是他喜欢,那就送给他好了!她恨的,是他背叛了她,他杀害了他们的母亲,亦杀死了她的心。
哥哥,她曾经最亲、最爱的人啊……
在这之后不久,哥哥大婚,立邻国公主莫琉芸为后。就在举国欢庆的那一天,她离开了皇城,离开了这个已没有一丝温暖的家。
“顾影,你跟不跟我走?”繁花落尽后,她问他,眸中是前所未有的决绝。他看着面前一袭布衣的女子,想到他与她初遇的那一天,她亦是如此穿着,宛若一朵素雅的木槿花。
很久后,他单膝跪下,不敢看她的眼睛。
“请公主珍重。”
那一句话,在他们之间划出了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咫尺天涯。
——就如同现在的她和他。
“自离开时起,我就没有想过要回去。”她看着他的手,他的手指上有茧,一看便是经年累月习武而成,脑海中浮起他曾经教她武功的画面。落英缤纷,他指点着她的一招一式,因她不专心练功而恼怒。
他当是总是让她好好练功,以后好保护自己,而她总是笑嘻嘻地说不怕,因为她的身边有他。而如今,她失去了他,却将他当初教她的武功练得炉火纯青了。
造化弄人。
听到她的话,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抬眸看着她。
“如果我说,并非是国君,而是我想让你回去呢?”
当年的事,她至今仍记忆犹新,亦会铭记一生。
她伸出手在他的面前,无名指上的红痕触目惊心:“既然你已经看到了,我便不瞒你,我在自己身上下了相思引,已没有几天可活了。”
他心口一窒,想到密室水潭中的那截断臂,疼痛瞬时蔓延到整个心扉。中了相思引的两人重逢之时,指尖相触,在彼此体温的作用下红痕渐失,蛊毒即解。
然而她的相思引却无法可解,因为断臂,根本没有体温。
“在当初给自己下相思引的时候,我就知道它无法可解,我必然会死。”她笑着,仿佛说着别人的故事,“很疯狂是不是?可我当时就是疯了。”
她说得极缓慢,眸子漆黑如夜,仿佛能看透他的灵魂:“为你疯了。”
哥哥大婚的那天夜里,她独自一人躲在城郊的破庙中,丝竹之声隐隐在耳,整个皇城彻夜喧嚣。然而这繁华却并不属于她,属于她的,唯有无尽的悲伤和绝望。
陡然间,刀剑冰冷的光芒刺疼了她的眼。
来人招招夺命,只是几招,她就已经抵抗不住。千钧一发时,一片清色的流光挡在她的面前,接住了那致命的一剑。
“顾影!”
他的脸埋藏在黑暗中,但他手上的那把刀,她绝不会认错。
原来是他……原来他一直悄然跟随,暗中保护着她!
她的呼喊使他有一刹那的分神,敌手趁机而上。电光火石之间,离槿看到他的刀洞穿的那人的心脏,然而同时,他的左臂亦被砍下。
漫天红雨,如夕阳下纷飞的木槿花。她惊呼着奔向他,他却顾不得自己的伤势,飞一般地掠起离开,连一句话都不曾留下。
这,就是她与他的最后一面。
她将他的断臂放在水里,又根据曾经看到过的苗疆秘术,以数种蛊毒混合自己的血液滴入水中,以保持其不腐。
然后,她在她的手臂和他的断臂上,下了相思引。
她知道这蛊无法可解,却依旧如飞蛾扑火执着。她要让他知道她的疯狂,她的决绝,她的,她的义无反顾,以及……她对他的爱。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但是,三年过去,他却再也没有出现,她亦曾去打听过任何关于“顾影”这个名字的信息,他却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再无音讯。
直到如今,终于相逢。
然而,她却发现了一个令她吃惊万分的事实——他的左臂竟然还在!
往昔的情景从脑海中疾速掠过,她这才蓦然发现,当初在破庙中救她的那个人,她根本没有看清他的脸。
原来,当初救她的并不是他,原来,相思引那端的,竟是另一个人。
在满心迷茫的时候,她总是想看清真相。然而当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她才发觉它其实是如此残忍,甚至可笑。
“离槿,跟我回去,相信我,我定能找到相思引另一端的那个人。”东方的天空已露出了鱼肚白,他的语气急促起来,看着她,满眼期待。
“如果找不到呢?那么,你是不是就要把南疆所有的独臂之人都杀光?”她摇了摇头,眼中掠过一丝嘲讽。
相思引并非无法可解,三年中,若是其中一人死亡,另一人便可存活。但——死亡的一方,必须自愿放弃生命。
朝阳冉冉升起,霞光映在她的脸上,说不出的迷离,“你们走吧。”她静静看着他,将刺绣放到他的手中,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后会无期。”
南疆,拜月国皇宫。
“若是你自杀,她便能活。”幽森的小屋内,锦衣华服的男子居高临下,冷若冰霜。
地上的那个人面容苍白消瘦,手脚都被铁链锁住,腕上被勒出深深的印痕。若是有人见到他,定会惊骇万分,他居然是传言中已故的先帝——钟离楠!
他的左袖,竟是空空荡荡的。
“我真后悔你刚进宫时候没有杀你,养虎为患。”面前是一杯鸩酒,波光里映出他的容颜。
顾影转过身背对着他:“当年旧事无需再提,你知道现在该怎么做,不要逼我动手。”
“对她好些,否则我化作厉鬼,定会回来找你。”他笑着,不像威胁,反倒像是离别前的嘱托,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丝殷红的血从嘴角沁出,他的身体重重倒在了地上。锦衣男子立在窗边,身子微微颤抖,喉中发出沙哑的沉吟。
“哥……”
为何……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他们二人,本是亲生兄弟啊!
七岁那年,哥哥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直到许多年后,他才知道他是被送去了拜月国,身份,是质子。
质子所受到的对待,甚至不如奴仆。
在世人眼中,哥哥弑母篡位,十恶不赦,唯有他明白他心中的苦楚。他们命运之路早已被铺设好,除了顺从之外,别从选择。
莫琉芸本也不是琰晟国的公主,她是他们的父皇自民间抱养的孤儿,为了在日后成为拜月国母,以便使琰晟吞并拜月。她,亦是这一系列计划之中的一步。她欲杀离槿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她一直爱着顾影。
然而,在重重的阴谋与迷雾中,所有的爱,都将终被掩埋。
在这一场棋局中,他们都是棋子。
哥哥篡位是父皇的授意,留下离槿的性命却是擅自决定。父皇暴怒万分,派顾影去刺杀离槿。进宫后,他与她朝夕相处,有无数的机会取她性命,却,再也握不紧手中的刀。
他表面对她冷漠疏离,心里埋藏的情愫却如暗涛汹涌。每当看到她与她的哥哥言笑晏晏,他的心上就如同千百把利刃在搅动一般。
那,同样也是他的哥哥啊……
一边是深爱却又无法表露的女子,一边是血脉至亲却又不能相认的兄长。那样刻骨铭心的痛楚,如同坠入无底的深渊,他此生都不会忘记。
当她要离开拜月国的时候,他是如此想同她一起离开,远离这纠葛纷争,然而他不能,因为,他不敢面对她。
她信他,恋他,爱他,他却骗她,叛她,弃她。
他不放心她独自离开,便暗中跟随,恰巧碰到父皇派出的杀手欲取她性命。他正要出手时,却看到了闪身而出的哥哥。
因为那把刀,离槿将救她的人当做了顾影。她大概永远也不会想到,他们其实是亲生兄弟,他们各有一把同彼此一模一样的刀,更想不到,那个相思引另一头的人,就是她亦爱亦恨的哥哥。
顾影本以为离槿离开南疆后,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平息,会随着时间尘埃落定。然而他错了,离槿的离去使得哥哥心性大变,谦和恭良之后的冷酷狠厉渐露锋芒埋,他杀了生父琰晟国君,将两国一统,又将目标对准了顾影。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顾影的存在是他最大的威胁,即使他们是亲生兄弟。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顾影并非毫不知情,他早已察觉到了哥哥的阴谋,一直暗自部署,最终扭转乾坤,登上王位。
他性格寡淡,本无意权势,然而事不由人,将他一步步逼到了这黄金打造的牢笼中。
去中原寻她时,他曾对她说过,国君积劳成疾,如今命在旦夕,对你万分思念,想见她最后一面。
他说得没错,只是这个“国君”并非他的兄长,而是他。
——多年的奔波劳顿,无穷无尽的勾心斗角使他身心俱疲,他的生命俨然已如风中残烛一般,只剩屈指可数的一些时日。
他不想让自己抱憾终生,便来到中原寻她,却看到了她手指上的相思引。
当初,他念及旧情,没有取兄长性命,只将他囚禁于幽室之中。他本以为他们定不会到达手足相残的那一步,然而……然而,若是他不死,那么死的,就是离槿。
他违背了她的意愿,将她强行带回了南疆,他是那样害怕失去她,害怕这几年来君临天下背后的落寞与孤寂。在有名无实的亲情与刻骨铭心的爱情之间,他最终选择了后者。
他的视线落在窗外的一株木槿树上,眼前浮现出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
离槿,与你重逢,我就再也不会让你离开。就算背负弑兄的罪名,就算倾覆整个天下,我亦要保住你的性命!
离槿……
“皇上!不好了!”
有侍卫惊呼而来,脸色煞白。
“什么事这样慌张?”他眉头微蹙,薄有怒意。
“您从中原带回来的那位姑娘,她、她……”
“她怎么了?!”
“她自杀了……”
他的身子一瞬间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地,有一小幅刺绣从袖中飘落在地上,上面绣着一对戏水鸳鸯,旁边提着两句诗。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那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她留给他的唯一一句话。
她不知道,他不喜这幅刺绣的原因并非她技艺不精,而是旁边的这两句诗有如谶语一般,仿佛在冥冥中预示着他们的未来。
在第一眼看到这刺绣的刹那,他就在刻意逃避,气得她扔掉了它,然而他却在她走后鬼使神差地将它捡了起来,此后日日携带,没有一时一刻离开过身边。
——就在他心口的位置。即使昏迷中,依旧不愿松手。
阳光是那样明媚,白色的木槿花在风中纷飞而下,旋转飘舞,宛若漫天纷飞的雪,又像他记忆之中,她在风中扬起的裙角。
春天已经来到,而他的春天,却永远地逝去了。
忘川河畔,彼岸花海。
“槿儿。”温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她回过头,身后一袭白衫的男子正看着她,温婉地笑。他的衣袖很长,将手臂隐没其中。
“哥哥?”她愣了片刻,泪水自脸颊滑落,“你怎么也……”
“好了,槿儿不哭,再哭就不好看了,”他抚摸着她的发,摘下一朵彼岸花戴在她的发间,柔声哄慰,“我怕槿儿孤单,便来到这里陪你。”
她明白他不愿说,就不再追问,她听出他是在开玩笑,想笑,泪水却流了下来。
“我当时竟将另一个人误当做了他,种下了相思引,”将自从那夜遭遇追杀之后的所有事情告诉他后,她轻叹一声,“我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已经还清了当时造下的孽,但愿我的死能让他继续活下去……”
“傻丫头,真是长大了。”他替她擦干泪水,“时辰快到了,我们快些去往轮回司吧。你走前面,有哥哥在身后,什么都不要怕。”
“哥哥,但愿到了来世,我还能做你的妹妹。”她轻笑起来,向前走去,没有注意到他眼中刹那间涌现的悲伤。
微风吹拂着男子的衣衫,他的左袖空空荡荡,在风中摆动。然而,走在前面的女子,却什么都没看到。
“槿儿,你……恨我么?”许久后,他犹豫着,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她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声音轻得像微风拂过花海:“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爱恨之于我,只不过是一朵无根的花罢了。”
她笑了笑,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去,发间的那朵彼岸花掉落下来,化作一片尘埃,迷离了他的双眼。
-完-